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松江城外,天马山。WeNXuEmI。cOM
“不管,不管,这上海长毛,营垒马虎得可以,连木城都没修,比起安庆的叶矮子(1)可差太远了,王老弟,是不是?”
程学启骑在匹花马上,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对面几箭开外,那几道遍插黄旗的土垒堑壕。
天马山虽然也叫山,其实不过几十丈高,山势也并不陡峭,长毛只在山巅用粗毛竹搭了座望楼,大队人马却都布置在山麓向阳处和官道两侧。
“可不是么老哥,”王老弟叫王永胜,是程学启的同乡,当年一同做长毛,后来又一起投了湘军,如今在开字营里做哨官(2):“听说对面长毛头子也是个矮子,大伙儿都叫他刘矮子,团练们讲,这刘矮子洋枪用得好……”
“呸,好嘛!”程学启不屑地一撇嘴:“慢说是长毛这些假洋鬼子,就算那天书场外面碰见的真洋鬼子,我老程也……”
他的话头突然凝住,仿佛嗓子眼被人用手突然一下子捏紧一般:五、六个挎洋刀、骑洋马的洋鬼子不知从何处钻出,倏忽间已在自己身侧勒马停住,为首一个卷头发大个子的,却不是那天打赌的家伙是谁?
来人正是华尔和罗纳德,华尔早跟罗纳德讲过那天的事,此刻战场重逢,先是一愣,随即对罗纳德笑道:
“雷因,喏,那个黑脸的官儿,就是那天跟老子干仗的主儿。”
罗纳德白了他一眼,催马上前,对程学启行了个军礼:
“会带洋枪队四品顶戴华尔、洋枪队高级参谋罗纳德,向程将军致意。”
程学启夸张地大声连打了几个哈哈,算是敷衍过自己黑面皮上的尴尬:
“两位跑到老程的前敌,是没事遛弯儿玩呢,还是有别的嘛事?”
没等罗纳德答话,华尔抢先没好气道:
“老子弟兄们拿一天饷,就得尽一天本分,当然是来打仗的,你小子拳头再硬,硬得过老子的枪子炮子么?”
程学启黑脸一板,正待反唇相讥,王永胜急忙插进来圆场:
“二位辛苦,二位辛苦,不知二位洋大人此番助战,带了多少人马?”
“六十名。”
“六十名?”程学启差点把鼻子气歪:“你们吃多了?烧糊涂了?以为长毛是纸糊的?得得得,你们那,爱哪儿哪儿,别在老程这儿掺和,待会儿一开战,我可挪不出人手照应你们这几个洋鬼子。”
“你们不懂,我们的人都是炮队,四门野炮,两门臼炮,待会儿你们就……”
罗纳德费尽唇舌解释了半天,程学启一干人仍旧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副不待见的架势。
华尔也恼了,一把拉住罗纳德,示意他不要再说,转身冲着一个随从吼了几句洋文。
那随从应声拨马,转过山麓不见了,不一会儿,山后忽地传出三声洋号,一长二短。
华尔一扬手,另一个随从掏出把短号,使劲吹了两个长声。
程学启一干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洋鬼子在搞什么西洋景。
“轰!”
一声炮响从山麓后传来,没等众人反应,天马山巅,长毛用粗毛竹搭起的三层望楼轰地炸得粉碎,黄旗残片被掀上半空,在腊月的朔风中漫天飞舞。
程学启的眼睛一下瞪得比牛铃还大,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敢情这些洋鬼子的确有一手,隔着座山头,炮还能打得这般又准又狠。
“这是测量法,”罗纳德微笑道:“我们的炮阵地布置在反斜面,叛军打不到我们,我们却能打到他们。”
“好倒是满好,”王永胜皱眉道:“只是这洋炮实在太猛,长毛固然炸得粉碎,咱淮军弟兄们往上一冲,这炮弹又不长眼,那样……”
“这好办,我会带一个号手随贵部行动,需要炮火支援时我会吹号,你们就停止进攻,等炮阵地结束炮击的号音传出后,你们再继续冲锋,这就万无一失了。”
第一次交手,率先进攻的居然是长毛,红头巾,黄头巾,足有两千来人。
“这帮软蛋熊得狠,站都站不直,”程学启见对方两千来人既不排横队,也不列纵队,竟撒胡椒一般四散开来,弯着腰,抱着刀矛火枪,悄没声息地向自己这边蹿来,不屑地一笑:“要是四眼狗(3)主事,早把那个什么刘矮子点了天灯了,孩儿们,给我放枪!”
他这么一吆喝,淮军的抬枪、鸟枪,便一起轰鸣起来,那些长毛听得枪声,竟齐刷刷就地仆倒。
“哈哈,软蛋,真是软蛋,瞧老程这回……”
程学启正自笑得畅快,却听得自家阵中,一个惊恐的声音:
“爬!长毛在往咱这儿爬呢!”
程学启急忙定睛看去,可不是么,那些长毛一个个身体贴地,四肢并动,爬得颇为谙熟迅捷,淮军的抬枪鸟枪本就粗笨,面对这些匍匐而近的敌人,更是半点招儿也没有。
“洋鬼子呢?吹号,老子要开炮!”
程学启腾地跳下马,一面抄起大刀,一面嚷。罗纳德皱眉道:
“太近了,现在开炮,怕连贵部也……”
“你们洋人怕死,咱爷们不怕!”程学启暴跳如雷地吼着:“快吹号!”
炮响了,一颗又一颗炮弹,在红衣黄衣的太平军,和灰布衣服的淮军头顶炸开,呛人的硝烟,倏忽间将整个山麓吞没。
“诛妖!”
长毛们的吼声,已在淮军阵间响起,程学启顾不得骂洋鬼子,抄起大刀,冲入了战团。
硝烟弥漫着,影影绰绰地,只辨得出红黄和灰色的人影,兵器碰撞声、叫骂声、惨呼声不绝于耳。
“去他XX的!”老程大刀舞动如车轮,转瞬间已劈倒了十几条红衣汉子。
“妖头,莫逞凶!”
一股凌厉的风声裹着粗重的广西腔,直袭向程学启脑后,程学启身材魁梧,身手却甚是伶俐,滴溜溜打个转,避开来袭,劈手便还了一刀,偷眼望去,见对手是个黄衣黄风帽的矮子,腰里别杆短洋枪,两手各擎一口钢刀。
“刘矮子!”
他在长毛里混了多年,一看服色,便知来人官阶不低,起码是个主将,抖擞精神,一口大刀舞得雪片仿佛。
刘肇钧咬牙瞪眼,跟程学启斗了二十余合,渐渐支持不住,稍一走神,右手刀已被砸得脱手飞出。
他不敢恋战,左手刀虚晃一招,转身便跑,几个淮军兵勇执矛来拦,被他一刀一个,都剁翻在地,又一连蹿过几道土垒,动作十分敏捷。
“哪里走!”
程学启大刀一横,便待追赶,刘肇钧头也不回,右手一甩,手里已多了杆短枪。
“不好!”
程学启不及躲闪,忙将大刀往面门前一竖,便听“当”的一声,火光崩现,双手虎口,被震得隐隐发胀。
他定一定神,再看对手,早已走得远了。
硝烟渐渐地散了,长毛已退,淮军阵中,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双方百来具尸体。
“嘀嘀哒哒~~~”
悠扬的洋号声在身后响起,是罗纳德在召唤炮火反击。
老程抹一把脸,瞅了瞅自己大刀,刀面早被枪子打得凹了下去:
“这洋鬼子倒也懂事,长毛脚跟没站稳,正好一口气杀过去,孩儿们,都精神着点儿,打开长毛鸟圣库,要烙馍有烙馍,要烧鸡有烧鸡!”
注释:
1、叶矮子,即太平军安庆守将芸天安叶芸来,以坚忍善守令湘军叹服,安庆陷落后与城同殉;
2、湘淮军编制以营为单位,营以下为哨,每哨108人,哨的长官称哨官;
3、四眼狗: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的绰号。
………【(三十)】………
“四眼狗可了不得,真能耐!三十检点回马枪(1),不是吹出来的!他带队打桐城,三天三夜不收队,他自个儿一匹白马立在大旗底下督战,不破阵不挪窝,乖乖,一场大仗打下来,磕膝盖都熬得打不来弯了!”
久经沙场、做过贼也做过官兵的程学启,常在那些团练出身的淮军同事面前如此这般形容英王陈玉成的耐战,他当然不是要长长毛志气,灭自家威风,他想说的其实是,这四眼狗这般了得尚且奈何不了他老程,老程自然比四眼狗还要了得。(看小说到顶点。。)
“球!这老程就吹罢,他能耐?他能耐四眼狗怎么八年不给他升官(2)?”
周盛波、刘铭传等几位淮军将领当面奉承,背地里却不免冷嘲热讽几句,不过他们不得不承认,这老程的韧性的确不含糊,别人的兵披挂整齐在操场上操练两个时辰就得歇一歇,他的开字营能扛着抬枪云梯连跑三个时辰不带停的。
可今天这当口,就连这最耐战的老程都显得有些懈了:从午时到未时三刻,他的开字营向对面山麓的长毛阵地连冲了六次,他自己领头冲了两次,居然都被劈头盖脸打了下来,不但烙馍烧鸡没啃上,反丢了部下四五十条性命。
那山麓上的长毛阵地看上去着实没啥了不起,别说比不了安庆城外“树垒成山,掘壑成川”的集贤关四垒(3),甚至连捻子的土圩都比这气派得多:没有炮楼,没有木城,只有壕沟土洞而已。
“真他XX的窝囊,”程学启大刀又被枪子打凹了两处,气喘吁吁跑回本垒,一**坐在地上,指着罗纳德鼻子臭骂道:“都是你们这伙不管事的洋鬼子给妨的,洋炮厉害洋炮厉害,怎么你们那些什么野炮、臼炮轰了个天昏地暗,这长毛就跟长在山坡上似的**都不挪窝?”
“你们自己战术不熟练,怎么反倒怪洋炮?”罗纳德并不喜欢这个黑脸的中**官,没好气地顶了一句:“夺取阵地还得靠步兵勇敢,洋炮再厉害,又没装刺刀。”
“XX的,反了你了!”程学启硕大的身躯弹簧般蹦起老高:“老程不勇敢,你洋鬼子勇敢?你勇敢,待会儿你们的破洋炮放完臭屁,有种跟咱爷们一起上!”
“上就上,有什么不敢的!”
罗纳德作为佣兵参加过号称最残酷的克里米亚登陆战,自然不会示弱。
王永胜见二人有些僵,急忙上来打圆场:
“照卑职愚见,洋炮打得算不错,咱爷们也不孬,就是这帮长毛太滑了,大哥您没瞅么?华大人洋炮一响,咱爷们就趴在这儿等万大人给信儿,等洋炮一停,万大人小旗一举,咱们才往上冲,这帮长毛呢,一开炮就钻洞,等炮也打完了,咱也开始冲了,得,他们也从洞里钻出来,又是枪又是炮的,您说,咱再大能耐也没辙不是么?”
他这么一说,刚才还在顶牛的两人登时无语,满脸都是凝重之色。两人各自低头沉思半晌,不约而同抬起头,四目相对,眼中俱是无奈之色。
冬日苦短,天色已渐渐地暗了。
“有门了!”又过了好一会儿,老程忽地一拍大腿:“王老弟,你方才不是说,这洋炮一打,长毛就钻洞,等洋炮停了再钻出来?得,咱就给他来个洋炮照打,咱爷们照上,等长毛醒过盹来,咱爷们早把龟孙的堵在XX的土洞子里了。”
“您没喝多罢大哥!”王永胜惊叫道:“那咱爷们不也报销了?”
“当兵打仗,怕死还算爷们?你小子不敢上就猫在这儿瞅老程上!”
程学启嘴里嚷得惊天动地,一双眼珠子却不转瞬盯着雷纳德。雷纳德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我跟炮兵协调一下,应该可以。”
“轰!轰!”
“大人,清妖这是第几趟了?”
山麓上的太平军阵地,最大的一个土洞里,水根半掩着耳朵,仰望着洞顶被炮火震得簌簌落下的尘土。他虽作了什么天豫(那个官印上的字连营里先生都不认得),手下五六个兵将却逃得逃,死得死,只剩得自己跟丞相来发两人,没奈何又回到刘肇钧身边打旗。
“第七次,”刘肇钧皱眉道:“这清妖可真够横的,这般长劲,都快赶上英王殿下了。”
“大人不知,这小子叫程学启,在英王殿下队里当了八年先锋,后来反草变妖,听说安庆城就是让这小子头一个钻进去才胜守(4)的。”
一个皖北口音的将士插嘴道。刘肇钧一愣:
“此话当真?”
“小卑职柴虎,跟这妖人同乡,都是桐城南乡人,剥了皮我认得他骨头!”
刘肇钧长叹道:
“这妖人着实背运,他若投在我荣千岁队里,早做得天将,如何还会反草?”
“做天将便不反草了?韦国宗(5)还反草了呢。”
水根对刘肇钧的话颇有些不以为然,却没敢说出声来。刘肇钧瞥一眼硝烟弥漫的洞口:
“这洋炮如何还不止——红粉圆码(6)且用尽了,求援的信使去了否?”
“禀大人,来发丞相已下去大半个时辰,估计炮一停,红粉援兵也就都到了。”
“那便好,”刘肇钧点点头:“都醒醒(7)些,炮一止,清妖便上来作怪了!”
注释:
1、四眼狗是清军对陈玉成的蔑称,因为陈玉成眼下有两个疤痕。他早年在湖北以善使用“回马枪”战术著称,所以当地至今流传“三十检点回马枪”的谚语(三十检点是他当时的官职);
2、英王用人有论资排辈的缺点;
3、太平军在安庆城外集贤关赤冈岭筑了四座坚垒,曾令湘军十分头疼,付出重大代价才攻克;
4、胜守,太平军术语,就是败退;
5、韦国宗,北王韦昌辉亲弟韦俊,太平军前期名将,屡立战功,天京之变,北王被处死后为李秀成所保,封右军主将,但始终被疑忌,为杨辅清排挤,又和陈玉成闹翻,最终被逼降清;
6、圆码:太平军术语,旧式火炮和抬枪的弹丸;
7、醒醒:浔州土白,意即“留神”。
………【(三十一)】………
硝烟弥漫在天马山麓,炮声震天动地地响着,仿佛要把这不大的山头削平才肯罢休一般。wENxuEmI。cOM天已差不多全黑了。
土洞里的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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