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就是剑,还找我来作甚!我这朱句剑灿若闪电,你带在身边,非但不能帮你,反倒会累你成事,你还不明白?”
来人一下子呆住,大颗的冷汗珠,不断从竹笠下滴到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喜形于色,扑倒在地,对着里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多谢长者教诲,在下明白了!”
苍老的声音和缓下来:
“夫人,把客人的钱收拾一下,让他带回去,客人,我想,你应该还有许多要交待的事情,这些钱,用得上。”
来人称谢起身,提钱转身欲走,却又顿住了脚步:
“长者,在下此去,成算几何?”
里屋沉吟良久,才悠悠答道:
“这个,对你很要紧么?”
客人失声长笑,一揖而去,再不回顾一眼。
“好不容易盼来个客人……爹爹,您这是怎么了……”
客人的背影已经消逝在山路的尽头,徐夫人却还是恋恋地眺望着。
徐叟,他的父亲柱着藤杖,颤巍巍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傻孩子,你懂什么!”
徐夫人赶忙过去扶住父亲,嘴里忍不住追问道:
“您说,这客人要做的事,成也不成?”
徐叟凝望着山谷,若有所思:
“成也不成……成也不成,他都会出名,很出名的。”
他抚着儿子的肩膀,脸上浮出一丝神秘的笑意:
“儿啊,你不是总怪爹爹明珠投暗,跑到这个宝剑派不上用场的鬼地方自讨苦吃么?”
徐夫人望着爹爹浑浊的老眼,点了点头:
“难道不是么?”
徐叟敛住笑意,满脸神情,说不出的沧桑:
“唉,傻孩子,我们吴人的短剑到了北地,不是用来排阵对仗,而是用来做别的用场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他的嘴角忽地浮起一丝寂寞的神色来:“爹爹老了,怕是等不到,儿啊,你日后一定也会出名的,就像刚才那个客人一样,一千年,一万年,就算这柄朱句剑腐烂成水,你们的名字也会不断被后来人提起,永垂不朽的。”
………【(四) 一击】………
猎车赫赫,猎犬喏喏,已是初春,草木萌芽的时节,不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么?
“春次草木萌,百兽孕,非畋之时,唉,主公也不知怎么想的。wWw.23uS.coM”
张孟谈抖着辔头,轻盈地碾过一路尚沾着露水的浅草,一面忍不住地嘟囔着。
“主公传令,逢村下车,存问耆老……”
高足多力的喊令声一程程传过来,张孟谈一愕,颇不耐烦地勒住缰绳,直起身,看了看车里。
高赫袍服冠带,佩剑鸣珏,气宇轩昂地跽坐在车左,车厢后,扔着几只骨瘦如柴、血迹斑斑的豺子野兔。
他皱了皱眉:对他来说,高赫实在算不倾诉发泄的好对象。
他站起身,高赫也站起身;他跳下车,高赫也跳下车。
他扔下马鞭,又皱了皱眉,却还是终于忍不住嘟囔起来:
“真是的,围也行了,猎也打了,回程不过百里,却下了四回车,存问耆老,何时不可?”
高赫一直肃穆地听着,此刻突然开口,低低的声音:
“主公是上月过的四十六岁千秋罢?”
张孟谈一下愣住了,似乎想到点什么,却又朦朦胧胧不甚真切。
高赫不待他细想,接着说下去:
“庶蘖之辱,智伯之仇,晋阳之围,韩魏之盟,虽然老弟功劳最大,主公却也算得久经阵仗了罢?”
张孟谈双睛不由一亮,上下打量着高赫,仿佛突然不认识这个共事多年的同僚一般:
“原来如此,可是……”
高赫剑眉一瞬:
“可是什么?咱们从新绛逃往晋阳时,为御的是老弟你罢?”
“嗯。”
“晋阳水退后,变成我为御了,可你看看,今天给主公驾车的是谁?”
张孟谈恍然大悟,再不多言,拉起高赫,直奔向主公大纛的所在。
曲纛,戎辂,五重宿卫,虽说是围猎行次,存问耆老,可颤巍巍的耆老们真想靠近赵家主公的近前,却也着实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驾车的赵浣一面擦着额上细细的汗珠,一面张望着戎辂周围,那成百上千衣衫褴褛的百姓,和戎服负箙的私甲门客:
“妈呀,都四回了,这样不等进晋阳,我就非累死不可!”
这句话在他嗓子眼里转悠了很久,却一直没敢说出声来:
因为坐在自己车上的爹爹赵无恤非但看上去没一丝倦意,反倒显得人越多越精神的样子。
此刻,他正站在几个身高马大的甲士盾后,满面春风地和几个白发苍苍的耆老大声谈论着谷种和耕牛。
“什么精神兼长,爹爹脸上虽然神采飞扬,背后的锦袍却都汗透了呢!”赵浣摇摇头,百无聊赖地拍了拍车轼。远远的,两个身影气喘吁吁地奔近,好像是张孟谈和高赫罢?管他呢。
“让开,让开,小人家中忽生祥瑞,要献给赵伯,献给赵伯……”
人丛中,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忽悠飘起,伴杂着不大不小的一阵骚动:
“慢着!”
“长眼了么,往哪儿踩!”
“主公车驾重地,闲人近前者斩无赦!”
声音虽不甚高,赵无恤却仿佛听见春雷一般,忙不迭地分开甲士:
“不妨,不妨,让他近前来,让他近前来。”
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年斗笠汉子,穿着身平平常常的布衣,收拾得倒也干净整洁,近得身前,纳头便拜:
“小民家中所生的这件祥瑞,非赵伯之贤,不足以观之。”
他的头低着,右手小心地探向怀中,摸着些什么。
赵无恤略近了几步,微微俯身,凝视着他的右手。
曲纛戎辂周围,成千上百的百姓私甲,也都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人的怀,那人的手。
那人的左腿依然跪着,右腿却弓了起来,腰板也挺了挺,右手做势,便要从怀里探出。
“主公小心!”
一声惊呼陡地在人丛上空炸起,众人都不由地一愕。
一道白光,两道人影,一片血飞。
赵无恤推开紧扑在他身上的高赫,抖了抖锦袍,看看身上,又看看周围。
高赫剑眉紧缩,面色惨白,满身浴血,一条小臂,已被白刃刺断。
那个斗笠汉子被张孟谈死死按倒在地上,虽然拼命挣扎,却哪里动弹得半分;一柄再寻常不过的斩草刀,折作两截,跌落在尘埃。自己的身上袍上,却干干净净,未沾得一丝血迹。
他满意地看了看张孟谈和高赫,随手抢过一支长戟,挑落了那汉子头顶的斗笠:
“豫让,原来是你。”
豫让吃力地抬起头来:
“赵无恤,我意在为智伯复仇,今事不成,有死而已!”
甲士们的手纷纷按向剑柄,围观的百姓或张大眼睛,或捂住脸孔,却都不由地踮起了脚跟。大家都等着赵无恤的一声令下。
可赵无恤却仿佛一时拿不定主意似的,一双眼睛,不住扫视着众人。
往常这时候,第一个开口的总是张孟谈,可今天不知怎地,他一直沉吟着,迟迟不肯进言。
“主公。”说话的是高赫。
他的脸色更惨白了,左手死死按住右臂的创口,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这样的刀随处都有,这样的人心却是难得一见的。”
赵无恤点点头:
“豫让,我若放了你,你肯为我效力么?”
豫让不答,只是哼了一声。
“不肯也罢了,你去吧,下次再行刺,定斩不饶,听见了没有?”
“我还会来。”
这是豫让走时,留下的唯一话语。
“万岁!万万岁!!”
队中甲士门客,圈内百姓耆老,突地迸发出雷鸣般地欢呼,久久回旋不散。
“真是好汉子……他刚才若是肯降,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赵无恤的曲纛戎辂已远远得只望得见一点影子,张孟谈一面给高赫裹着臂上,一面喟然叹道。
高赫惨白的脸上浮过一丝笑意:
“我知道,他决不肯降的。”
旌旗,仪卫,车马,猎犬,早已不见了踪影,那振臂欢呼的人群连同他们久久回旋不散的欢呼,都已散作那旷野中,一缕缕缥缈的春风了。
太阳已高,春耕的人儿们也已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惟有一茎断臂,几滴献血,静静掩映在露水消融了的茵茵浅草之间。
………【(五) 盛名】………
“听说了么?智伯的家臣豫让为了给故主复仇,不顾自家性命,硬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拿了把斩草刀去行刺赵伯。WenXueMi。com”
“好汉子!真忠臣!啧啧!”
“不过赵伯拿住他却也没杀,还把他给放了,也算得重义之人罢?”
“可不是么,前些日子赵家公子赵浣还榜谕各邑,要境内众庶皆效豫让之忠呢,难得,难得!”
“要我说,豫让之忠,赵伯之义,也算得咱们晋国近来的两大美谈了。”
“……”
乱糟糟、喧嘈嘈的市上,孟籍提着一篮子菜蔬挤在人丛里,一耳朵长,一耳朵短地听着近来最当行的豫让刺赵伯的传说,脸色忽红忽白,心里也随着那忽高忽地的人言,紧一阵慢一阵地揪着。
她不可能不揪心,因为豫让是她的男人。
砰!
一只男人的手忽地拍在她后肩,她不由地一哆嗦,回过头去,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姐!”
她吁了口气:籍良,自己的亲弟弟,也是豫让的同学。
“姐夫在家么?我有急事寻他。”
“他在,不过……”孟籍踌躇着,低声说道。
“不妨,不妨,”籍良笑道:“赵伯既然大事声张,为了自家脸上好看,动也不会动姐夫一指头的,我晚饭过来吃好了,多烧几个好菜。”
薄醴如粥,昏灯如豆。
“姐夫,你还看不出么?你这样是办不成那事的,你没听外面传遍了什么‘忠义两美谈’?现在赵境上下,谁还不认识你豫让?从三代到如今,有哪个出了名的刺客能成事的?”
豫让不答,只大口啜着薄醴。
“姐夫!”籍良有点急了:“你就听我一次罢!我收到韩家段规的来书,正要去投韩伯,你现在盛名在外,三晋上下,谁不知晓?和我一起去吧,不图富贵,好歹图个安稳。”
孟籍听着,不由停了手里的针奁,不错眼珠地凝望着丈夫。
豫让浑如不觉,又喝了一大口酒,吃了一大口菜。
“唉,也罢,也罢,”籍良叹了口气,咕咚一声,灌下大半碗酒去:“郗虑先生劝你去楚国你都不肯,韩魏是害死智伯的帮凶,你自然更是不会去的了。”他忽地把头凑到豫让耳边,低低的声音和着如豆灯光,在小屋里摇移不定:“你既一心复仇,何不假意投到赵伯幕下,再寻隙行事,岂不容易!”
“哎哟!”
孟籍的手指被针猛地扎了一下,顾不得看,一双眼睛恶狠狠地蹬着自家兄弟:
“你、你!”
豫让忽地放下酒碗:
“良弟,你我是兄弟,也是同学,你聪明,许多地方都比我强,可这件事情,你错了。”
籍良一怔,正待发问,却听得门口,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豫让说的不错,你是错了,是看错了。”
众人愕然回头,却见暮霭之中,门槛之上,立着个袍服冠带,佩剑鸣珏的汉子,左臂齐肘而断,用厚厚的白布包着。
“高赫!”
籍良和孟籍都跳了起来。豫让却端坐着,神色一丝不变:
“请坐。浑家,添副碗筷给高先生。”
高赫缓缓走过来,不紧不慢地坐下,端起酒碗,和豫让对干了三碗,这才回头看着籍良,缓缓说道:
“你既知道我家主公忠义两美谈的用意,就该知道现在的情势,豫让去哪里都死不了,惟独去投我家主公,却注定是死路一条,就冲这点,你的确不如你姐夫。”
籍良的脸有些红,低下头,只顾喝酒吃菜。孟籍见他们谈得入港,略放下心来,双手却兀自抚着心口。
高赫又转回脸,神色一肃:
“豫让,你虽然忠诚勤勉,论文论武,却都没什么过人之长,凭你的本事,不论投到哪国哪家,怕也很难混出头来,你说,是也不是?”
籍良有些恼了:哪有当面这样说人的呢?
豫让的眼里却仿佛绽出丝光彩:
“高先生,请接着说下去。”
高赫却不着急,又敬了豫让一碗,放下酒碗,这次慢悠悠地又道:
“对你而言,唯一的过人之长就是忠诚,智伯赏识你,重用你,是因为这个;我家主公顾忌你,不肯杀你,也是因为这个。”
“可忠诚这东西好固然是好,用起来却不似兵法、武勇、辩才、经术之类方便,道理很简单,那些本事在秦为秦,在楚为楚,谁都喜欢,忠诚却是一旦改投新主,便如新衣再浣,光彩尽失,再也不值半枚货布了。”
他看了看籍良,籍良也正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你大概奇怪,我怎么这么了解你姐夫的心思罢?那是因为……”
“因为你高先生和我一样,除了忠诚,别无安身立命之长吧。”
豫让呷一口酒,悠然言道。
高赫一愣,旋即放声长笑:
“不错,不错,豫让,我果然没救错了你。”
他忽地敛住笑意:
“你我是一样的人,今日一见如故,交情却也只能到此为止。我这条左臂因你而断,那条右臂,却好歹还能挡你一刀,你最后的一刀。”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不过,照现在的情形,只怕用不着了。”
豫让神态自若,满斟一碗,高高举到高赫眼前:
“砍不着又如何?高先生,你说,千百载后,我们这两个忠诚之士,到底谁会被念叨得更多一点呢?”
孟籍是伏在案上迷迷糊糊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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