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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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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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里看不清他表情,只听见他话音里的笑意。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我念大三的时候,老头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中途应邀来我们学校演讲。妈妈为此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要我一定去给老头捧场,说我去了,老头会很高兴。于是我去了,那天的演讲厅竟然人气高涨,后排都坐满了人,想不到老头这样受欢迎。

我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说,打算看书混过去。

但老头确实很有一套舌灿莲花的本事,讲得风生水起,妙趣横生,虽然我很不想听,却也不知不觉被吸引,渐渐忘了看小说。讲台上那个老头子,两鬓成雪,风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射,难怪当年能把身为系花的老妈引诱到手。

老头那天讲的什么主题,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断有学生写了纸条递上去,向他提问,争相和他交流。

我有点小小得意,心想着,老头平时啰啰嗦嗦我还不爱听呢……然而这么想着,心里一动,冒出主意,不如也写个纸条上去逗逗老头。

纸条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打死我也没想到,老头会当众念出这张纸条。

我写着,“老头,虽然你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你的学生比做你女儿幸福得多。”

老头用他富于磁性的声音念出来,面不改色。

台下瞬间寂静了。

老头推推眼镜说,“这是我女儿写的,她今天也来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里,但很高兴她能来听这个演讲,也感谢她的称赞。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个字,作为父亲的定语送给我。”

演讲厅里哗然,大家把头转来转去到处看。

我缩在后排的角落里,不声不响,眼眶悄悄地发热。

回想一遍当时的情形,我猜想,穆彦也许从谁那里听说了这件纸条趣事,也或许,那天他就是在场者之一。

我不可思议地瞪住他,“可是,你怎么会认出是我?”

穆彦懒懒地笑,“你自己说出来的。”

他的脸在昏暗里看不清,仿佛笑得很开心,“康杰过生日那次,你说过一句话,想起来了吗?”

这么说,似乎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就快调离销售部的时候,康杰过生日,私下叫上相熟的同事一起庆祝。大家喝酒闲聊,康杰说起他妈妈是他中学班主任老师,对学生无微不至,对他这个儿子却常常顾不上。我一时感慨,忍不住说,我爸爸也是老师,虽然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他学生比做他女儿幸福得多。

就是这句话。

我说过两次。

两次都被穆彦听到。

我很难相信世上真有这么诡异的事。

“那张纸条给我印象很深刻,当时听你父亲念出来,我很感动。后来听到你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并且你又姓安……我查阅了你的档案,看到你的毕业院校和你母亲的名字。”穆彦低声说,“你来面试的时候,说在广告公司实习过,我奇怪怎么没有注意过你……想不到远比那时更早,我们就在那个演讲厅擦肩而过了。”

他说,他喜欢我父亲的书,有朋友在我们学校任教,邀请他去听那天的演讲。

他说比起整个演讲内容,更打动他的是那张纸条,和我父亲念完纸条后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父亲从来不会这样对他讲话。

他的语气满含羡慕。

我曾经满怀仰慕的人,竟然羡慕我。

我看向昏暗里的穆彦,只能看见他起伏的侧脸轮廓。

往事温暖,记忆投映在眼前人的身上,却带起一股怎么也挥不去的苦涩。

那晚上车里的拒绝,是出于克制还是排斥,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那之后疏远了我。

疏远,却又时不时出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若有若无地看着我。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我是安某人的女儿,知道我的仰慕是发自真心,不是一种投怀送抱的手段——安某人的女儿用不着靠身体做捷径。如果不是恰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呢,假如我和孟绮一样,来自没有背景的普通家庭,仅仅就只是一个想活得好一点,吃苦少一点的女孩呢?

那就该负有不可原谅的动机?

原来我所受的惠,所承的情,以及他看待我的那一点不同,仍然不是因为我本身。

突然间口干舌燥,原本想说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卡得生疼。

我拿起水杯,发现杯子早已空了。

穆彦接过杯子,起身去倒水,屋里没有开灯,令他在茶几角上绊了一下,水杯从手里滑落。我下意识起身去接,却撞上他的胳膊。

两个人都想接住,同时伸手,水杯还是摔了。

他挽住立足不稳的我,低声说,“小心碎玻璃。”

隔得这样近,他的呼吸温热,影子像水波漫延,将我漫过,男性阳刚而温暖的气息,织就天罗地网,迫在眉睫。他抬起手,像要触碰我……我往后退,悄然挣开他的手臂。

“开灯吧,太暗了。”

我们面对面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好一阵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去开灯,一个个的,将屋里所有灯全都打开,照得里外澄亮。

转身回来时,他又是那个表情淡淡,从容傲气的穆彦。

刹那之前的温情影子被光照得烟消云散。

“还没替穆小悦谢谢你。”他随口笑着说,“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我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主要是还有工作没完成,我想早点回家做事。”我笑着婉拒,低头拿起拎包,回避了他的目光。

“好吧,那就下次。”穆彦漫不经心地笑笑,“我还从没和别人在这屋子里吃过饭。”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愣住。

“怎么了?”穆彦问。

“有四个未接电话……下午开会设了静音,忘记取消了。”

看着手机,我心里发紧,那四个未接号码全是老范的。

会是什么事,让老范这样急着找我。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上)

走到外面去回电话,连拨几遍,老范也没有接。

应该只是老范的事吧,如果纪远尧有工作交代,他会自己打我电话的……这样想着,心神纷乱不定,转身看见穆彦关切询问的眼神,我摇头笑笑,只说有点事情,得走了。

在知道是什么事情以前,我不想告诉他。

穆彦也没再说什么,起身拿了车钥匙,简短地问,“送你回家还是去哪儿?”

我只能先回家。

一路上继续拨老范电话,始终没有接,我越来越不安。

穆彦沉默地开车,表情淡漠,和刚才一起照料小狗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窒闷的沉默一直持续,直至车到我家楼下。

穆彦倾身过来,手臂横过我,推开了车门。

“如果有事,就打我电话。”他没有收回手臂,就以这么接近的姿态,一手搭住门,转头看着我,用目光迫使我点头。

我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他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夜色已浓稠,红幽幽的车灯一闪一转,在夜色深处渐远渐淡,淡出视线,融入远方,终于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华灯高照的街头,分明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却在这一刻变得空旷寂寥,随延展的长街一直寂寥到天边去。

叮叮咚咚的手机铃声打断我的怅然。

老范终于回电话了。

顾不上客套,我接起来劈头就问,“怎么了,老范,什么事找我?”

那边语声压低,不像老范一贯的大嗓门,“安澜啊……没事,刚才有点事,现在没事了,我这儿忙别的,不用帮忙了。”

这么明显的搪塞,怎么可能没有事。

“老范,你支支吾吾什么,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说啊。”

“真没有事,你别管了。”

“是不是纪总的事?”我急了,也不跟他客气,“你再不说,我自己打他电话问。”

“哎。”老范的叹息听来很无奈,语气也焦躁,“真不该打你电话,刚刚一着急也不知道找谁过来帮忙好,现在不是我不告诉你,是他不让我惊动公司里的人……现在我一个人在医院看着他,你也不用过来了,明天再说吧。”

真的是纪远尧病了。

心一下沉到脚底。

“等着,你别挂。”我抓着手机,冲到街对面,拦下正好经过的一辆出租车,“说,哪家医院,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了!”

老范招架不住,说出了医院名字。

车子开出去,我接着在电话里追问老范,才得知他送纪远尧去晚上的饭局,本来还好好的,也许是席间喝了酒,中途纪远尧突然叫老范把车开出来,送他去最近的医院。老范当即吓一跳,如果不是情况严重,纪远尧这种人怎么会主动想到去医院。待他看见纪远尧一个人走出来,脸色白纸一样,才知情况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他咳出血了。”

电话里,老范压低声音说。

我心一抖,骤然说不出话。

今晚这个饭局,本来我该陪同他去的,临到下班时纪远尧却说不用了,难得周末,放我早点回去逛街约会。

他说,“占用女孩子的约会时间是不人道的。”

我说,“除了工作会议,我哪还有别的‘会’可‘约’。”

他笑着感叹说,“工作造就的剩男剩女越来越多,看来公司以后需要成立红娘部。”

我笑不可抑,强烈要求去这个部门工作。

他说,“你得做崔莺莺,做小红娘太浪费。”

可几乎同时,我刚想开玩笑说,老大是不是该以身作则,做第一个张生……这话险些抢出嘴边,幸好说迟一步,要不然可尴尬大了,我怕要窘得遁地。这一念之间的巧合,说也不敢说,笑也不敢笑,忍得我面红耳赤。

他却不知我脸红的真正原因,也许以为是那句“崔莺莺”的调侃让我害羞了,于是弯起眼睛笑,温和地看着我,神情温缓,姿态放松。

才几个小时之前,他还这样愉悦地和我说着话,现在人却在医院里。(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如果那个饭局,我陪他去了,也许不会让他喝太多酒,至少不会……那么孤零零的。想着老范说他一个人苍白着脸走出来的情形,我心如猫抓,内疚得透不过气。

赶到医院,在走廊上见到老范,被他一把揪住。

他不让我进病房去,我只能隔着门上玻璃,看见医生和护士围着雪白病床上的那个人,将人遮得一点儿也看不见。等待医生出来的时间无比漫长,我和老范呆坐在走廊椅子上,似乎他说了些什么,我也回答了什么,却不记得内容,满脑子乱纷纷,坏的念头像水面泡沫不断浮起,我要很用力才能将这些黑色泡沫压下去。

终于等到医生出来,等来的结果是支气管扩张诱发咯血。

没容我们松一口气,那阴沉着脸的矮个医生又甩来一句,“目前没有大量咯血,暂时不用手术,先住院治疗,万一恶化出现大咯血,就有生命危险。”

这话听得人一起一落,心直打颤,老范却多了一句嘴,“这个咳嗽……也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把眼一瞪,“咳嗽怎么了?拖成这样才来医院,还嫌咳嗽不是病?我告诉你,这个如果病变严重,就是肺源性心脏病,到时候心力衰竭,伴随大咯血,你说有没有危险?”

老范不敢再说什么,连连点头听候医生吩咐。

医生打量我们,“都是家属吧?”

我们面面相觑,只得说都不是。

“那家属呢?”医生冷口冷面,“通知家属过来,病人要马上住院。”

丢下这么句话,医生转头就走了。

这家区级医院从环境到态度都令人恼火,是老范匆忙之下就近找来的,连里面病房都已十分陈旧,还是三人间,不断有其他病人的家属看护进进出出。

纪远尧是十分注重隐私和安静的人,让他待在这病房里,我看着已难受,何况是他自己。

我告诉老范一定要尽快转院,等他情况稳定一点,就转去最好的医院。

“好,你进去陪着他,我先去办手续。”老范叹口气,“如果好问的话,提一下通知家属的事。”

还能有什么好不好问,这时候再冒昧也只能问了。

推开病房的门,冷冷的蓝白二色扑面而来,我放轻脚步走到最里面的病床旁,看见细长的输液管垂下,连着一段针头扎进他手背,透明胶条下的皮肤苍白得透蓝,修长手指静静搭在床单边沿。他闭着眼睛,唇色很淡,眉色很浓,轮廓起伏柔和,沉静疲惫的样子像一块柔化的白色大理石,有无数故事潜藏在看不清的纹理之下。

我不敢出声,连呼吸也怕惊扰了他。

他却忽的睁开了眼睛,好像不曾睡着,稍有一丝动静,立即清醒过来。

“安澜……”他眯起眼睛看清了我,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我没事。”

我怔怔看着这一点笑,即使如此虚弱,笑容里仍有歉意和温暖。

忽然间看不清他的脸,才觉察眼泪已涌上。

毫无预兆的酸涩直冲眼底,刚才在外面明明若无其事,却在看见他笑容的一刹那,情绪遽然不受自己控制。我仓促转过脸,眨掉眼泪再回过头,见他目不转睛看着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还是微微一笑,笑容里的安抚和暖意更浓。

我将医生的话转告给他。

他皱眉听着,听到要住院一段时间,眉头拧得更紧。

我轻声说,“我们会想办法转一家条件好的医院,不住这里,等你……”

他打断我,“应该止住出血就可以出院吧?”

“你还想着回去工作?这个病已经是累出来、拖出来的,医生说治疗期间不能再劳累!”我忍无可忍,实在无法理解这种人的想法,工作狂是一种病态,高度敬业却被称为一种职业美德,有时看着纪远尧,我分不清这种病态和美德,到底有什么区别。

纪远尧听着我的数落,好一阵没说话,阴郁脸色透出黯然。

我不知他想到什么,会有如此神色,却不得不硬起心来问他,“要不要通知您的家人?”

听到家人两个字,他像是怔了一下,很快摇头。

我在他眼里仿佛看见一丝异样的掩饰闪了过去,掩住了谁也看不穿的情绪。

“除了你和老范,公司还有谁知道我住院?”他又说回到公司,提也不提家人。

“没有别人知道。”

他点点头,“叫穆彦来。”

我一愣,“穆总?”

“对,这个时候,只能是他了。”他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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