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刻,百十里外的金坛城里里外外,却另是一番忙碌。(看小说到顶点。。)
盛明文换了身簇新的黄巾红袍,领着胡明友、蒋四海等一班属员,和好不容易凑出的五十名一般高矮、一般服色的大旗手,胜角(1)、铜锣、拖尾风琴(2),乒乒乓乓,咿咿呀呀,前呼后拥地直迎出北门去。
不料待得城门大开,城外孤零零地,却只立了个承宣(3):
“好教盛大人得知,我家广王千岁已移营南门外青草铺,请大人移步相见。”
青草铺就在金坛南关,通往宜兴、广德的官道边上,本来有一个逢五逢十的小集,百来户耕种渔桑的人家,不过此刻却只见得到一群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天朝将兵,和偶或飞来,又倏忽飞去的几只麻雀。
“广王殿下的行府便设在村北黄家祠堂内。”
黄家祠堂青石条垒成的围墙和大门还很气派,但屋顶的青瓦却已碎了一小半,门上的匾额题字,也和祠堂里那些先贤画像、祖宗灵位一起,被当作“死妖”诛除净尽了。
大门外站了两个参护,肩上各扛了杆破鸟枪,门边撑着两把半新不旧的黑洋伞,一阵阵丝竹管弦之声,不绝地从祠堂里飘出来。(4)
“殿下方在食饭,有谕在先,请盛大人径入参见。”
盛明文给胡明友等人使个眼色,示意他们在门外等候,自己整了整巾袍,迈步走进祠堂。
“小卑职盛明文参见广王千岁千千岁,恭祝主将大人万福。”
广王李恺顺戴一顶煺了金漆的纸糊龙凤角帽(5),穿一身缀满补丁的四团龙黄袍,大剌剌地坐在供桌边的蒲团上,自顾自啃着烤熟的红薯,见盛明文跪倒行礼,只点点头,含糊地哼了一声。
北破忾军主将李恺运扔下筷子,一面还礼,一面抢前扶起(6):
“自家弟兄,何须咁多礼数——小把戏,速添双箸,盛碗灰灰菜汤来!”
屋外的丝竹管弦兀自有板有眼地咿呀着,供桌上的几只陶碗却早已见了底。
“盛弟,尔金坛大好!兄等一万余人,粮草军需,尚可支吾得,不易,不易,兄等在丹阳时候,唉!”
李恺顺王爷的谱儿已放下大半,箕倨在蒲团上,一面剔牙,一面长吁短叹地絮叨着,说到丹阳,却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殿下,恺运兄,二位不是奉了忠王将令,与英王叔然王殿下(7)同守丹阳么,如何……”
“盛弟,尔不知此中委屈,唉,”李恺运闷闷地拍了自己大腿一掌:“兄等本与然王兄皆从忠王殿下节度,诸事井井,不意去岁章王(8)先至,干王(9)复来,尔言我语,号令不一,复调梁王、邹王(10)等队悉入城中同住,今岁正月甫过,复调国舅赖王(11)入城,既无见识,又乜才情,一应号令,皆所干预,丹阳原是小城,粮米本不充裕,如今复调来这数万人马,如何消得?然王受诏守土,轻离不得,我们兄弟何苦吃此辛苦!”
“然则,小弟听说清妖大队已至丹阳城下,旦夕攻城,殿下如何……”
“赖王千岁粮米食得多,诛妖自是他队当先,关我甚事!”李恺顺撇了撇嘴,抖了抖破袍袖:“再者讲,清妖领队,乃是冯子材、詹启纶两个反草妖人(12),济得甚事!”
盛明文肚皮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嘴上却恭维道:
“殿下算无遗策,烛照千里,自然什么都料到了的,如今敝邑兵马,十九已为瀚王千岁提去句容,清妖鲍超,近在宝堰,城中弟妹,日夜惶恐,殿下等文武全才,攻无不取,战无不胜,今到敝邑,阖城弟妹,无不欢欣鼓舞,还请殿下等带队进城,铺排一切,共议军机方好。”
李恺顺破袍袖一掸,破角帽一耷拉,眼观鼻,鼻观口,竟不再开口说话。李恺运打了个哈哈:
“哈哈,盛弟道得是,哈哈,道得是,只是,唉,唉,却说不出口,唉!”
“兄台有话,但讲无妨。”
“不瞒盛弟讲,兄等所带,皆是百战精锐之士,足有数千之众,守这小小金坛,本是易如反掌,然则,嗯,然则……”
盛明文见他吞吞吐吐,不免有些着急:
“殿下,李兄,贵队但肯入城同守,一应军装(13)粮草,皆由小弟担当。”
李恺顺忽地站起身来,正色道:
“盛弟说甚言语?万事皆有天父主张天兄担当,何须尔担当?尔担当得起否?”
盛明文急忙俯伏在供桌下,连连叩首:
“小弟肚肠浅嫩,胡言乱语,望殿下海涵恕罪!”
李恺运一把扯起他,笑道:
“盛弟何须如此?家兄只是作耍——然则此番扯队来此,所携眷属甚多,诸项所需,一应俱无,日夜哭泣,兵将们耳濡目染,不免军心生变,再则苏、杭省城,俱已胜守,将士闻得,无不寒心,虽则兄等时时讲道理,将天父权能,一一指示安抚,然众小弟虽云修好炼正,究是**凡胎,不免……”
盛明文听到此处,心中已明白了个十之七、八:
“殿下、兄台无需估计,有何需索,只管讲来便是。”
李恺顺努努嘴,李恺运探手入怀,摸出张写满了字的黄表纸来:
“既是盛弟一番美意,愚兄等便却之不恭了。”
“红粉(14)二百斛,圆码(15)四十桶,番银五千圆,白米一千石,良马五十匹,骡车五十乘,德禽(16)百对,生猪六十口……”
胡明友拿着黄表纸读到一半,脸已涨得通红:
“不给不给,这不是敲诈么!”
“便想给也凑不出啊,圣库(17)那点儿家当,谁还不知道,”蒋四海苦着脸道:“这广王好歹也是上司官,广西老弟兄,如何这般没计较!二千五作一万(18),谁不晓得,当我们是小孩子么?他们那一万人马,最多也就三、四千人,打得仗的,有两千便不错了。”
“四海!”盛明文喝住他,自己却也是一脸的黯然:“金坛城中,拿得矛子云中雪(19)的都不足千人,他广王殿下便只得两千,也足可救我全城性命,说不得,只得打碎门牙往肚里吞了。明友,你去凑一凑,尽量先给他们多送些,剩下的,怕是只能去打太平先锋(20)了。”
胡明友领命而去,刚走出十余步,又被盛明文叫了回来:
“记住,送东西时要个广王殿下的亲笔挥条(21)回来,这年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注释:
1、胜角:太平军术语:海螺号;
2、拖尾风琴:太平军俗语:外国传入的八音盒;
3、承宣:王爵的高级属官,前期东殿承宣职同检点,北殿承宣职同指挥,后期各王也多设有此职;
4、太平军习俗,自天王至军帅等卑职,吃饭时都要奏乐,一刻不停,饭毕乃已;
5、角帽:太平军高级官员的朝冠,用纸骨竹架裹以黄绫等扎成;
6、李恺运和盛明文都是义爵,只是有主将头衔,地位稍高,所以要还礼;
7、然王:陈时永,英王叔父,初在皖北转战,爵至格天义,统领英殿中大队,英王死后归忠王节制,后封然王,守丹阳郡,太平天国甲子十四(1864,清同治三)年三月卅一日城陷,为部下叛降者暗算殉国;
8、章王:林绍璋,广西人,自圣兵而监军而总制,癸好三(1853,清咸丰三)年**之役,全军失火,损失惨重,独绍璋全军无恙,以功封恩赏丞相,旋封春官又副承宣,西征湖南,覆于湘潭,仅以七人免,革职,后复封金官副将军,天京变后,由李秀成保举,复封地官又副丞相,佐理朝务,己未九(1859,清咸丰九)年杨辅清封王后继任中军主将,后封章王。章王长于朝务而短于戎机,尝受命救安庆,擅自移营避敌,致全局皆输,遭英王痛斥。与干王矛盾极深,彼此水火不容,干王革职,他代之主持外交事务,干王复职,他便被排挤出京催粮,天京陷落前犹在苏南浙北等地活动,后不知所终,清史谓在护送幼天王突围途中战死于湖熟镇,实不可信,其于天京陷落时是否在城中,都尚难确定;
9、干王:洪仁焱跆玫埽缢暧胩焱跬萆系郏奥扌⑷ρ埃鹛锲鹨迨痹谙缥床渭樱油鱿愀郏奈樾闳拇担何淳拍暾纷胩炀坏揭辉卤惴馔酰泳Γ芾沓蹲收缕返龋M浞ǎ痪眉赐仔帕τ谏窕焱醺缸樱拖魅跻煨罩钔醯氖盗Γ惶炀┫萋涫痹诤荩滋焱跞氤牵怯祷び滋焱跞虢鳎谑且蚴栌诜辣福磺寰迪裁槐环儆谟滋焱跏眨涣璩俅λ烙谀喜�
10、梁王叫凌郭钧,邹王叫邹林保,都是和然王等同守丹阳战死的王爵,其其他事迹,皆不可考,大约是后期滥封王爵时所封数千王之两位;
11、赖王,一作莱王,赖桂芳,天王妻赖氏之弟,以国舅封王爵,太平天国癸开十三(1863,清同治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从干王出京催粮催救,到达丹阳后就留在城里,城陷时被俘杀;
12、草,太平军隐语,就是心,反草就是变心,冯子材,广西提督,后来在镇南关抗法,名垂青史,但其最初却是广西天地会刘八手下头目,并附从太平军凌十八部攻打郁林州不克,转而降清;詹启纶,湖北人,曾是太平天国天官副丞相林凤翔部将,后在东西连镇被围时出镇投降,官至徐州镇总兵。二人都是绿营将领,冯子材长期在江南大营、詹启纶在江北大营效力,太平军蔑视绿营战斗力,故而李恺顺那样说;
13、军装:太平军术语:武器弹药刀矛等装备物资;
14、红粉:太平军术语:火药;
15、圆码:太平军术语:炮子炮弹;
16、德禽:鸡,鸡被成为五德禽:带冠为文,足搏拒为武,敌在前敢斗为勇,见食相呼为仁,守夜不失时为义;
17、圣库:太平天国制度,一切物资皆收归圣库,不得私藏,后期这一制度有松动变质的趋势;
18、太平军为了张大声势,习惯于把兵力夸大四倍向外宣传,故有二千五作一万之说;
19、云中雪:太平军称长刀为云中雪,短刀为顺子;
20、打太平先锋,简称打先锋,就是以武力强征物资钱粮的军事行动,后期常常被某些心怀叵测的人用来作抢劫的借口;
21、挥条,又称挥子,有主官签字的便条。
………【第四章】………
金坛城,东门。(看小说到顶点。。)
蒋四海挎了口腰刀,精神凛凛地站在城门口的拒马边,盘查着出入城的人流。
说是盘查出入,其实这些日子里,出城者络绎不绝,而进城的却百无一见,也难怪,强敌迫境,大战在即,便是那些不怕死的走私商、洋枪掮客,也都来去匆匆,不肯多停留哪怕一壶茶的工夫,何况城里城外那些素以温顺出名的苏南百姓呢?
“娃儿们,精神些儿!莫忘掉盛大人将令,妇孺幼童放行,丁壮健男莫放!”
兵将们齐声答应着,一面一丝不苟地验看着一群拖儿带女的妇女手里的挥条:
“禀参军大人,这些外小(1)都是妇孺幼童,有典柴薪(2)方大人的挥条。”
蒋四海漫应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这些人来,他发现,这些穿花衣的妇人中颇有些身材又高又壮的,头脸也被不甚合时令的花头巾包得甚是严实。
“大人辛苦哉,下遭过我伲屋里厢吃茶……”
一个老妇拉着他的袍袖,把他使劲往边上扯。
他佯装顺从,走开几步,忽地一转身,已挣脱了老妇的十指。
“啊~~”
众人惊呼声中,他已一把扯掉一个“妇人”的头巾,头巾下,一张长满胡须的脸孔。
“大胆贼子,竟敢违抗将令,反草三更(3)!”
众百姓纷纷跪下,哭号声、哀告声,登时乱作一团。
“大人,官兵要攻城哉,奈打江山充好汉勿交关,我伲平头百姓要得小命哉!”
“长毛老爷,我伲门牌捐(4)也交哉,红粉捐也把哉,奈行行好,放我伲一条生路哉!”……
蒋四海涨红着脸,手握刀把呆立在拒马边,说放不是,说不放也不是。
几个孩子干脆从人群中跪爬出来,抱住了蒋四海和兵将们的大腿:
“长毛哥,奈放过我伲耶娘哉!”
兵将们握刀的手握紧又放松,放松又握紧:
“小把戏,别闹,好教云中雪伤着……”
正闹哄哄僵持不下的当儿,一个红衣参护忽地从城楼驰到上飞跑下来,在蒋四海近前咬了几句耳朵。
蒋四海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一挥手:
“娃儿们,开拒马,统统放行!”
众百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竟都呆住,但旋即便欢呼者,扶老携幼、连滚带爬地撞出城门去。
“大人宅心仁厚,格外体恤民艰,小卑职等实是……”
城楼上,盛明文望着百姓们远去的烟尘和背影,摆手打断胡明友的奉承:
“唉,这些外小已是惊弓之鸟,强留在城里,不但帮不上忙,枪炮一响,乱哭乱叫,乱跑乱撞,反倒坏了兄弟们的大事。”
胡明友点点头:
“大人道的是,小卑职以为,还是将广王千岁大队迎进城来同守,方是长久之计,此刻他们得了我金坛这许多好处,谅也转不开大人面皮,道上个不字。”
“要不得,”蒋四海从甬道“咚咚咚”大步跑上来:“老能人(5)们常常叨叨‘守险不守陴’,依小弟愚见,该当把城里兵将跟广王千岁大队统同铺排,派守城外各处要害,叫清妖好比老鼠啃刺猬,硬是下不得嘴!”
胡明友转向盛明文:
“大人,您的意思呢?”
“二位贤弟说得都是,”盛明文沉吟着:“只是两队合兵,能上得阵的怕也便是三五千弟兄,如何调拨,实是不易决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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