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
1、娄东王士贞是明代昆山著名文人、画家、书法家、戏剧家,自然不可能给几百年后的鲍超题写扇面,但史载鲍超目不识丁但附庸风雅,常常教人把收罗来的字画偷偷题上“春霆仁兄雅正”,挂在家里炫耀,也因此常闹类似的古人给后人题词的笑话;
2、厘息:厘卡规定对过往行商、车辆、船只的征税税额;
3、黑洋人就是黑人,太平军后期许多部队中都有,以忠实善战著称;
4、太平天国后期避讳“师”字,除先师、劝慰师、禾乃师、军师等外一律改为“司”字;
5、和傩,商量的意思,本是浔州方言,太平军将士因习惯问题常常使用;
6、太平天国以为上帝叫爷火华,故火字须避讳为炎、煷等字。
………【第六章】………
“吁,今朝真是天看顾,晚得半个时辰,鲍妖头回马枪杀过来,你我兄弟,怕是都逃不脱的了!盛大人灵机妙算(1),果是厉害!”
“呸,逃得脱又怎地?兄弟们望得清妖如此大泥窟,草下(2)早怯了三分,如今白白折腾一夜,瞧,出司七百余,回城剩得五百,眼见得一个个都三更变百姓了。(看小说到顶点。。)”
“亚哥莫这般讲,无论如何,此番诛妖不少,好歹算得胜仗了。”
“胜仗管什么筋呢,老大一泥窟清妖,我们诛了几个?他们能杀回马枪,就不能来咱金坛城么?”……
金坛东门外,盛明文和他的属员们骑在马上,听着圣兵们南腔北调、七嘴八舌的议论,脸色都阴沉着。
“大人~”
蒋四海一人一骑,沿着城墙根飞驰而近,人马俱是大汉涔涔:
“广王、广王殿下……”
两个丞相急忙奔过去接住缰绳,搀他下马:
“兄弟莫急,慢慢讲,慢慢讲。”
蒋四海恨恨地用衣袖抹一把额上汗水:
“小卑职星急赶到青草铺,便听讲广王殿下早就开拔,全队往南边广德地界去了,粮草红粉,辎重家口,搬了个一干二净,外小讲,便是我们出司后不到半个时辰的事体,么个意思哟!”
盛明文身子晃了晃,随即在马鞍上坐定,一句话也没有说。胡明友跌足道:
“还广西老兄弟呢,要吃要喝要开销,折腾这许多日子,结果倒好,大难临头各自飞,唉,可惜我圣库那许多米粮,还不如喂狗呢!”
“胡大人!”
蒋四海察得盛明文神色有异,急忙给胡明友使个眼色。
“呃,瞧这云色,怕是要落雨了呢。”胡明友会意,望了望头顶,岔开了话题。
盛明文呆立良久,忽地猛抽一鞭,飞也似向城内驰去。
“清妖眼见要来作怪,广王又走了,这盛大人自那日出司回城,便半步不出阁(3)外,娘啊,这仗可怎么打呀。”
金坛城墙一角的席篷边,牌尾何小四搂着杆竹枪,在春雨中不住瑟缩着。
刘功勋独臂拎着个瓦罐,佝偻着身子慢慢走过来:
“娃崽,愁甚?有天父看顾呢,来,吃饭!”
何小四接过瓦罐看了看,苦着小脸道:
“亚爷,又是粥么,见天两顿薄粥,小四干屎都拉不出了!”
刘功勋搂着何小四纤瘦的肩头:
“莫嫌粥薄么,辛开年茶地辰光(4),兄弟们连两顿薄粥也食不上,天王诏说‘越天冷,越退衣,众兄弟各宜醒醒’,东王劳心设策,西王、翼王领着兄弟们忍饥冒雨,硬是冲开冲冲妖卡,夺了永安州,建了小天堂,娃崽,尔看这粥中尚有些咸菜,如何咽不得?”
何小四使劲点点头,端起瓦罐稀里呼噜喝了几大口,又捧到刘功勋嘴边:
“亚爷也喝。”
刘功勋眯着昏花老眼,笑了:
“亚爷老了,不中用了,没得白白糟蹋饭食,尔多喝些,诛妖须得气力呢。”
何小四又喝了几口,舔舔唇边的米粒,忽地歪头问道:
“亚爷,当年东王殿下、西王殿下,也和你们一样喝粥么?”
刘功勋沉吟片刻:
“这个,唉,若说茶地辰光,莫讲东王、西王,便是天王陛下,也是一体食粥呢——如今城中盛大人,不也一日两顿粥,与兄弟们一般无二?”
“可为何广王殿下便不肯食粥?小四听人讲,便是我们打泥窟回城那日,他还着仆射
(5)宰食青草铺外小四头驮骡呢。”
刘功勋眯起眼,望着垛口上灰蒙蒙的天际:
“尔莫管他!天父有眼,天父有眼呢!”
“亚爷说得是,小四什么都听亚爷的——咦,亚爷,那边是何人?”
何小四忽地看见一群打油纸伞的人,闹哄哄地叫开城门,深一脚浅一脚向盛明文的馆阁趟去。
刘功勋手搭凉棚,仔细看着他们的背影:
“是东乡的乡官汪军帅(6)他们,进城寻盛大人公干的,莫慌莫慌,无事的。”
他嘴上虽说着莫慌,心里却不觉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惧来。
才几天的功夫,盛明文显得憔悴了许多,连向来明亮的眼神,也失去了以往的犀利。
“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啊。”
汪军帅俯伏在地,偷眼打量着面前的值天义,不觉暗暗叹了口气:庚申十年长毛打金坛的时候,这位盛大人便在东乡他的宅里打馆(7),攻城七日七夜,片刻未曾合眼,可眼神里的杀气,仍如寒霜一般凛冽呢。
“汪军帅,自清妖临城,你可是久不曾进城来了。”
倒是盛明文先开了口。
汪军帅如梦初醒,连连叩头道: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一个老百姓,看见打仗,吓都吓得软了,如何敢进城来?”
盛明文点点头:
“却也怪不得你——既是害怕,便该作速躲藏才是,如何又来了?”
汪军帅哆嗦了半天,这才吞吞吐吐道:
“小、小的是被官军鲍军门强逼,前来给大人下书的。”
“么子官军,是清妖!”蒋四海戟指怒道。
“四海!”盛明文不动声色地摆摆手:“让他说完——汪军帅,书呢?”
汪军帅向后蹭爬了半步:
“这……鲍军门不认得字,乃是一封口信。”
盛明文笑了笑:
“这鲍超却也和本爵一般的睁眼瞎,有趣,有趣,你说下去。”
“鲍军门要小的跟大人说‘兀那姓盛的老弟,我老鲍是英雄好汉,你老盛也硬是不孬,你降了罢,老鲍对天发誓,只要你的金坛城,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的钱,要是说了不算,就是先人板板天字第一号乌龟王八蛋。’”
没等汪军帅学腔学调地说完,堂上已哄笑作一团,盛明文一面大笑一面道:
“说了算与不算,他鲍妖头都是天字第一号乌龟王八蛋,你且起来,去告诉他,本爵真忠报国,誓于金坛共存亡,他若要此城,便连本爵的头一并拿了去!”
汪军帅脸色登变,磕头更如捣蒜一般:
“大人老爷,你们做英雄好汉不打紧,好歹看顾我们百姓身家性命!”
盛明文怒道:
“本爵军纪严明,打先锋从不在本县境内,如何不看顾你们身家性命了?”
“大人容禀,你们不肯降,这官军便拿四乡百姓当了贼境剿洗,这十几天已剿洗得四、五番,便金山银山,也搬得空了,我们百姓纳粮交租,本分度日,你们打江山作好作歹,却何苦连累他人性命!”
“么子话,你再胡扯白扯,小心尔脑壳!”
蒋四海刷地抽出腰刀,正要上前,却被盛明文拦住:
“你且歇着,我便有书作复,不让你为难就是了。”
注释:
1、灵机妙算:天国认为只有上帝为独一真神,除此不得称神,所以神机妙算只能改为灵机妙算了;
2、草下:就是心下,天国习惯用草代心;
3、阁:太平天国主将、义爵一级官员府第的规范称呼;
4、辛开年间茶地辰光,指太平天国辛开元(1851,清咸丰元)年太平军初起时从茶地突围胜利转战的故事;
5、仆射:和参护一样都是王爵的护卫,参护负责外廷而仆射负责贴身保护;
6、军帅:太平天国乡官也按军制,有军帅、师帅、旅帅、卒长、两司马、伍长六级,军帅为最高级别的军帅,一县通常有三至五名,管一万三千一百二十五家;
7、打馆:清末俗语,就是军队在行军途中征用民宅住宿。
………【第七章】………
深夜,金坛城值天义阁外堂。(看小说到顶点。。)
值天义盛明文打发走汪军帅,便一头钻进了里屋,没说让大家散,也没说不散,于是这城里有头有脸的带兵官,什么天安天福天豫,参军承宣委员(1),便一个不拉地聚在这外堂里苦候着。
该吃饭了,该掌灯了,该休息了,但四五十号大员却丝毫没有想走的意思:疲倦归疲倦,生死攸关的事情,如何不听个囫囵信儿再作打算?
“这么晚咯,盛大人会得困觉咯?”
“不然不然,我们兄弟睡不着,他盛大人一城的主心骨,如何睡得着?”
是啊,虽然隔开里屋的破布门帘一直垂着,虽然晚饭的一钵子薄粥怎么端进去又怎么端出来,但里屋的灯,却一直大亮着。
“参护!”
不知过了多久,里屋忽地传出一声大喝,几个贴身参护一跃而起,急忙奔了进去。只片刻功夫,他们就匆匆奔出,甩开文武大员们殷勤的手臂和关切询问的目光,自顾自向阁外跑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盛明文通红着眼圈,从里屋挑帘走出,缓缓走到案后坐下:
“各位兄弟,清妖鲍妖头的信,大家谅必也周知的了,如何决断,你们大家给本爵拿一个主意。”
交头接耳聒噪了好几个时辰的大员们忽地都不开口了,阁里一下变得沉寂,沉寂得可听见墙角松明子的“毕剥”声。
盛明文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视一圈围坐的众人:
“你们不拿主意,本爵可要替你们拿主意了。适才探马来报,妖兵前队已移营北新桥,距北关不过六里,不消一个时辰便可攻到北门,我们所能拿的主意也就那么两条,一条是降,一条是死。”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盛明文顿了顿,接着说下去:
“死,本爵不怕的,天书上说得明白,升天头等好事,宜欢不宜哭,本爵打江山咁久,小天堂住了十多年,也该住住大天堂了(2),兄弟们如也不怕死,想和本爵一起升天的,你们看!”
他猛地连击三掌,阁外忽地发一声喊,灯球火把,招摇如白昼一般:
“适才我叫参护们在本阁四周堆满了柴薪红粉,只消本爵再击三掌,红粉一燃,整座院落,登时化作齑粉,我们兄弟也就算同顶天父天兄纲常到底了。”
堂上的大员们登时骚动起来,脸上也纷纷浮现出或惊或怒,或无奈或惶惧的神态,但大家还是不说话,一个都不说。
盛明文冷笑一声,一双大手缓缓地抬过肩胛,作势便欲再拍。
“盛大人!”
一个不知什么天豫忽地立,不,蹦了起来,差点把原本坐的那张断了半条腿的破木头椅子给踢翻了:
“《钦定前遗诏全书》(3)里诏得明白,凡我天父子女,灵魂皆自天父所赐,万不可轻生,否则便是违拗天父纲常也……”
“大人好有面皮,还敢提天父遗诏哟,”蒋四海一撇嘴:“你硬是要反草降妖咯,还扯么子天父天兄的大旗当虎皮哟。”
不知什么天豫满面通红,又急又气又羞,一时竟噎得说不出话来。
胡明友却悠悠叹了口气:
“天父遗诏可以不理会得,可这营里千把弟兄、家眷,城里城外几万外小,这许多生家性命,也可以不理会得么?”
“胡大人!”
蒋四海手握刀柄,向胡明友怒目而视。
堂上的大员们面面相觑,却纷纷露出一丝轻松的神情来,虽然他们终于还是一个没开口。
“好了,别硬撑了。”盛明文冷笑一声:“你们那,一个个都要性命,却又都不肯出头作天国的罪人,好,这罪人本爵来做,明友,你去传汪军帅来!”
汪军帅早已不吃不喝地在阁外的大街上转了好几个时辰,闻得传他,忙不迭跑进来施礼:
“大人,计议得如何了。”
“本爵与你讲,本爵受天朝重恩,理当殉难,惟思阖城老小,不免玉石俱焚,只得纳降,本爵复书也不写了,你带胡大人同去鲍——同去鲍超大营,就说金坛城约定今日申时薙发献城,千祈他言而有信,否则天地难容。”
盛明文说一句,汪军帅便应一句,待得说完,磕了三个响头,千恩万谢地正待起身出去,忽地又想起点什么来:
“大人,您既已归降朝廷,小的是否可以归宗姓王(4)了?”
盛明文咬着嘴唇,仿佛一下变得很疲惫:
“你爱姓什么,就去姓什么好了。”
人散了,灯熄了,阁里阁外,城里城外,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城上巡更的梆子,间或有气无力地敲上两三声。
一个黑影悄没声息地摸进值天义阁内堂,蹑手蹑脚闪到床头,右手一翻,举起把闪亮的短刀来,作势欲刺,却似怎么也下不了手。
“你要杀本爵,何须这般费事。”
盛明文冷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火光一闪,屋里已点起一盏油灯。
那人正是参军蒋四海,他举着短刀,呆呆立了半晌,当啷啷掷刀在地,掩面恸哭起来。
“四海,咱们进这金坛城,几年了?”
“是、是庚申十年四月入的城,至今已快四年光景了。”
“四年,四年啊,”盛明文叹道:“你看这金坛城,号称鱼米之乡,富庶地界,我们来此不过四年光景,这田也没人耕了,牛也没人养了,买卖也没人开了,本爵身为守土官,实在是无颜再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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