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火·癫风·灭- 第7部分

　　又过了很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梦呓般的声音从他颤抖的口中传出：“慧慧……慧慧……你不要爹爹了……爹爹好想你啊……爹爹对不起你……但……但你可知道我是为你好……你的心事为什么不和爹爹说……为什么……慧慧……为什么……”

　　他仿佛老了十岁。

　　他想痛哭。

　　他已很久没有痛哭过。

　　上次他痛哭是在他妻子被乱箭射死的时候。

　　是十四年前。

　　那时他是元行会的小喽罗。

　　现在他是元行会三元堂堂主。

　　那时他没有权力命令任何人。现在，有五百铁骑、二百弩手、四十死士和二十三位江湖知名高手，都得听他号令。

　　那时，他只有一个女人。现在，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但是，现在他一个女人也没有。

　　他已十四年未尝过女人的滋味。。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七）
因为，他欠了一生的债。

　　他妻子的债。

　　永远还不了。

　　当年，他妻子若没被射死，那么被乱箭射死的就是他。

　　那个女人给他留下一个四岁的女儿。

　　和永远无法偿还的债！永远无法忘记的悲痛！

　　永远无法忘记。

　　这悲痛已深入骨髓，融入灵魂。

　　幸好还有一个女儿。

　　他从未打骂过他的女儿，他甚至觉得自己活于世上就因为还有这个女儿。

　　有一次，他的女儿忽然拉住他的手说：“爹爹，慧慧有心上人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老了。女儿都十八岁了，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女儿嫁一个给不了她幸福的人。他轻拍着女儿的小手，慈爱地看着女儿放着异彩的妙目，他极尽温柔地笑道：“谁这么有福气啊？”

　　他的女儿红晕满脸，却仍昂着头，嘻嘻笑道：“这个人你认识的！”

　　他笑道：“英姿飒爽、神气非凡、玉树临风——”

　　他的女儿嗔道：“这些算什么！”

　　他微微一愣，随即柔声道：“那好，你说说他都有什么好。”

　　他的女儿叫道：“唉呀！人家不跟你说了！哪天本姑娘心情好了，你再好好准备准备！”

　　他只有苦笑摇头。

　　他的女儿每天心情都好极了，但总不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他当然不会跟踪他的女儿，因为他想做一个完美的父亲，十四年来他自觉这个父亲做得挺完美。完美的父亲绝不能跟踪女儿。

　　后来有一天，他的女儿心情很不好，跟他说了那个人的名字。

　　“陆鲲？”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的吼声和他充满疑惑的眼神使他的女儿脸色惨白。

　　在他的女儿心里，他永远是一个慈祥和蔼的父亲。

　　他从未在女儿面前露出过这种表情。

　　他指着女儿吼道：“你居然能看上那种人？你怎么想的？”

　　他的女儿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怎么想的？你今天发什么疯？

　　他的女儿不敢说出来，只好垂头不语。

　　他气得直跺脚，大吼道：“你……好！好！我现在就去找他！”

　　他女儿已面无血色，紧紧抱住他，啜泣道：“爹爹……女儿真的喜欢他的……爹爹……”

　　他强按激动，低声道：“他今天欺负你了，是不是？”

　　他的女儿涨红了脸，抽泣道：“他……他……”说不出话却哭得更厉害了。

　　他颤抖地指着女儿，怒吼道：“他要扒你衣裳，是不是？”

　　他的女儿“哇”地一声大哭，跌坐在地。

　　他从未想像过他的女儿竟会哭得这么伤心，他从未见过他的女儿哭得这么伤心。他紧紧抱住女儿，眼泪不听使唤地涔涔扑落。

　　不知过了多久，他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陆鲲，你看我非活剐了你！”

　　他的女儿只觉身子凉了半截，心想：“爹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鲲哥哥了……”

　　当天夜里，他的女儿就失踪了，陆鲲也失踪了。

　　他就去找陆鲲的亲哥哥——陆鹏。

　　陆鹏从未见过堂主如此愤怒。

　　愤怒得连走路都走不稳！

　　直到上马狂奔，他都没正视过堂主的眼睛。

　　他不敢！他怕自己的腿被吓软。

　　堂主没有痛哭，因为他要保持威严。

　　但他脖颈处的衣襟已完全湿透。

　　是汗。

　　但他的目光已恢复了原有的清澈、明亮。

　　一个人的目光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外界的某种变化使他如愿以偿，另一种是他自己想出了解决的办法。

　　还有第三种。这种，有人叫做“顿悟”。或许很多人认为自己有过“顿悟”，但大多数只是“一时想通了”。

　　他也是一时想通了。他忽然发现，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他敢肯定，他的女儿若独自闯荡江湖，不出十天定被人奸。

　　为什么？因为这个没用的爹。他现在只希望陆鲲是真心待他女儿的。他虽然讨厌陆鲲，但他清楚地知道陆鲲的脑袋和长剑还是能对付很多种人的。但他实在看不惯陆鲲那狂妄自大的样子，他一想起陆鲲，眼里就要冒出火来。

　　但他总算想出了解决的办法。

　　“堂主。”

　　陆鹏的声音。是胆怯的声音。

　　“陆鹏。”

　　陆鹏进来了，但他连陆鹏的鼻子都看不到。

　　他皱眉道：“在哪儿丢的？”

　　陆鹏道：“古德镇正东八十多里。”

　　他轻斥道：“陆鹏，站直了，挺胸抬头。”

　　陆鹏迅速站直了身，挺起胸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堂主。

　　他攸地一惊。

　　他从未想象过这铁打一样的男人也会这样憔悴。自从十二年前跟随堂主，他几乎一切都以堂主为榜样。

　　因为他在堂主身上找不到任何缺点，他已找了十二年，一直没有找到。但此时的堂主仿佛老了十岁。

　　堂主轻声道：“陆鹏啊，我们何时认识的？”

　　陆鹏一怔，随即肃然道：“十二年前，六月初四，申时一刻。”

　　堂主道：“我是第一次问你？”

　　陆鹏道：“是！”

　　堂主道：“你还记得我的大名吗？”

　　陆鹏变色道：“属下不敢——”

　　堂主打断他道：“不管那些狗屁规矩！”

　　陆鹏心里纵然有万分疑惑也不敢表露，只得道：“堂主的大名是……叫……苏豪！”

　　这叫做苏豪的堂主惨然一笑，沉声道：“陆鹏，你记住了，我还有一个名字！是叫做‘小耗子’！”

　　陆鹏“砰”地跪地，全身颤抖，冷汗如雨。

　　苏豪喝道：“干什么？”

　　陆鹏牙齿直打颤，垂首道：“属下没用！”

　　苏豪怒斥：“抬起头来！”

　　陆鹏强作镇静，挣扎着抬起头看着苏豪，目中满是惶恐之色。

　　苏豪叹了一口气，道：“你有什么疑惑，统统说出来！”

　　陆鹏道：“属下不知……堂主……欲……欲……”

　　苏豪不耐道：“欲做何事，是吗？”

　　陆鹏松了一口气，肃然道：“是！”

　　苏豪的目光渐渐温柔，他轻声道：“陆鹏啊，我欲做你义父，你可答允？”

　　陆鹏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苏豪，那对大眸子似要蹦出来。

　　苏豪轻轻笑了笑，道：“你嘴张那么大，想吃了我吗？”

　　陆鹏回过神来，“咚、咚、咚”猛磕三个响头。抬起头，已是血流满面，他颤声道：“爹……”

　　苏豪微笑着，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净了脸，正色道：“孩子，爹要你办一件事。”

　　陆鹏大声道：“孩儿万死不辞！”

　　苏豪淡淡一笑，道：“明天，我去找慧慧，你来做三元堂堂主。”

　　陆鹏猛地抬起头，满脸惊谔地看着苏豪。

　　过了一会儿，陆鹏愤然道：“爹，我随您去拿陆鲲那畜生！”

　　苏豪怒道：“刚说过‘万死不辞’就算放屁了吗？”

　　陆鹏垂首道：“我……我兄弟俩对不起您！”

　　苏豪厉声道：“那你给爹做这个堂主！”

　　陆鹏眼里的泪水直打转，沉吟良久，他终于道：“爹，孩儿……孩儿不忍见您一人在外面受苦——”

　　苏豪“啪”地一掌掴在陆鹏脸上，陆鹏顿时口鼻齐冒鲜血，伏在地上喘着粗气，眼睛都睁不开了。

　　苏豪见打得如此之重，心有悔意。但他仍厉声道：“你给我起来！”

　　陆鹏强忍剧痛，艰难地睁开眼，跪直了身子，鲜血沿着下巴“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苏豪忍不住道：“鹏儿，我下手太重了！”

　　陆鹏抬起头，凝视着苏豪，肃然道：“爹打——”刚吐出两字，一颗大牙带着鲜血从嘴里蹦到地上。

　　苏豪惨然一笑，慢慢俯下身子捡起那颗血牙。

　　陆鹏失声惊呼：“爹，您——”

　　苏豪挥手道：“这颗牙，以后就是爹的随身之物了！”

　　陆鹏的眼泪终于刷刷下落，他又要磕头，苏豪扶住他，盯着他一字字道：“你要记住，好男儿绝没有受苦之说！”

　　陆鹏盯着苏豪一字字道：“这句话我死也不会忘记！”

　　苏豪起身大笑道：“好！从明日起，你就是三元堂堂主！莫被人瞧扁了！”

　　陆鹏肃然道：“是！”

　　苏豪欣慰地笑了笑，轻声道：“鹏儿，你要和爹一起去，有没有别的原因？”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六章　　漫长的第六天（八）
陆鹏攸地一惊，冷汗不听使唤地冒了出来。

　　但他仍昂着头，大声道：“有！”

　　苏豪大声赞道：“好！这才是男子气概！”他停顿一下，接着道：“你兄弟俩从小相依为命，你绝不能看着他死，这次你就算助他逃走，我也不会罚你太重。而且，我现在绝不会杀他！”

　　陆鹏神色一缓，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苏豪笑了笑，道：“陆鲲狂放不羁，眼高于顶，是做不成大事的，我也因此看不上他，但他若真心待慧慧好，我也不能拆散他们。”

　　陆鹏欢喜异常，“咚、咚、咚”猛磕三个响头，颤声道：“爹，您的恩情孩儿永记于心！”

　　苏豪笑道：“父子还谈什么恩情？陆鲲在江湖上历练一番，也能改改自己的毛病，他本性不错，加以时日，说不定能成一方名侠呢！”他顿了顿又道：“我这次出去，也能保护他们！”

　　陆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脸感激地看着苏豪。

　　苏豪叹了口气，盯着陆鹏一字字道：“你还要记住一件事，‘小耗子’这个名字连慧慧都不知道，我告诉你，是因为……万一我遭不测，世上还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当天回三鬼见到陈厉时，都忍不住欢呼出声。

　　陈厉皱眉道：“你们干什么？”

　　天回三鬼的老二低声道：“陈左使，你快看看他是不是疯子啊？”说着他指向远处的陈啸。

　　偶尔有行人路过，也以为哪家的疯子没看好给跑出来了。

　　陈啸还在跳舞。

　　其实现在已不算是“舞”了，只能说是“无规律的全身运动”，他胸腹上还写着“白痴混蛋郎中”。

　　老三哭丧着脸，叹道：“想不到名满天下的黑衣郎中竟是个疯子！”

　　陈厉一直皱眉不语，过了很久，才恍然道：“那个小子呢？”

　　老大忙道：“他进了镇子，快三刻钟了。”

　　陈厉指着陈啸问道：“他走了，他就开始跳？”

　　老二道：“他先喝了会儿酒，又玩了会儿面具，又吃了……好象是鹅腿、鹅翅，吃着就跳起来了，他吃完了又抱起了酒坛子，边喝边跳，喝了好半天，才放下酒坛，拿了个面具戴在脸上，一直跳，刚才他扔了面具，继续跳。”

　　陈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笑道：“你记性真不错！”

　　老二嘿嘿直乐。

　　老大忽然道：“我们要不要先拿下他？”

　　陈厉笑道：“好！阿八，你和他们三个过去！”

　　老大心道：“你倒省事，让我们兄弟给你冒险！”

　　阿八着白帽、白衫、白裤，施展轻功更显轻灵，腰间一白色短笛。

　　但天回三鬼离陈啸约三十丈时，陈啸忽然停住不跳了。

　　天回三鬼心中一凛：“黑衣郎中果然名不虚传！”

　　陈啸霍然转身！

　　笑吟吟地望着天回三鬼。

　　天回三鬼竟不由心生一股惧意。

　　陈啸却忽然不笑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手端白玉短笛的白衣人。

　　阿八，就站在百步之外，面无表情地望着陈啸。

　　脸，是苍白色的。眼，是死灰色的。眉，竟如女子般的柳叶弯眉。嘴，竟如女子般的撄红小嘴。

　　手？

　　陈啸虽能看见阿八的手，却不知长得什么样。

　　因为那双手戴着手套。

　　陈啸看不清那手套是何质地，但能看清那手套也是白色的。

　　鞋？

　　鞋当然也是白色的。但陈啸看不出鞋上面的图案，只能看出那鞋很秀气。

　　“莫非那是女人？”

　　“胸？”

　　陈啸暗骂自己愚蠢，忙把目光定在阿八的胸上。

　　但他还是不知道那白衣人是男还是女。

　　因为天回三鬼离他不到五步了。　

　　陈啸大喝一声，沉腰坐马，双掌向前平推。

　　天回三鬼见他双掌来势甚缓，正不明所以，忽觉身前之地热浪袭人。七窍之内燥热难忍，眼泪、鼻涕、口水一齐流了出来。

　　鼻酸眼涩，胸闷气短，浑身没有半点力气。

　　老大大吼道：“退！”

　　于是天回三鬼拼命往回跑。

　　但他们没跑几步就不跑了。

　　不是因为没有力气。

　　而是因为他们听见了笛声。

　　凄厉，悲凉。

　　他们的眼神渐渐恶毒。

　　他们恶毒地盯着陈啸。

　　即使他们的眼泪、鼻涕、口水还在流。

　　这样的情景真是可笑又可怕。

　　陈啸皱了皱眉头，死死地盯着阿八。

　　阿八还是面无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