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娃儿,太平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什么广西人、三江两湖人,哪个不是打得太平江山?哪个不是顶起天父天兄纲常?娃儿啊,甲寅四年二月,张继庚那个龟孙子挑唆‘天国待广西人厚,待三江两湖人薄’,差点坏了大事,东王为了这,打了多少人的板子,你都忘了不成?”
慕王听得张继庚三字,额上汗水涔涔而下,一躬到地:“航王叔,小侄知道错了。”
航王嗯了一声,转身望向纳王等四人:
“你们几个就更该打板子咯。永宽,你没得吭腔,可我就晓得,头一个不服气地就是你,对么?你不服气啥子?天王待你如何?忠王又待你如何?做个副将就不服气,我唐正财跟东王从益阳打到天京,如今连副将都没得做,不是要委屈到死了?还有你,贵文,莫要看你扯着嗓子唱高调,哪个不晓得你的心事?我告诉你,残妖得了势,你的铺儿也好,金银财宝也好,五个如花似玉的贞人(10)也好,统统吹球!”
纳王、比王面有惭色,都是俯首不语。康王抬起头来,却待争辩几声,航王一摆手:
“我不听你的调调儿,我来问你,二打杭州时候,第一个登城的就是你罢?那个抓了又放掉的妖朝红顶子大官米兴朝,他的宝马也归了你罢?叫你出队你不出,是想让苏州城变成杭州城呢,还是你娃儿自个儿想尝尝当米兴朝的滋味?”
见康王也低下头去,航王扭头看了看脸色忽一阵儿红、忽一阵儿又白的宁王,悠悠叹了口气:
“你,唉,你真是那个死守嘉兴城的绫天豫?在绍兴两败洋鬼子,打死勒伯勒东和定龄的独眼龙?”
宁王瞪着一只独眼,拔刀而起:
“航王叔,莫再羞臊小侄了,今日此刀为证,须叫残妖和洋鬼子见识独眼龙的威名!”
航王含笑点头,转身对帅案拱手道:
“娃儿,慕王千岁,你就铺排号令罢。”
慕王敛容道:
“是。纳王弟,尔同习玖同守省城,随时灵变救应;宁王弟,尔充先锋破阵,各王弟各将俱随本藩出队,忠王、侍王已知会扬王、来王、佑王和常州护王、海宁会王分途进剿,此番诛妖,有进无退。”他略顿了顿,又道:“航王叔,您老人家就坐镇省……”
航王一口白须陡地乍起,怒道:“你这娃崽,瞧不上我这把老骨头咋的?我随东王、翼王、罗丞相破阵时,你还没那管枪高呢。再者说,此番洋鬼子火轮船利害,说起水战,你们哪个比得过我?”
说毕,紧了紧打了好几个结的黄腰带,不待慕王发令,一转身,大步流星,奔出殿外。
纳王等四王更不多言,领令而出。
吴习玖看了看慕王,似乎想说些什么。慕王轻轻拍了拍他肩头:
“莫再多言了,忠王不是常说‘如欲奋一战而胜万战,先须联万心以作一心’么?只要退得残妖,救得无锡、省城,何事不可商量!”
吴习玖脸上掠过一丝忧色,正待再言,慕王已一阵风似的出殿上马,黄旗簇拥,倏忽远去了。
“只要退得残妖,唉,只要退得残妖……”吴习玖喃喃着,夕阳照耀下,他脸上的几道新伤,显得分外刺眼。
出队了,诸王、天将、朝将、神将、主将、六爵,一面面旗帜无声地飘扬着,和往常相比,官多兵少的队伍里,少了些许风琴洋伞,多了些许枪炮刀矛。
慕王早已摘了头巾,用五色丝线盘着大辫,手里提了杆大喇叭口短洋炮,一马绝尘,奔驰在队列前面,他的脸上闪着坚毅灿烂的神采,仿佛什么洋炮、残妖、火轮船,都不过是马蹄下荡起的浮尘一般,望着他的背影,将士们仿佛一下忘了洋鬼子的厉害,忘了一连月余的一日两顿薄粥,就连身后的大旗手,也不由高高挺起了胸膛。
送行的纳王控着马,不紧不慢地走着,虽说是送行,可他却总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康王骑在那匹从清朝总兵米兴朝那里得来的宝马上,忽而双眉紧锁,忽而嘴角含笑,不时还低声自语两句,惹得马后打扇的小把戏不时扬起小脸,不认识般地打量自己主人两眼;比王一面催促着赶路,一面不时回头望一眼娄门,偷偷地叹上一两口气。
一彪马队急掠而过,宁王结束整齐,怒马横刀,麾下健儿,旌旗长枪,一片火红,路上兵将,路边行人,都不由地喝起采来。
宁王左手抚胸,摸了摸贴身藏着的一尊小玉佛——那还是自己从绍兴带来的贞人,适才偷偷塞在他怀里的——,旋即定定神,紧攥住鞍前那口九尺九寸长、六十一斤重的春秋刀。
一簇小舟顶着凉飕飕的晚风,从塘河上破浪驶去,为首的七牙三板上,航王大旗在桅尖高高飘拂。
天色渐渐地黑了,旌旗去处,乌堤斑驳,水色苍茫,望不尽的月地霜天。
注释:
1、红粉圆码:太平天国术语,红粉指火药,圆码指炮子;
2、残妖:太平军对清军的篾称;
3、云中雪:太平军称长刀为云中雪,短刀为顺子,过云中雪意即杀头;
4、苏福省:太平天国庚申十年设,以苏州为省会,辖苏南苏州、常州、松江、镇江四郡的部分州县;
5、胜守:太平天国讳败退为胜守;
6、能人:太平军称残疾军人为能人;
7、出司:后期太平天国避讳苛严,军师的师也要避讳,是以出师就成了出司;
8、牌尾:太平军称战士为牌面,军中老弱幼小为牌尾;
9、圣兵:太平军最小的职务,就是小卒;
10、贞人:太平军称妻为贞人,妾为小贞人。
………【(二)】………
无锡城外,后宅,拂晓。(看小说到顶点。。)
弥漫在河道田野间的硝烟随着晨雾渐渐散开,数不清裹着红巾黄巾,或打着青布包头的尸体,或偃伏、或横陈,或漂浮,横七竖八地,布满了水面、堤头和垅间,有的面目已腐朽,发出阵阵刺鼻的腥臭,有的却还汨汨流淌着鲜血,百丈之间,清人石卡与太平军土垒对望,烟熏火燎、千疮百孔的杂色旗旙,在秋风中扑簌簌地飘扬着。
太平军一侧的土垒后,慕王袍袖被枪弹穿了两三个窟窿,腰带上斜插着短洋炮,手里拎了杆两尺长的胜旗(1),脸色铁青着,不时用旗尖狠戳着土墙;一边的沙包后面,比王舒着条血淋淋的左臂,一面让小把戏包扎,一面龇牙咧嘴地咒骂着:
“X个龟孙,这帮妖崽子,打硬是打不得,就晓得靠洋枪洋炮壮胆,三天三夜了,这个仗打得硬是——哎唷,我X你个小鬼,轻点儿!”
康王恨恨地望着不远处塘河上,几条乌黑的船影:“唉,本来慕王兄、宁王弟已经打开大桥角妖窟(2),要是趁着手顺一口气儿冲过这几个小小村子,现在早就到了东亭,跟忠王、侍王殿下会合了,这该死的妖炮船!航王叔说来也是老码头了,咋这小河沟沟,硬是过不得么!”
慕王摆手道:“须怪不得航王叔,天兵水师那几条七拼八凑的渔舟,如何当得清妖炮船?”
天将汪有为蹲在一边,一直一言不发地听着,此刻却不由叹了口气:“这清妖炮船且当不得,洋鬼子的火轮船……”
“莫再唠叨了!”比王,汪有为的顶头上司,恶狠狠地瞪了部下一眼:“唠叨有个X用,不想死的早,赶紧给老子掏沟儿去!——哎唷,告诉你轻点儿,宰猪么!”
慕王点点头:“比王千岁道的是,我们冲不动,那些妖崽子便要来寻死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对面石卡里一声号炮,五色杂旗,青布包头,一簇簇地涌出,开花炮,劈山炮,洋庄(3),也冰雹一般迎面砸过来。
“XX的妖崽子,孩儿们伏低!”比王顾不得伤臂,一面赶忙跳到沙包后,一面指手画脚地大呼着。
“打!打!莫让龟孙们近前!”康王弯着腰,在沙包土墙间蹿高伏低,身手甚是矫健。
“莫乱放!”慕王伸手拔出短洋炮,双目炯炯有神:“红粉圆码不多,土硝又打不远,放清妖近些再打!娃儿们,悠然些,万事自有天父主张天兄担当!”
原本有些紧张忙乱的兵将们一下镇定下来,纷纷散开,伏低,一双双手,却分寸不离枪绳炮闩,长矛短刀。
“放倒,速把旗号放倒!”
随着汪有为、范起发、张大洲、汪花斑几个天将急促地号令,一面面大小黄帜悄无声息地偃倒,土墙沙包之后,刹那间寂静一片。
“长毛贼跑了,冲啊!”
“先登者有重赏!”
清兵们稍一错愕,便轰然蜂拥欢呼,喊杀声更凄厉,脚步也不由地快了起来。
“当当当~~”
清兵阵后,忽地响起一通锣来,正在冲锋的兵勇们也齐刷刷凝住了步伐。
“X的龟孙,屁大点儿胆子。”康王握着刀柄,狠狠啐了一口。
“不好!”慕王神色忽异:“清妖这是要让炮船……”
话音未落,却见清垒上令旗招展,塘河上那几艘黑乎乎、漆着绿眉毛红眼睛的炮船,一齐启碇,恶狠狠地向太平军阵侧飞驰而来,黑洞洞的炮口也一齐指向了土垒沙包。
天国兵将们的脸色都有些变了:这里塘河俱是土堰,野战仓猝,又未筑炮台,岸上炮位,没遮没挡,是当不住这些炮船上的霰弹的。
“呜呜呜~~~”
岔塘深处忽地胜角(4)声不绝,芦苇丛中,桅杆微露,航王的三色大旗高高扬起。
“通~通~”
比王侧耳听着,苦笑着摇了摇头:
“是抬炮,水师这破船,连子母炮也安不得,航王叔老糊涂了么,这样儿家什,硬要抢个头响,不是找……”见周围诸王都狠狠地瞪起了眼珠子,他才硬生生地,咽下了没说完的半句。
仿佛为的应验比王的话一般,清兵炮船旗号一变,转舵向放抬炮的方向杀去,圆弹、霰弹,也雨点般倾泻过去,航王的旗号在桅尖苇丛间晃了晃,不见了。
“通~通~”
抬炮依旧顽强地响着,却渐渐退向苇塘深处。
“杀呀!”
岸上清兵见己方炮船得势,不由地摇旗呐喊起来,炮船炮声不绝,分作两队,在塘河上划出个漂亮的大圆弧,直向航王退去的方向包抄下去。
“轰!轰!”
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陡地在苇塘中炸起,一片野鸭起处,那几艘炮船,顷刻间俱被烈焰包裹。
“杀呀~~”
十几条蚱蜢划子不知从何处钻出,划上短衣赤足的太平军水手们高举灰瓶火罐,劈头盖脸地砸向那些烈火熊熊,没头苍蝇般乱撞着的炮船。苇丛、塘河,顷刻间被这冲天大火,和火中清卒们绝望的嚎叫声淹没了。
“哒哒哒哒~~~”
马蹄声促,宁王的红旗马队,已烈焰般卷出阵后,直趋清阵侧背。
“冲,天父看顾!”
慕王扬起短洋炮,一跃而起,千百面熏遍硝烟、染满鲜血的黄旗也雨后春笋般一齐竖起,胜角声,喊杀声,狂澜般卷向清阵。
“冲!让龟孙们瞧瞧!”康王讨过宝马,翻身就鞍,呐喊着冲杀下去。
“孩儿们上!”比王捧着受伤的胳膊,咬牙站在沙包顶上:“散开些,莫吃了洋枪洋炮的大亏!”
岸上清兵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太平军一冲之下,登时立脚不住,潮水般溃退下去。
几个戴红蓝顶子的清将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挥舞着腰刀,没头没脑地劈砍着溃卒,总算把阵脚稳住,列队安炮,准备就地阻击。
宁王的马队忽地一卷,斜插清阵后的石卡,守卡清卒猝不及防,一面用鸟枪洋枪胡乱射击,一面忙不迭地转着炮口。
红旗红巾,倏忽间卷到石卡边,马上健儿们纷纷跳踞鞍上,双手先锋包(5),鱼贯掷入卡中。
“轰!轰!”
卡里的火药桶被引燃,石块、木条、旗帜、肢体,被爆炸的气浪不绝抛向天空。
“杀!”
熊熊火光中,宁王九尺九寸长、六十一斤重的春秋刀湛如秋水。
“杀!”
慕王一马当先,已冲到阵前心,劈手一枪,打翻了几个嗷嗷叫着冲上来的亡命之徒,顺手抢了杆矛子,直杀入垓心去了。
“杀呀!”
漫地黄旗,如秋风般卷过,清兵再也立不住阵脚,发声喊,退潮般向东溃去。
“杀呀!”
马兵,步兵,牌面,牌尾,都被这久违的胜仗鼓舞,一路呐喊着追杀下去,塘河上,天国水师那几条大小不一的划子,也顺流直下,船上水手,一面摇旗,一面跺着脚,使劲地助着威。
“前村石垒坚厚,洋枪、洋枪……”
宁王当先陷阵,本已追杀得不见了踪影,此刻却一阵风卷回来,气喘吁吁、没头没脑地喊着。
慕王望着他手里被打穿两个圆孔的春秋刀,胜旗一举:
“穷寇莫追,就地扎住!”
清人的旗帜已远远地只能辨得颜色,村里除了太平军兵将,就只剩了半圈残垒,一片空屋颓垣了。
一些初上阵的圣兵犹在眉飞色舞地回味着刚才的胜仗,老兵们却已裹好伤口,默不作声地掘起了堑壕。
“花斑,这是何村?”
“禀慕王千岁,此地是梅村,东距东亭四九,西北距锡金七九(5)。”
慕王吁了口气:总算与忠王、侍王大队会合在即,忠王亲临,诸路会剿,这一仗,怕是不会再败了罢?
一阵马蹄声碎,宁王领着几个将佐驰到近前,翻身下马:
“王兄,四周都已踏看,斥候哨卡,也都安排下去了。”
慕王微笑着拍了拍宁王肩头:
“好王弟,不愧是斩过勒伯勒东的独眼龙,今日此仗,除了航王叔的尿壶阵,就该是王弟尔的首功了!”
宁王的脸色有些苍白,听得此言,脸上绽出一丝笑容来,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捂在胸前,捂在那贴肉密藏的小玉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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