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收拾得很整齐,可以说过分整齐了。
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了,所有能包的东西都包了起来。桌上放著个包袱,包袱也包了起来,包袱边上放著那把剑,剑的边上坐著妹妹,妹妹边上站著王剑。
“……我要去出镖,我现在做了镖师。”过了很久,王剑喃喃说道,眼睛看著包袱,并不移开。
我突然有种很异样的感觉,却不知是怎样的。我看看王剑,看看妹妹,最後把目光定在妹妹的脸上。
“我、我正要和你去说的……”妹妹的脸色很不自然。
我打开包袱,看见里面包著一双鞋,我做的鞋。
我把他拉到床头坐下,帮他脱掉旧鞋,小心地把自己做的鞋给他穿好。
“早点回来,我和妹妹都惦记著呢。”我哽咽著,尽量不让眼泪掉下来。
城外的夕阳染红了半边河水。
我说过不哭的,我答应了不哭的,但我还是哭了,他低著头,轻轻说著安慰的话,妹妹帮我擦著眼泪。
他牵著马走过桥去,一步一回头;对岸,一行人马肃立,一面血红的镖旗在晚风中飘展。
他走到旗下,跨上马,又一次回头,向我们挥著手。
我抽泣著,妹妹却笑脸盈盈:“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只老鼠!”
他也笑起来,转过身去,再也没有回头。
红旗渐渐消失在风中,只有树枝刷刷在响。
“你怎麽还笑……”我不解地问妹妹,回头间,却发现她已是泪流满腮。
“我、我没有东西送他,就、就用笑脸送他上路……”她突然蹲下去,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这个孩子,唉!……
护镖。
“这一趟是暗镖,不要问骡子上是什麽,只要你们万无一失地把16匹骡子送到地方,就算大功告成。”
16匹驮骡。
4个镖师,8个趟子手,12匹好马。
“当年丁一山走镖,一匹马,两个趟子手,一面红旗护著十几辆大车;後来的爷们走镖,每次都是7、8个镖师,30多个趟子手,喝镖的声音,10里地外都听得见,现在……”
队伍里年纪第二的趟子手老许一边擦汗,一边嘟嘟囔囔。秋高天重,天气似乎并不怎麽热。
年纪最大的是这次走镖的领队,仁义刀千百安。
他已经年近七旬,面色红润,像是五十许人。
他衣著端正,留著四平八稳的齐口花须,四平八稳地背了口单刀。
此刻他的马四平八稳地走在队伍的中间,他闻著鼻烟,四平八稳地和我拉著话。
“老弟放心,凭我仁义刀的面子,在这一路上断不会有任何闪失。”他的话响亮之极,就像他打得嚏喷。
据说这位仁义刀近20年来行走江湖,单刀从未出鞘,但他保的镖却从无闪失。
不过大家对他似乎也并不很敬服。
山险水恶,月黑风高。
头顶上,红旗劈啪作响,我紧紧抓住了剑柄。
但同伴们却神色自若,我几乎有点惭愧了。
仁义刀这时却走在队伍前面,神态极为威严。
我越发惭愧了,脸都开始发烫。
仁义刀突然一扬手,放出一枝花炮。
几声呼哨,一队强人闪出。
我正要上前,却被老许拉住。
只见仁义刀快步上前,和强人们打起了哈哈,几个趟子手搬过一包包礼物,小喽罗们则取出酒肉,有说有笑地支起了炉灶。
我不解地回头看著老许。
“这些东西本就是打点黑道朋友的,仁义刀总是这样。”老许黑著脸,吐了一口吐沫。
“可是劫镖岂不挣的更多?”
“强盗也是人,能不拼命就来财,谁愿意玩命呢?……”
酒热肉熟。
强盗们都丢开刀枪,胡乱坐了几圈,仁义刀和为首强人挨肩而座,戏谑声传出很远。他突地抬起手来,笑著招呼我们过去。
打旗的趟子手把旗杆倚在骡子边上,下马抢酒肉去了;老许低声咒骂了几句,也慢慢挨了过去。
我跳下马,抢起红旗,倚杆而立,掏出干粮,狠狠啃了一口。
红旗被篝火照耀,忽明忽暗,旗角被夜风吹拂,打在我脸上身上。
两个铁塔般的强人哼著小调,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看见飘扬的红旗,竟趔趄著退了两步,打了两个寒战。
“这面红旗就是当年横扫三山的大旗,旗上不知染了多少绿林好汉的血肉。”
“但现在……”
月渐渐高,声渐渐远,天渐渐冷,我扶紧旗杆,整了整身上的衣服。
路渐渐好走了。
我越来越喜欢看守牲口驮骡的活了,尤其是夜里。大家也乐得自在。
客房里已传来阵阵鼾声,老许陪著做了好久,嘟囔了一句“三更叫我”,也回屋睡了。
驮子都堆在牲口棚里,偶尔,一两头贪夜草的马骡发出歙挲声响。
镖旗插在後院正中,我背靠旗杆坐著,面前摊放著剑谱。
月光透过旗面照在书上,书上的画影忽隐忽现。
我抬头看著红旗,旗上斑斑驳驳,仿佛每块浓淡,都隐含著无数腥风血雨,无数剑影刀光。
热血突然上涌,剑陡地出鞘。
旗影翻飞,剑影翻飞。
剑止了,旗还在飞。
我插剑在地,捡起地上的剑谱,慢慢地用火点燃。
火光摇曳,旗色、剑光、人影,在火光中交融闪烁。
………【第十章 正正之师】………
交镖了。23Us.com
回程的队伍中,只剩下12匹好马。
骡子没了,镖旗也卷了起来。
仁义刀悠闲地据在马鞍上,不紧不慢地闻著鼻烟。对於这次差事他很满意,至於镖局子里是否满意,那就是後话了。
大家的神态各不相同,但都很轻松,他们有的哼著小曲,有的说著闲话。
平安无事,平安无事了。
我却觉得有点疲惫,有点提不起精神。
眉县城,茶棚。
正是午饭早过、晚饭尚早,不尴不尬的时候。
十字街口摊贩依旧,卖粥的还是那个老者,卖鸭梨的还是那个胖子,甚至往来的行人,也依稀有几张眼熟的。
但耳里没有了熟悉的锣声,眼里没有了晚儿灵动的身影,和明儿灿烂的笑容。
我喝了口茶。脚下晚儿做的鞋依旧结实,心中明儿的笑脸依旧鲜明。
“听说这里是你的老家?”老许问道。
我点了点头,突然觉得应该去看看爹爹,也该为师父的坟头添几铲土的。
可看来仁义刀并不这麽想,他和多数人都对这个破落平常的小县城兴味索然:
“大家歇一歇,晚上赶到府城打尖。”
我长长舒了口气,伸了伸胳膊。疲惫,有时候不是休息可以消除的。
街上,熙攘依旧,嘈杂依旧。
耳轮中突然传来几声吆喝,几声兵刃的碰击。
街上的人们有些慌乱,茶棚里的镖局一行,除了仁义刀,神色都是一紧,有几个沈不住气的已摸向兵刃。
我的精神突地一振,左手已扶住了剑鞘。
远远街角,一跑数追,现出数人,跑的是个一身火红的瘦子,追的是公差。
“大胆火蝙蝠,光天化日,竟敢劫夺官印!”
官印?
我知道盖著官印的催粮告示一贴在村口,爹爹的皱纹就会增多几根,瞎子王的酒就会少喝几口,牯牛蔡们会在差人走後,对著它恨恨啐上几口。
我松开剑鞘,又喝了一口茶。
同伴们也轻松下来,他们当然知道火蝙蝠是黑道有名的飞贼,更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街上却更乱了。
飞贼并没有长翅膀,不是真的会飞的。
於是他常常要跃过各色摊档,拨开惊惶避让的人群。
那个卖粥的老者匆匆收了坛子,打算赶紧挑走,避开这是非之地。但匆匆往往也就是疏忽的意思。
挑子突地翻了,粥流得满地。一个手拿鸟笼、正慌忙避逃的闲汉一脚踩上,一个趔趄滑出,正撞在火蝙蝠的身上。
火蝙蝠晃了一晃,总算没有摔倒,闲汉的脸却吓白了,鸟笼也滚落在粥中。
他哆嗦著张嘴,想说什麽;
几个公差已近了几步。
一道寒光,闲汉已斜肩被劈成两片;又一道红云飞起,卖粥老者的头颅已落地,鲜血和粥,沾染满地。
鸟笼已被压破,小鸟挣扎著,身上红红白白,不知是粥是血。
良久,响起一片尖叫哭喊之声,几个公差又近了一步。
火蝙蝠已被围在圈中,他右手持刀,左手挟著一个8、9岁的孩子,血从刀柄一滴一滴点在地上脚上。
那个卖粥老者曾经好几次在我的粥碗中加上一小勺,笑眯眯地看著我喝下去;
那个鸟笼闲汉经常来我们的场子,摸过晚儿的手,也揪过明儿的辫子;
那个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不知是谁家的……
街上的人有的哭喊,有的尖叫,有的甚至瘫倒在地,却都忘了挪步。
公差又多了几个,他们吆喝著,进了几步,又退了几步。
镖局的人们有的闭上眼睛,有的低下头,有的转过身去,狠狠揪著刀穗枪缨。
火蝙蝠的声音扬起,刀也扬起……
剑鞘在桌上纹丝不动,我和剑已飞了出去,四周一下寂静无声,只看见一片红云,一道白光。
哇地一声,那个孩子大哭起来,一路跑远了。
火蝙蝠呆立原地,双臂已齐肩而断。
我静静立在对面,剑尖垂地,一滴血滚落在地上。
这是我的血:出手时,我的手指死死捺在了剑脊上。
不知过了多久,喧起的人群把我和一切都淹没了。
火蝙蝠死了。
他受的并非致命伤,但他死了。他的牙关紧咬,满脸通红,眼睛怎麽也闭不上。
仁义刀们不知何时簇拥过来,脸上个个春风满面。
公堂。
刘县令一把抢过粘著血污的印包,死死地不肯松手。
父母官白面大耳,双目有神,像一只察言观色的兔子。
“听说你是本县人,自然应为本县效力,本县提拔你做个捕快如何?”
我踌躇著没有应声。
衙里衙外,传来一阵阵的欢呼。
官道,师父坟前。
我站起身,转向身边的老许。
官道上,一行人伫立相候,几匹马不耐烦地刨著蹄子。
“除了你已经支取的定金,剩下的护镖费我会送到翰林府,交给两位黎姑娘,你尽管放心。”
我从怀里掏出一对镯子,一对银镯子:“这个相烦交给大黎姑娘。”
“那麽……”
“你对小黎姑娘说,我答应她的,一定做到,说了不算是老鼠。”
老许不觉笑了,我也笑了。
………【第十一章 人之常情】………
那个叫老许的很容易就找到了我。(看小说到顶点。。)
京城的翰林府很多,黎翰林也不止一个,但黎晚儿很多人都知道。
我知道,那些看过我歌舞的达官贵人、王子王孙们都在议论我,我甚至听妹妹说,那些根本没机会看到我登台的天子脚下庶民们,近来也越来越多地在茶余饭後,对我品头论足一番。
虽然黎学士似乎并不很喜欢我这样,但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大人物喜欢,有位尚书家的公子还写了首什麽诗,题在锦帕上送给我。
我一点也不喜欢什麽诗,什麽锦帕,我知道他送出的锦帕恐怕不下数十块,诗也不下数百首的。
我最喜欢的就是在台上旋转的感觉,那时什麽都可以不想。
其他时候总免不了要想,免不了望著南来的鸟儿发呆的。
每次妹妹从外面回来我都仔细地看她的神色,每次,她都是低著头,闷闷不乐的样子,於是我也闷闷不乐的样子。
今天,这个老许是从镖局来的,他带来银子,带来口信,却没有带来王剑。
银子是王剑的酬劳,口信是王剑的平安,王剑没回来是因为他在眉县成了英雄,当了捕快。
我接过镯子,镯子很大,却一点也不好看。
这个小三……如果你回来,我可以带著你去,教你怎麽挑的……
妹妹一字不漏、一本正经地听完那个糟老头子的口信和王剑的空心汤团,劈手夺过装银子的布包,紧紧抱在怀里。
她……
我劈手夺过银子。
这是路费。
我要去找他,爹爹说过,我们不能分开的。
我知道眉县是王剑的家乡,而且,爹爹也在那里。
我要揪住他的鼻子,问他当面要回欠我的老鼠,他要是不给,他就是老鼠!
姐姐绞著手帕,咬著嘴唇。
她不放心,也不舍得,好像还有些别的什麽想法
“我又不是没到处跑过,没什麽好怕的,而且还有小三的这麽多钱。”想著可以到处行走,可以跑去吓王剑一跳,刚才还有些气乎乎的我几乎笑出声来。
黎学士一家都不放心,但我提起爹爹的坟墓,他们就都无话可说了。
我也不让他们派人跟著我,我怕闷得慌。
姐姐背著我的包袱,红著眼圈一直送出好远。
平时我们总是一起睡的,但昨晚她好像一夜也没回来睡。
不能再送了,京城高高的城楼已经看不见飞檐。
姐姐脱下小袄,给我穿在身上;我抱著她哭了。
“这双鞋给、给他,他的鞋应该换了,”姐姐一面帮我背好包袱,一面抹著眼泪,把鞋塞在包袱里。“这个……这个也是给他的。”
姐姐手里拿著一把团扇,这是一位诗礼世家的小姐送的礼物,白绢扇面上绣著姐姐的小像。
姐姐的手举得再高,踮著脚尖的我也看不见了。
该走了,小三和爹爹在眉县等著我呢。
爹爹的坟头,也该长出青草来了吧……
师父的坟头,已经长出了青草。
捕快。
其实也没什麽好捕,也没什麽好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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