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麽时候剑已在鞘里,我已在荒无一人的山上。
嘴角的血已经凝固了,半面脸又麻又痛。疼痛让我渐渐清醒下来。
我刺出了第一剑,而且刺伤了人,师父和晚儿明儿没有跑,我却跑了。
我发疯似地向十间铺跑去。我是大侠王剑。
已是下午,太阳懒洋洋地晒著。
街上没什麽人,不多的几家店铺或开或闭,偶尔碰上的路人或眼熟或眼生,却都远远躲开。
十字街口已经人去街空,地上连一滴血都没有留下。
街角的茶棚下,几个脑袋怯怯地探著,我认出其中一个是歪嘴胡的小弟。
我走近茶棚,弯下腰去。那个小弟退缩著,茶盏翻了,茶水溅了一桌子。
“王……王大侠,都是歪嘴胡干的,不、不关小的事。”他惊惶地说著。
王大侠!
“您、您、您师父他们已经走了,不、不知道去哪儿了,您……就饶了小的吧。”
王大侠看著桌边一张张惊恐得有些变形的脸,突然觉得自己都有些害怕自己。
我直起身,退後一步,看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山上。
我没有找到师父他们,看来我们走岔了路。
我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心很乱,我要好好想一想。
刚才我的剑是怎麽出鞘的?我又怎麽刺穿了歪嘴胡的膝盖?那刹那间的一招我从来没有练过,却好像生来就会一样。
除了明儿不时的玩笑,我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为大侠,但我却还不知道自己怎麽赢的,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跑的。
我轻轻抽出长剑,剑刃如霜,没有半丝血腥。
我站起来,随手比划著,想重温一下刚才的招式,却觉得很别扭,很生硬。看著地上的影子,突然觉得,这样的姿势,自己和剑都很不自在。
我叹了口气,收剑入鞘,重新坐了下去。
就这样坐了好久,脸渐渐不疼了,肚子却渐渐叫唤起来。
以前这时候,晚儿早就做好了饭,师父也早已眯著眼睛喝下第一口酒了。
可是现在怎麽办?
我不想再去打柴换饭吃,我已经是江湖人,江湖人应该吃江湖饭才是。
可是我的剑虽然能刺穿人的膝盖,却不能打开人的钱囊;我也知道,我翻跟头,是挣不来饭钱的。
王大侠……王大侠应该有办法的吧,虽然大侠常常是要死的,但好像没听说哪个大侠是饿死的。
大侠应该是靠本事吃饭的,大侠的本事就是比别人更能打。
好像曾经听瞎子王说过,大侠要“以身作贼”的……可是做贼似乎不太好。
但劫富济贫,应该没什麽不好吧?我身上没有一文钱,肚里没有一粒米,应该是贫的吧?济一济应该没什麽不对吧?
我自言自语地重又站起身来,拎起剑向路口走去,准备劫富了。
劫富。
我躲在大树後面,望著路口发呆。
山僻小路,行人本就不多。
最先过去的是两个中年人,可他们看上去比我更有理由去劫富;
紧接著是一头驴,驴上一位少妇,衣著光鲜,抱著个婴儿,似乎是富的,可是我的手却不敢去握剑柄;
过了很久,一对老叟老妪,搀扶著,说笑著,蹒跚而来。我甚至连正眼看他们的勇气都没有,直到他们的说笑声消失在山野中,我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天色已慢慢地黑了,我紧紧腰带,用手背使劲擦了擦眼睛。
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远远过来一行人,为首的骑在马上,穿著闪亮的紫色绸衣,马後跟著4个汉子。他们的笑声很响,嗓门很大,包袱很沈。
我精神一振,跳出树林,拦住了马头。
马和人都吃了一惊,马人立起来。
马上的人很快镇静下来,他跳下马,抱臂站著,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觉得这时应该喊上几句,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喊什麽。
对面的人先说话了。
“小子是想劫道的?”他一点也不惊惶,语气中反而有些嘲讽。
我没有回答,我不喜欢劫道这个词。我只是举了举剑鞘。
对面的五个人哄堂大笑起来,一个汉子边笑边骂:“背时货,打劫打到我们老绿林头上了!”
我这才定睛凝神,仔细看著对面的5个人。
为首的紫衣人40多岁,个子不高,却十分精悍,他的马上,挂著一口紫金刀;後面的4个汉子也都各执刀剑,背著沈甸甸的包袱。
我劫了强盗!
不但没有惊惶,我反而有了一种很轻松的感觉。我挺了挺胸,又举了举手中的剑鞘。
紫衣人不笑了,他摆手止住随从,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
“小朋友很有胆色啊,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但我没有摇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定睛看著对方的眼睛。
“我‘摩云刀’熊龙会过多少黑白两道的人物,死在我刀下的成名人物也不算少,‘如意子’李振飞、‘落雁飞针’祝彬、‘旋风剑’唐珏……都……”
旋风剑唐珏。
我想起西山上,那个又哭又笑的少年。心陡地一紧,後面的话便没听清楚。
我松开剑鞘,任鞘尖触在地面上,手却仅仅握住了剑柄,双脚牢牢踏住,一动也没动。
熊龙似乎略有些诧异,他顿了顿,身形陡地一晃。
我感到一阵肃杀,知道应该防备,应该招架,却浑不知该怎麽防备,怎麽招架。
刚抬起剑尖,一片紫光就裹住了我,恍惚中,耳边似乎听见熊龙在不紧不慢地说著些什麽,可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我的衣服头巾都被刀风刀锋带起割破,我咬牙抬剑,迎向紫光起处。
左肋一凉,紫光尽敛,一切都停顿下来,刚才还挂在马上的那柄紫金刀已经刺进我的皮肉。
熊龙神色澹然,手握刀柄,张开嘴,似乎想对我说些什麽。
剑脊上突然绽出一芒寒光,我的双眼陡然一亮。
我纵身迎著刀锋扑了上去,刀刃深深刺进我的腰肋,但就在此际,我的身体和剑锋也几乎同时撞进了熊龙的怀里。
汉子们的惊呼和熊龙的惨叫混响成一片,他倒下了,我也倒在他的身上,两柄利刃连著我俩的身体。
熊龙的眼神已经涣散,嘴角却露出一丝笑容。
“好……好……”他喃喃地想说些什麽,却说不清楚。
我知道他要说什麽。
“我叫王剑。”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他神色一肃,嘴角的笑容永远僵住了。
我吃力地拔出身上的刀,刀身浴血,泛出隐隐磷光。
虽然不是要害,但大量的失血已经耗尽了我的体力。而敌人还有4个。
我从熊龙胸口拔下长剑,倚在身前。剑光清素,夜色下如一泓溪流。
我知道自己已没有再战的力量,但就是死,也要死得不失大侠的尊严。
4个汉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进一步又退一步,刀举起又缩回。
突然,其中一个扔下刀,抱头夺路就跑。剩下3个愣了片刻,也纷纷狂奔起来,兵器包袱,扔得满地都是。
我这才感到伤口的剧痛,一下坐在了地上。
月光柔和地照在剑身上,隐隐的光芒提醒我,不能昏倒在这里。我摸索著爬到熊龙马前,打开了马上的包袱。
师父说过,江湖成名人物的金疮药都有奇效,看来不假。
而且不但有金疮药,还有干粮和水;不但能治伤,还能治饿。
身上的痛楚减轻了许多,气力也慢慢恢复了不少。
我从那些包袱里摸到几锭银子和几件衣服,用马鞍上的虎皮包了,重新打了一个包袱。
随手折了根树枝,我背起包袱和剑,挣扎著向山下走去。
我没有要那匹马:它恋旧,我看得出。
我也没有拿更多的钱财珠宝:既然是劫富济贫,济很多人的贫总比济自己一个人的贫更光彩些,明天一早,那些路人们就会发现这里的一切。他们中一定有穷人,也许还有这些财务的失主。
药力让我昏昏欲睡。我竭力爬上一颗大树,把包袱和剑挂在树枝上,抱著树杈,很快睡著了。
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我在睡梦中,并没有梦见自己成为一位大侠。
………【第六章 买卖】………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了。(看小说到顶点。。)天色早已大亮。
药力已经过去,感觉好多了。
我脱下破碎的血衣,重新包好伤口,从包袱里找出一套衣服换了,然後慢慢爬下树,挖了个坑把血衣埋了,然後直起腰,长长舒了口气。
伤口还疼,腿也有些发软,太阳透过树荫照在脸上,眼睛有些睁不开。我拄著树枝,缓缓走下山去。
山下,小村中。
村子不大,却当著山口要路,人来人往,倒也热闹。
村里有饭铺,有店家,还有个不错的郎中。
低著头钻过郎中门上的大葫芦,我重又走在街上。
肚子还不饿。
已过正午,街上人很少,这个时候,总会觉得懒洋洋的。我正思忖著是否该找个地方暂且歇一下。
街边一家当铺高高的柜台门口,一个瘦削的老者正用掸子掸掉幌子上薄薄的灰尘,他突然停住手,目不转睛地看著我。
他的目光如鹰如隼,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
我尽量平稳地继续走著,他突然开口了:
“能跟我进来一下吗?”
他的语调平和,却有一种慑人的力量,我不能拒绝,
我也不愿拒绝:我为什麽不敢进去?
绕过高柜台,里面是一间宽大的屋子,陈设很简单,四壁空空,除了几张桌椅,便是一排排地红木抽屉,十分整洁,一丝灰尘也没有。
老者坐下,也示意我坐下。
我把包袱放在地上,双手拄著剑,慢慢地坐在侧边的椅子上。
“你杀过人。”沈默良久,老者的第一句话就让我一震。
“从你的身上我感到了杀气,你不但杀过人,而且杀的是强悍的硬手。”他不管我的沈默,继续说著。
“但你身上的杀气并不足以引起我的注意,我叫你进来,是为了你身边的杀气。”
“那是什麽?”一直小心地努力保持沈默的我脱口问道。
“你的剑。这是把非凡的剑。”老人鹰隼般锐利的眼里绽放著热烈的光采。
我抽出剑来,横在手背上,老人站起来,走近我。
“它已经饱厌了血腥,身上不会再粘哪怕一滴血,但它的杀气能让最坚强的高手心震,让最明亮的目光退缩。”
“以你现在的情形看,你不能驾驭它,它却能驾驭你。因此,我想和你做个买卖。”
“什麽买卖?”我问道。
“我要买下你的剑,买走你的杀气,而你将得到你所能想象到的最丰厚的回报,有了这份回报,你这辈子回也不想犯险和任何人动手了。”
他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屋子里和我这样说话,但我相信他能做到他承诺的一切,我相信,他也明白我一定会相信的。他撑在桌上,急切地看著我。
我忽然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他失望地慢慢坐下,又慢慢站起来,在屋里踱步。
“唉,也许你是对的,如果我是你也会这样。但我还是想和你做成一件买卖的。”
他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个盒子来。
打开盒盖,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绸包,露出一个泛黄的册子来。
“这本剑谱只有单纯执著的人才能习练,如果你得到他,也许日後可以驾驭这把剑,驾驭这剑上的杀气,让他成为你自己可以运用自如的力量。”
“我……我不识字。”我羞愧起来。
老人笑了,他翻开册子,上面都是图画,一个字也没有。
“我是生意人,只卖不送的。”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为难地搓著手。我的钱并不太多。
“我好像发现你的包袱里也有杀气。”
我打开包袱,取出那张虎皮,摊在桌上。
老人点点头:“就是它,这只虎绝不是俗物。如果你愿意,就成交。”
我愿意。
收起册子,我突然觉得有必要交代一句。
“那只虎不是我杀的。”
“但杀死这虎的人却死在你的剑下。”老人一字一字,如铁锤砸地。
离开当铺,远远听见老人的低语:
“这笔买卖,对这小夥子不知是福是祸呢。”
眉县城。
我的伤渐渐痊愈了。
我已经开始练那本册子上的剑法。
奇怪的是,刚开始练的时候,好像册上的东西我都明白,越练下去,反倒越不明白了。
在梦里,画上的人物会变成一个个活的影子,拆解攻守,但等我醒来,却只能模模糊糊地记得一鳞半爪。
先这样练著吧,也许见到师父,可以请教请教。
师父不知怎样了,晚儿和明儿都好吧。
黄昏,我走在县城的街上,脑子里乱糟糟地不知想些什麽。
城隍庙的门口围了一圈人,好像有什麽事情发生。
一圈人,围著一个哭得泪人般的少女,手里拿著一只木碗,木碗里装著几十文钱。
明儿!……
我又见到了他!居然是在这个时候!
爹爹自从歪嘴胡的事情发生後,身体越来越糟,终於在眉县城里病倒了。
一开始只是咳嗽,後来就是吐血,发烧,昏迷,已经不能下床了。
我和姐姐伺候著,请来郎中,郎中开了药,却没见什麽起色。
爹爹病了,没法撂场子,郎中来得越来越不情愿,房东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
爹爹清醒时,总是责备自己不中用,拖累了我们,这时我和姐姐只能陪著一起哭。
姐姐偷偷把值钱的东西一件件都当了,从冬天的衣服、我们的耳环和长命锁,直到我们那些刀枪和锣鼓家夥。
可爹爹还是下不了床。
这一天姐姐抱著王剑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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