这副表情出现在一张恶人的脸上,显得十分古怪,出于对铁犀盟的不忿,甄裕凑到霍承空耳边轻声道:“可要尽快找到你们虞大小姐啊,最近鬼蛱蝶神出鬼没,真不知道……”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大……大小姐吉人天象,怎么会……”霍乘空乍闻之下,吓得脸色刷白,说话直哆嗦。
叶晓恼道:“你可当真傻到家了,你忘了你们小姐的名字叫什么了,难怪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副堂主。”
霍承空顿时转忧为喜,连连道:“是了是了,大小姐叫虞臻臻,和花无关,不会招惹到鬼蛱蝶的。”他说完之后似乎才发觉直呼盟主女儿之名大为不妥,随即又住了口,呼喝手下往别处去寻。
甄裕看着铁犀盟众人离去,连连摇头,转身却见方才那摔倒的菜贩已经站起身,拾回瓜果,没事人一般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吆喝起来。旁人也都回归常谈,似乎没有受到方才那场嚣扰丝毫的影响。
甄裕很想去问一问那菜贩,“铗刺犀”与铁犀盟作对,行侠仗义,为民做主,方才为何要那般说。但他踌躇了好久,终于没有勇气上前,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随着叶晓离开。
长江之水赴东而流,滚滚不息,隔得老远也能听见江水低沉的鸣吼,狭长的东岸边一座青蓝色墙面的小屋默然而矗,皓雪般的白*插满檐角,贞凝而伤悲。
屋前是一间竹子搭设的灵棚,正门上有块大匾,匾上书有“恭承惠吊”四字,棚中挂满了挽幛,祭桌上放着丧盘、倒头灯、糕点水果、酒壶、酒杯、碗筷、烧纸等祭物,桌前备着装填着麦穰的白布拜垫。
不断地有吊客前来,磕头吊唁,献花奠基,恸哭流涕之声不绝于耳。身着缟服的少妇噙着泪珠,银牙紧咬,跪倒的身体谧稳着,正向吊客们逐一还礼。
甄裕与叶晓心怀哀痛,走到灵棚前,献上了携带着的白菊。
“浩风泉下有知,定然深感二位励情。”少妇泪水泫然欲滴,盈盈下拜。
甄裕走到近处,鞠躬行礼,抬首起来时,袁清娴的脸庞登时清楚地映入眼帘。
美人配英雄,江湖中一成不变的规律,尤其是荆浩风这种文武双全,才貌兼备的大侠客。所以甄裕在没见到袁清娴之前,已经认定她会是个万中挑一的大美人,但直到此刻才知自己大大失算。
袁清娴看似只有二十五六岁,相貌算不上美,看得出即便没有服丧也不常施粉黛,只能说端丽淡雅,柔美婉慧。但世上总是有一种女子,即便没有惊人的美貌,也会让人觉得出众脱俗,袁清娴就属于这一种,她是荆浩风选择的妻子,甄裕没有感到意外。
但令他意外的是,袁清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悲痛欲绝,柔弱的外表下蕴藏着常人难及的刚强。她身子左边,还跪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容貌略显英气,装扮如假小子,反而在哇哇大哭,身子摇曳不止。
甄裕已从叶晓口中得知,荆浩风是孤儿,袁清娴父母早亡,没有别的家人,只有一个妹妹,叫做袁苗。她们姐妹自十年前便住在江边这间名为泊尘居的药铺里,虽说是以贩药医病维持生计,实际上却是悬壶济世,从来不向贫苦人家收取酬劳。
甄裕更加不怀疑荆浩风为何会爱上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沉了口气才道:“对于荆大侠的不幸,我们无比遗憾,沉痛之情,无法言表。在下,在下是为探查鬼蛱蝶之案而来的,在这个时候打扰,对于两位,或许有些残忍。”
袁清娴闻言,眼泪潸潸流了下来,不停攒袖擦拭双眼。袁苗过来紧抱姐姐,狠狠瞪了甄裕一眼,甄裕只能歉然相对。
隔了好一阵,袁清娴才强抑伤痛道:“昨日得知噩耗,我哭得几次晕去,怎么也不信他已经走了,直到我去衙门见到了他,摸到他冰凉的手,才知道一切,一切真的发生了。”
甄裕难受道:“盼两位节哀顺便,切莫悲伤过度。”
袁清娴微微点头:“当我得知浩风他是为了救人被害时,泪水霎然而止,侠义是他毕生的索求,能够为此舍生,已经是最好的归宿。虽然,虽然走得太早了,连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都无缘得见。”
“等孩子长大了,人们,人们一定会告诉他,他爹爹是个大侠客,大英雄,是为了替百姓铲除邪魔而不幸就义的。”叶晓安慰着她道。
甄裕见哀伤渐渐弥漫,唯恐难以收拾,即便不忍心,还是鼓起勇气:“荆夫人,为了早日抓获凶手,恕我不近人情,直言相问,九月初五那日荆大侠何时出的门?”
袁清娴身子微颤,咬了咬嘴唇,才回答道:“浩风,浩风是刚过未时出的门,他说与一位朋友有约,应邀去做客,往常他去赴约,也都差不多是这个时辰。”
果然是未时,时辰恰好对上了,但甄裕有些不解:“既是做客,为何夫人没有相随。”
“他文武兼爱,交友甚广,常有武林中的朋友邀他去切磋武艺,或是文苑的朋友请他去赏析诗文。我不喜热闹,每次都随他自己去,只是要他答应不许喝酒,自我怀了身孕,他果然再没碰过一滴酒。那天我,我真恨自己没跟着他去,否则,否则即便出了事,我也能与他生生死死都在一起。”袁清娴双手捂嘴,不住抽泣。
“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甄裕心中凝思着这句话,莫名感动,斜眼撇向叶晓,也见她双目通红,也伤心得一塌糊涂。
“可否告知,荆大侠当晚要去做客的那位朋友高姓大名?”
甄裕想得知荆浩风那位朋友的地址,是因为要确认狱神祠是否正好就在从泊尘居到那个地点之间的路径上,如果答案肯定,再估算一下从泊尘居到狱神祠要花费的间隔,若恰好能够和那女子被害的时辰对上,那就确凿不移地证实了荆浩风的确是途径狱神祠,之后遇到鬼蛱蝶的猜测。
可惜却见袁清娴摇了摇头:“对不住,他平日去做客都只和我打声招呼,我也从来不多过问。”
“原来如此。”甄裕发觉自己认真过头了,荆浩风毋庸置疑是因为追捕鬼蛱蝶而死,自己这样无端猜疑,不啻于再次伤害了这位荆夫人,幸好她并不知道自己问话的意图。
但他听到袁清娴说荆浩风时常会夜出晚归,却突然生出了另一个疑窦,难道,难道荆浩风就是铗刺犀?
甄裕又回想起当初在六扇门籍库中所见的那些铁犀盟送来的密信,信中说铁犀盟第一次遭到铗刺犀的暗算便是在三年前,恰好是在荆浩风与袁清娴成婚后。
甄裕顿时猜想,以荆浩风侠义之性,平日中见到铁犀盟为非作歹,不可能袖手旁观,但他那时已非孑然一身,难以像从前一般放手而为,为免妻子受到牵连,他很可能换了一个身份去行侠仗义,于是“铗刺犀”便出现了。
而铁犀盟也曾在给六扇门的信中怀疑荆浩风就是“铗刺犀”,因为以“铗刺犀”的武功和豪宕,纵观整个南京城,也找不出几个人来,而荆浩风,无疑是最符合的那一个。
只可惜荆浩风已去世,再也无从查证了,但如果他当真便是“铗刺犀”,铁犀盟没有了这个处处制肘的死对头,可能会愈发肆无忌惮,到头来遭殃的还是百姓。
甄裕不胜唏嘘。
这时突听袁苗突然大哭道:“你们六扇门为什么不让我们把姐夫带回家来!”
叶晓慌忙解释:“荆大侠的遗体上或许还留有未发现却能够抓获鬼蛱蝶的证据,我们,我们……”
袁清娴一边安抚妹妹,一边轻轻摆手,微笑着道:“我明白,就让浩风留在那儿吧,他若在天有灵,也会坚持的吧。浩风在世的时候,一直为自己身在南京却不能为南京百姓除去鬼蛱蝶而深感愧疚,希望你们能完成他的遗愿,能够抓住那个魔头不仅仅是为浩风报仇,也是为百姓除去忧患。”
甄裕站起身来:“荆夫人深明大义,难能可贵,我们会将荆大侠的遗体妥置在冰窖中,直到抓到鬼蛱蝶的那一日,时日想必不会拖得太久。”
他们再次鞠躬后便告辞离开。
“咱们一定,一定把鬼蛱蝶揪出来。”叶晓走上江边的岸堤,发誓般说道。
甄裕没有附和,反而心情沉重,他不是没有信心,但以自己现在所掌握的少的可怜的线
索和证据,想要尽快抓住鬼蛱蝶,几乎难如登天。
看来,这次又要去拜托那个人了,他脑中正浮现起那张熟悉的脸,不经意望北方一瞥,突然发现在距离泊尘居不到十五丈的江岸上,竟还有一间竹子搭设的简陋屋宅,一个身着褐色褚衣的男子掏出锁匙,正要开锁进门。
甄裕定睛凝视,倏然大惊!
那个男子,并不陌生,正是先前在河滩对岸见过的那名都料匠,梁郁秋。
甄裕脑中似有灵光闪过,直觉告诉自己其中必有蹊跷,当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向梁郁秋走去。这时梁郁秋已经进了屋子,正要阖上房门,突见甄裕来访,一丝惊色稍晃即泯,但就像石掷大海,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波澜。
“梁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不想您竟住在这儿?”甄裕故作轻松,说话时偷偷向门缝中瞥了一眼,发现这简陋的屋子里几乎一半用作堆放图册和书籍,此外还有一座座用木条拼接成的缩微屋架,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梁郁秋微皱眉头道:“我已经在这儿住了三年了,有什么不妥?”
“您多虑了,没什么不妥,例行查案罢了,请问您一定认识住在附近的荆浩风夫妇了。”
梁郁秋顺着甄裕左手所指,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泊尘居。
“我知道他们是谁,但彼此算不得熟识,说过的话都没有几句。”
“哦,原来如此。”甄裕点头,心中却好不怀疑,附近江岸上只有你们两户人家,做了三年的邻居,竟会不熟识。
“我为求清静,才搬到这偏僻境地来,但那药铺人来人往,十分吵闹,有时夜晚会有病患被送来,叫痛声更是惹人心烦,我正考虑是否要搬到别处去。”梁郁秋冷漠地说道。
“真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叶晓在甄裕身后小声嘀咕。
甄裕心中也生厌恶之感,面上仍然力持平和:“请问昨天夜晚,也就是九月初五,您在做什么?”
“你是问鬼蛱蝶行凶的那晚么?”
“正是,您别误会,因为被鬼蛱蝶杀害的正是住在泊尘居的荆浩风荆大侠,我们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这附近可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梁郁秋回忆了一会儿才回答,“与往常一样,我忙完工程之事,便回到家中,那时已经日落了。我读了一夜的书,没有发觉任何异状。”
“那您最后见到荆大侠是什么时候?”
“前几天吧,具体哪日记不清了,我向来早出晚归,鲜少与他碰面。”
“那平日里,除了泊尘居接待病患的那些夜晚,屋外也没什么不妥么?”甄裕忽然想到如果荆浩风就是铗刺犀,他夜出行侠之时,此人或许会有所察觉。
“没有,先前说过了,我喜欢清静,对噪响尤其在意,如果晚上稍有吵闹,我一定察觉得了。”梁郁秋脸上已经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嗯,那么……多谢告知,打扰您了。”甄裕也想不出更多的询问了,只得拱手谢别。
梁郁秋点了点头,阖上房门。
“他说当晚独自一人守在家中,换句话说,也没有人能证实他是一直待在屋子里的。”远离江岸后,甄裕向叶晓提出疑点。
“这个叫梁郁秋的虽然有些古怪,但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叶晓不解。
“虽不能胡乱怀疑,但我心里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甄裕回想着梁郁秋的行为举止,脑中却隐约显现出另一个人物的轮廓来,“像这种冷静得可怕的人,内心如同壁垒一般坚不可破,绝对不会轻易被我们打探出什么来。”
“这倒是,看得出,这个都料匠一定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叶晓感慨着说。
“所以我最害怕这样的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如果不幸言中,可有得苦吃了。不过还好,至少我知道有一个这样的人,但他绝对不会步入邪道那一方。”
“什么人?哦,我记起来了,你说的那个和梁郁秋很像的朋友。”
“你记性倒不赖。”甄裕微笑着,“但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可比查案费劲多了。更可气的是,偏偏总是这种人能从看似全无头绪的案子里把枢要给揪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吧,也许只有怪人才能领悟疯魔之心。”叶晓忽然双眼一亮,“你为什么不把这位古怪朋友请到这儿来帮忙?”
“不行,虽然他现在的住处离这里并不远,除非无路可走,我绝不会去求他。”甄裕摇摇头,“说句实话,我这次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抓住鬼蛱蝶。”
“恩,我能了解。但是,现在我们能查的都查了,如今所知的线索就这么多了,根本不足以顺藤摸瓜,抽丝剥茧,你有什么对策了吗?”
“没有,暂时还没有。”
“那你还信誓旦旦地对荆夫人说,抓住鬼蛱蝶不会拖得太久。”叶晓似乎对甄裕满怀希望,闻言不仅失望,甚至有些生气。
“别急,虽然我们现在进到了死巷子,但未必就山穷水尽了,我相信不用等多久,必定还会有端倪显露出来。”甄裕努力给她和自己鼓足信心。
梁郁秋一直盯着那两个人消逝不见,才将窗扉闭合,回身端坐于桌前,闭目凝思,开始回想方才与他们之间的对话。
他自然已经察觉,那个濯门弟子已经怀疑到自己了,不过也在料想之中,自己督建的工地就在凶案现场的对岸,住处又恰好在被害者附近,任谁想到这两点都会觉得蹊跷。
可是,即便发觉蹊跷又能怎么样,除此之外,自己与命案有关的线索他们并没有触及,此刻难以发现,以后更不可能有机会,没有真凭实据,再大的巧合到头来也只能是巧合。
梁郁秋面上不禁浮现出自信之色,他开始猜测那个濯门弟子已经掌握到的线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