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得十条汉狗’,自然也懒得在这小城里屯扎太多的人马了。”
刘四脸色惨白,再不开言,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
老李裁缝双手端着粥碗,凝望着街上稀稀落落的人群,忽地叹了口气:
“唉,又多了几个穿羊皮的汉人!”
这下连郑三也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
“李爷爷,我和我家兄弟的两件旧翻新的袍子,您老……”
老李裁缝推开空粥碗,慢慢站起身来:
“过了晌午来我家取。”
“这,爷爷,您知道,最近世道差,我们那铁匠铺也……这样罢,我们哥儿俩帮您把剪刀都打磨打磨,保管跟新的一样好使。”
老李裁缝摆了摆手,佝偻着身子,步入棚外的凛冽寒风里。
“这老爷子!穿羊皮,穿羊皮也是没法子啊,这世道,还有几个汉人,能扯得起布,做得起新袍子了?”
空无一个客人的粥铺里,刘四一面拖着脏呼呼的破袍袖,用同样脏呼呼的抹布,擦着更加脏呼呼的板桌,一面望着老李裁缝远去的方向苦笑道。
太阳已不知不觉地高了,淡淡的阳光洒在路人的脸上和褴褛衣衫上,可被照耀到的每一个人依旧在寒风里瑟缩着,浑没感到自己身上,增添了哪怕一丝的暖意来。
………【(二)】………
“胡儿来了后,这头场雪,也到的一年早似一年了,唉。WenXueMi。com”
老李裁缝立在自家破土屋门口,目送着笼着手,佝偻着远去的郑三兄弟,轻轻叹了口气。寒风吹送着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他那补绽了四五个五颜六色补丁的袍服肩头,霎时间已被笼上薄薄一片寒霜。
“裁缝爷爷,这剪刀真亮啊!”邻家二婶的独养儿子狗剩捧着个破碗,碗里装了个糠菜团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奔过来:“我娘说了,家里就这点菜团子,叫你裁缝爷千万别嫌弃。”
老李裁缝摸摸狗剩光溜溜的脑袋,不接破碗,却伸手摘下头上的幅巾,把他连头带脸包了起来:
“瞧把孩子冻得,要是太平年间,爷爷扯点剩棉花,给你做个虎头小帽,也算不得什么,唉。”
他摩娑着手里那把郑三刚刚磨过的剪刀,雪天微弱的光线里,刀刃闪着幽幽的蓝光,雪花不住飘过,却沾不到刃口半点,偶尔沾上,也是瞬即如散珠搬无声滑落。
这刃是郑三磨的,火是他兄弟郑九淬的,这把剪刀,还是他们的爹爹郑铁锤在世时,亲手为他一锤一锤打的。
郑铁锤是方圆千里最有名的铁匠,想当年,远近十五郡县的屯将边将,都以能得到他亲手打造的一口战刀,或者一根矛头为莫大的运气,郑家神锤,李氏飞针,曾是这座边城引以为傲的双绝。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不觉有些润湿了:“铁锤兄弟,老哥我好久没给你烧纸了,惦记了罢!”
胡寇入城时,郑铁锤双手长刀,独当村口,四五个胡儿倒在他的刀下,他自己也被胡骑攒射的鸣镝,射成了一蓬刺猬。
“爷爷爷爷,”狗剩扯着他破袍子的下摆,把他从回忆中唤醒:“您给两个郑家哥哥做的袍子,是咱们汉人的衣服么?”
老李裁缝混浊的老眼登时闪烁出光芒来:
“那敢情!你小呢,没听当年那个路过的高才子说,你李爷爷这袍子,是京城也难得见到的正经八百的汉家衣冠呢!”
“冠,爷爷,冠是什么啊?”
“冠么,好像是帽子罢,爷爷也说不好。”
狗剩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头,望着漫天纷飞不止的大雪:
“那,爷爷怎么不给两个哥哥做帽子,光给翻了袍子呢?”
老李裁缝黯然无语,只轻轻掸着狗剩额发上的雪花。
狗剩忽地拍手笑道:
“狗剩知道了,爷爷和两个哥哥是没钱扯布,狗剩家里还有半张老羊皮,狗剩跟娘央了来,给爷爷和俩哥哥一人做个皮帽子……”
“胡闹!”老李裁缝的眼睛登时瞪得溜园:“小孩子不懂事!这羊皮帽子是那些胡人的穿戴,我们汉人看也不该多看一眼,还做,还戴,咳、咳!”寒风灌进他宽大的破袍袖,他一个寒噤,不由地猛咳了几声。
狗剩放下破碗,忙踮起脚尖,帮老李裁缝捶着腰背:
“爷爷别生气,狗剩知道错了,狗剩知道错了,狗剩其实是看爷爷和哥哥们冷,心里不好受,那胡人戴着羊皮帽子,好像就不冷了似的呢。”
老李裁缝神色略和,扶着狗剩,慢慢向屋里踱去:
“傻孩子,这胡人的衣服怎比得咱们汉人?那是他们把咱们的好东西都抢了去,爷爷没法子啊,要是爷爷有棉花……”
狗剩回身捧起雪地上的破碗,放在嘴边用热气使劲呵着:
“爷爷,狗剩听路过的喇嘛说,其实这棉花也是胡地传进来的……”
“胡说!”老李裁缝又瞪了他一眼,把他没说完的半句话硬生生噎了回去。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棉花到底是汉人本来就有的,还是真个从胡地传进来的。
风雪更紧了,灰蒙蒙地,看不清屋外的光景。
“爹。”
小李保正披了件烂蓑衣,裹着朔风,急匆匆地抢进屋来:
“这些胡人,越来越难伺候了,这不,折腾到现在。爹,货郎挑子拾掇好没有?我吃了晌午就串村去。”
老李裁缝疼爱地看着这个四十岁才得来的独养儿子,哆哆嗦嗦给倒了瓢热水,塞过个饭团子去:
“这么大雪,别出去了罢,再者说,秋天收成本就不好,那该死的胡人又,唉,乡亲们拿什么换你的针头线脑啊!”
小李保正接过瓢,大口喝着热水,嘴里不住含含糊糊地说着:
“不出去不行啊,爹,您老的营生也越来越不好做了,这快过腊八了,咱爷儿俩好歹也凑合锅腊八粥罢?”
狗剩忽地崩上土炕,一双冻僵的小手,使劲捋着宽宽的破袍袖子:
“狗剩再长高些壮些,就学我爹爹杀尽这些胡人,把他们抢爷爷哥哥的好东西统统抢回来!”
“好孩子!”老李裁缝一拍破木桌,赞叹道。小李保正却吓了一跳,急忙看了看门外,见屋外白茫茫的,竟无一个人影,这次放下心来:
“狗剩,家去罢,你娘该等急了。”
“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邢都尉了。”
望着狗剩的背影被门外风雪吞没,老李裁缝摇摇头,轻声叹息着。
狗剩的爹爹邢都尉,当年孤军死守这郡城的东门,最后烧死在箭楼里,连根骨头都没能拣得出来。
“爹,我走了。”
小李保正紧了紧衣带,拿起菜团子,掰作两半,把小的一半小心地掖进衣襟,担起货挑儿,便欲跨出门去。
老李裁缝一把揪住,抄起另半个菜团子,硬塞在儿子怀里,嶙峋苍老的十指哆嗦着,替儿子整理着衣裳,嘴里却忍不住嘟囔道:
“这货郎营生赚不了几个子儿,那保正更是赔钱受气的混帐差事,你就不能收收心,跟爹学着裁缝手艺么,爹这么老了,没几年……”
“爹,我不学。”
小李保正一言不发地迈出门槛,半晌,才头也不会地甩下这闷闷的一句来。
“你、你这兔崽子,你妈死得早,爹就不能教训你了是罢!”
老李裁缝倚在没了门框的门口,粗声大嗓地追着儿子背影吼叫着,风雪漫天卷起,很快就把他的骂声,吹散得不剩半点痕迹了。
“这天,黑的这般早,胡人没来的当儿,哪里是这样,唉!”
老李裁缝望着黑沉沉的门外,裹着破絮被,颤巍巍地蹭到桌边,摸索起火镰,正待点灯,却又凝住了。
“省点灯油罢?反正也没什么要紧活计了。”
他正踌躇着,却听得远处马蹄声由远而近,松明火把,照亮了屋外好大一片天际。
“听说那十几个胡骑回城路上被咱们的人截击呢。”
“是么?怎么样?”
“唉,还能怎样,胡骑没伤着几个,咱们的人死了的,给活拿了的,听说差不多包圆儿了……”
屋外村里,不知哪一家的闲人,断断续续地絮叨着。马蹄声早歇,屋外的天际,又是黑沉沉的一片。
“啪!”
老李裁缝使劲一掌,重重拍在桌上那把剪刀上,忍不住又狠狠咳了几声:
“唉,这不听话的兔崽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三)】………
冬更深,风更疾,天更冷了。WeNXuEmI。cOM
天刚蒙蒙亮,城外关厢刘四粥铺灶上的薄粥,也才漾起第一缕热气,天生劳碌命的汉人们,却已裹着破烂不堪的宽袍大袖,拖着沉甸甸的脚步,三三两两地往城里、往市上走去,去打熬他们全家老小一日的衣食。
“闪开!”“找死么!”
一队胡骑从校场方向呼啸而来,马蹄、皮鞭,夹杂着胡语汉话的咒骂,劈头盖脸砸向每一个经过的路人。
在路人惊惶的避让和愤懑的目光下,胡骑们倏忽驰到门口,把几颗血淋淋的人头高高挂在城门上,劈手贴上张汉文告示,呼哨一声,又风一般地呼啸远去了。
这些人头都很新鲜,断颈下兀自不时沥下点点滴滴的血来,不多时便把城门下黑乎乎的积雪染红了一大片。他们的眼睛已失去了神采,却仍然愤怒地圆睁着,俯视着那些笼着破烂不堪的宽袍大袖,三三两两往来其下,为了各自全家老小一日衣食打熬着的路人同胞们。
“最中间的那颗人头是铁匠郑三哥的,唉,就是前儿个罢,也是这当儿,他还在我这粥铺里喝粥,跟我哥儿两个亲亲热热地拉话呢,喏,就坐这儿。”
粥铺里,刘四满面乌云,一面给客人舀粥,一面唉声叹气地絮叨着。
“郑三兄弟硬是有种!敢跟胡儿玩命,死,也死的轰轰烈烈,值!”
那个坐在郑三当日座儿上的汉子一面赞叹着,一面端起粥碗,一扬脖,灌下一大口去,仿佛那碗里装的不是少米多砂的薄粥,而是久违了的高粱白酒一般。
“嘘,小声点,不要脑袋了!”一个老者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小心地四下巡视一番,见无动静,这才重又坐回本座,压低了嗓音:“爷们,值啥?值个屁!三十几个汉子,打十几个胡儿的埋伏,结果怎么着,嘿,胡儿才死了两个,他们倒好,连死带捉,差不多全完了,唉!”
喝粥汉子把粥碗重重顿在桌上,脸色铁青,说不出一句话来,刘四却好奇道:
“十三叔,你听差了罢?别人不敢说,这郑三郑九哥儿俩可是祖传的好武艺,等闲几十条大汉近不得身,哪能窝囊成这样?”
十三叔眼珠瞪得溜圆:
“嘿,爷们,咋说话呢?你十三叔啥时候听差过?这郑三郑九哥儿俩好武艺不假,可昨夜上他们和胡骑厮打,哥儿俩的袍袖衣摆,都给酸枣枝挂住了,一下子扯不开,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唉,这郑三两条腿硬生生给兔崽子们砍断了,惨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个中年人抬起头来:“不错,听给胡儿们烧火的老曹头讲,这郑三是任他们怎么折磨,一句软话没吐,直到砍头,就没停过骂,有种,有种啊!”
十三叔一卜愣脑袋,叹口气:
“有种管什么?骂能把兔崽子们骂死骂走?他们没了头的尸首还扔在城墙根喂狗呢,自己的命都保不了,还,唉!”
大家都不作声了,粥铺里,只听见稀里呼噜的喝粥声。
“别说了,唉,等过了晌午,大家合计一下,把弟兄们的尸首抬回去罢,没钱置办棺材,入土为安,也算是乡里乡亲一场,”不知过了多久,刘四才一脸黯然地说道。
他无意中瞥一眼街上:“哎,裁缝李叔,不进来喝碗粥暖和暖和?”
老李裁缝笼着破袍袖,佝偻着身子缓缓走过,仿佛浑没听见他的招呼声。
“刘四,拉倒罢,这郑三死就死在那袍袖上,他老李还喝得下粥去?”一个客人道。
中年人脸色一板:
“这叫什么话,李师父又不是成心的,胡儿来这些年,你我大家还能有身袍褂挡寒遮羞,不至于穿兔崽子们的烂羊皮,还不全亏了人家?你亏心不亏心啊!”
那客人脸一红,低头喝粥,不再言语了。
“唉,李叔也可怜,他和铁锤郑叔是金兰八拜,过命的交情,郑三兄弟,就跟自己亲侄儿一般看待,现在他老人家心里,还不定咋难受呢。”刘四望着渐渐消逝在晨风里,老李裁缝那佝偻颤抖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他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城楼方向:那高高悬起的人头,断颈下的血早已凝固,一双双无神的眼睛,却依然愤怒地圆睁着。
“对了,郑九咋样了?”
“听说他挣断袍袖,和身滚下断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也……”
刘四眼睛鼻子一酸,后面的话,便再没能听得真切。
东城墙根下的荒地里,乌鸦在寒风里咻咻叫着,往来盘旋着;几只野狗,正嘶咬着雪地里,几具冻得僵硬的无头尸体。
“滚!滚!你们这些该死的狗崽子!”
老李裁缝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来,颤巍巍挥舞着破袍袖,轰赶着野狗。
野狗们想来也饿得久了,吠叫着,盘桓着,死活不肯离去,给轰得急了,竟三口两口,咬住了老头儿的袍袖衣摆。
“滚!”
老李裁缝怒吼着,不住地踢打驱赶着。
“去,去,”小李保正从远处跑来,手里拎了根木棍,不停地挥舞着。
野狗们终于悻悻地、一步三回头地跑远了,嘴里叼着从老李裁缝宽袍大袖上撕扯下的布片衣角。
“爹,您咋自个儿来了?这么多弟兄的尸首,还是让我和乡亲们……”小李丢下木棍,急忙跑到爹爹身边,脱下自己的敝衣,披在老人身上。
老李裁缝举着没了大半个袍袖的嶙峋老臂,失神地望着雪地里那些无头僵硬的尸身,浑不觉寒风刺骨,足冻钻心。
这些孩子们中的好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