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兄杀了谭木匠,不开城门放官兵进来,只顾自家烧杀,日后李抚台会不会……”
火光里,郜永宽的脸色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老弟,你还是糊涂么,我们再怎地,终究逃不过一个贼名,如今不是程学启投诚的当儿了,这天国的气数,怕也差不多了,你我兄弟若不给自家安排安排,只怕……对了,周老弟,你那个洋兄弟……”
独眼龙周文嘉一直失魂落魄地跟在他们几人身后,听得郜永宽唤他,才恍然惊觉:
“小弟就去联络,就去联络。”
他一面嘟囔,一面踉踉跄跄地向葑门方向跑下去。
“大洲,你跟上他,”郜永宽喝道:“切记,务必请戈镇台常胜军进驻观前街,官兵进城,让城南把他们住,你我弟兄扎住城北,有洋兵做挡风墙,万事便好计较了。”
伍贵文望着周文嘉的背影撇了撇嘴:
“这独眼龙,屁大点儿胆子,人也不敢杀,财宝女人也不敢抢,还独眼龙,独眼王八差不多!”
汪安钧笑道:
“伍哥,前面便是蕃瓜弄老营,谭木匠的婆娘你抢得抢不得?”
伍贵文不由地放慢了脚步,口气却丝毫不软:
“如何抢不得?只不过那广西大脚蛮婆没得半些儿姿色,倒是谭木匠那几个小婆……”
“贼子哪里去!”
一个岳州口音铜钟般的怒喝,让原本满腔高兴的几个人猛地一惊,不约而同止住脚步,定睛看时,却见对面街心一簇黄巾老卒,拥着几只大皮桶,为首一人头缠绷带,右手拄拐,左手擎着根火把,正是水营老将许斌升。
“许侯,许大叔,您、您可也是三江两湖兄弟,犯不着、犯不着……”
“住口!”
许斌升须髯皆炸,双目直欲喷火:
“贼子啊,当年天兵过境,《颁行诏书》上东王、西王的话,你们全咽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清妖占我中华,坏我江山,是我汉人不世深仇,我等便是拼了性命,也当与鞑狗誓不两立,你们、你们……”
说到这里,他胸膛起伏,已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一干乱兵听到这里,手里刀枪,不由纷纷垂下,许多人脸上,竟露出羞愧之色来。
郜永宽后退半步,短枪平举,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着:
“许叔,你老是尊长,小辈们不想不敬,不过你老该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小辈劝你老还是让开,不然休怪洋枪无情。”
许斌升怒极反笑,声震屋瓦:
“不敬?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不敬祖宗,不敬天父,不敬天朝江山,对我一个老儿,还道得嘛子敬不敬的!”
他转身望着身后自己那几个同生死、共患难的老卒,老卒们早已各执刀枪,手挽手围作一圈,拥住了街心那几只大皮桶。
他点点头,扔掉木拐,双手高高举起火炬,纵横老泪,已湿透了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官服的前襟:
“东王,东王,我许四木匠命苦,教我老而不死到今日,看这般乱臣贼子猖獗!”
**个老卒,不约而同,纵声高唱起来:
“英雄盖世出凡尘,天国人才萃聚均。拔地参天皆勇将,安邦定国尽忠臣。冲锋恐后常虞我,遇事争先讵让人?韬略久娴真……”
“《天情道理书》、《天情道理书》(3)……”乱兵们听得这再熟悉不过的东王诗句,刚刚举起的刀兵,又不由自主地垂下。
“轰~~~”
震耳欲聋的一声,人影,歌声,俱都灰飞烟灭。
“火!火!蕃瓜弄!蕃瓜弄!”
汪有为忽地指着左前方,失魂落魄地惊叫起来:蕃瓜弄方向的天空,已被熊熊火光染得一片血红。
“X个龟孙,这些该死的广西婆娘,金银,女人,统统还把他们的天父天兄了!”
伍贵文看一眼火光,恨恨骂道。
“父王、您、你们、你们怎能……”
郜胜镳单人独骑,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神色声音里,半是震惊,半是愤怒。
“胜镳!你怎敢如此对我讲话!”郜永宽呵斥道。
汪花斑抢步上前,揽住郜胜镳的辔头:
“小殿下、不、小官人莫乱怪郜镇台,天国气数已尽,他带头反正,还不是为得你将来前程……”
“放手!”
郜胜镳扬手一鞭,抽在汪花斑揽辔的手背,汪花斑吃疼松手,郜胜镳一圈马,疾驰而去,倏忽不见了。
“小官人、小……”汪花斑捂着红肿的手背,正待要追,郜永宽冷冷道:
“由他去,他还能跑上天不成?花斑,有为,速叫弟兄们收队,带上细软家口,分屯城南要害,要快!”他看了看高高的日头,冷笑一声:“已是正午,该恭迎那帮官老爷进城了。”
“今朝如何有些不对啊,这枪声,好像城里厢响起的呢?”
胥门城上,渣天侯拎着个破竹梆子,有些不安地谛听着东面城里的动静。
“你莫要疑神疑鬼了,”馊天安扛着杆早打光了子弹的洋枪,在垛口间来回走着:“横竖这苏福省也快守不住了,迟早事情,你我弟兄,好生准备真忠报国到底,也就……”
他忽地噎住不言:蕃瓜弄方向,几百老弱残兵,匆匆地开来,眨眼功夫,已到了城门下。
两人不顾连日饥饿疲乏,一骨碌跑下城去,冲到为首主将吴习玖马前,正待请安具禀,吴习玖一摆手:
“莫絮叨了,速令兄弟们列队。”
“诸位兄弟,慕王升天,郜永宽等贼子造反,今日便是我苏福省最后一日了!”
吴习玖此言甫出,列队城前的几百健儿,不约而同地迸出一阵怒吼:
“大胆贼子!”
“我等与他们拼了,为慕王千岁报仇!”
吴习玖一摆手:
“慕王殿下遗命,众兄弟齐赴常州郡,助护王千岁守城,真忠报国到底。只是反贼残妖洋鬼,处处猖獗,若无人断后,大队怕是走不脱,众兄弟可有愿与本主将死于此城上者?”
城前几百健儿,身后几百老弱,齐刷刷的声音:
“我等皆愿死战于此门下!”
吴习玖点头道:
“如此方不愧天国好男儿,既是众兄弟都愿,本主将只得点将……”
他话音未落,便听城上一声断喝:
“哪个讲尔在此殿后的?”
那人纵身跃下城来,正是忠庆朝将吉四:
“本朝将受命协守苏福省,驻防此门,便死,也须死在城里,吴大人,尔速率众兄弟胜守常郡。”
吴习玖嗔目道:“吉大人,就嗣钧铺排尔听本主将将令,尔怎敢抗令不遵?”
吉四也怒道:“尔是主将,本朝将须还是上司官,怎地,尔尚敢硬争不成?”
吴习玖一把扶住吉四肩头:“老兄不必争了,大家真忠报国到底,也不争这迟早一日。”他回身牵过战马,把丝缰塞在吉四手心:“毛驴儿经不得战阵,听不得枪炮声,小弟守此城头,用它不着了。”
苏州城西,灵岩。
千把人的队伍无声而迅速地走着,身后的苏州城内,枪炮声,喊杀声,惨呼声,一阵紧似一阵。
山道的一侧,歪歪扭扭搭了两个窝棚,窝棚里空无一人,苞谷皮,萝卜须,烧剩的柴禾,丢的一地狼藉。
张丞相独自一人,坐在窝棚外,一棵高大的桑葚树下,开天义的大黄旗倚在一边,有气无力地招展着。
“张丞相,开天义何在?”
吉四催马走近,厉声喝问。
“走了,他们都走了,脱了号衣,剪了头发……”
“这般没胆色的贼子!”吉四恨恨骂道:“张弟,尔很好,算尔对的住天父天兄纲常,尔随队同往常郡镇守罢。”
张丞相拄着大旗,淡淡地笑了笑:
“天国江山已如此了,尚能退何处去?小弟自九岁做牌尾,随父兄自平南家中往今天团营,这天福天禄也享得够了,一族壮丁四十余口,连年打仗升天,如今便余得小弟一个,今日死于此岭上,此旗下,便是真草对天国江山到底,尚复何憾?”
胥门城上,硝烟又一次散开,太平天国的黄旗,犹在城楼上顽强地招展着。
“清妖、洋鬼、反贼,里里外外,一齐来扑这小小胥门,X个龟孙,老大的面子。”
馊天安放下手里的砖块,抹一把满面的硝烟血汗,轻轻骂了一句。
“馊天安,尔是三江两湖人?”
吴习玖靠在城垛边,用撕下的一角官袍,裹着右腿的炮伤。
“禀大人,小卑职是湖北兴郭州(4)人,渣天侯是安徽来安人,彀天燕是……”
“大人何须多问,”渣天侯打断他的话:“我等俱是天国将士,溥天之下,谁非上帝子女?”
吴习玖喜道:
“道得好,尔我……”
“清妖洋鬼反贼,又扑上来了,兄弟们诛妖!”
不绝枪炮声中,一个不知什么官爵的将士,操着不知何省何县的口音,一面向城下猛掷着先锋包,一面不住声地高喊着。
注释:
1、魂爷:就是上帝,拜上帝教以上帝为一切世人灵魂之父,天王曾说“万样魂爷六日造,今时今日好诛妖”;
2、外小:太平天国称不参加太平军也不参加清军的普通百姓为外小;
3、《天情道理书》:东王杨秀清于甲寅四(公元1854)年组织编纂,目的在于阐述天国的政策和宗旨,以教育官兵部下,书尾附有题为东王所作的一组诗,用通俗语言和古代英雄人物的事迹勉励部下真忠报国,本文所引便是其中一首,当然,东王目不识丁,这些诗句可能系他口述别人记录整理,也可能干脆就是找人代笔的。
4、湖北兴郭州:清代湖北兴国州,范围大约在今大冶市境内,太平天国避讳“国”字,改兴国州为兴郭州。
………【(十六)】………
“真是神仙窟宅,本抚台也不算孤陋寡闻,这忠逆的府第,真真是平生未见之境呢!”
李鸿章站在苏州城忠王府工字殿门口,望着摇摇相对的东西音乐亭,曲径通幽的回廊小径,绚丽工巧的梁枋彩绣,和玲珑剔透的假山湖石,不住声地赞叹着。23Us.com
“这忠逆自咸丰十年十月大兴土木修此伪府,役及数千人,经营三四载,至今也未完工,实在可怜亦复可笑!”一个幕僚捻着长须,摇头叹道。
李鸿章沉吟道:“这忠逆在长毛中号为解事练达,他尚如此,余贼可想,这洪逆的气数,怕也差不多了。”
“不过大人,”另一个青年幕僚打断他,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李逆颇能要结人心,江南各府愚民,至今念叨此贼好处的,还大有人在呢。”
李鸿章抬起脸来,不远处的院中,一群淮军长夫,正七手八脚地拆除着那座高耸巍峨、四方五层的大望楼:
“除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你们看,这贼人的望楼,说拆,一个时辰也就拆了,可苏南百姓心中的沟沟坎坎,就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填平的了。”
“禀老大人,”程学启绷着黑脸,匆匆从院外走近,看了看李鸿章周围从人,欲言又止。
李鸿章笑了笑,挥手示意众人回避。程学启待众人走远,这才气哼哼地将一份禀帖递上:
“老大人看看,郜永宽他们八个贼子,也太不成体统了罢。”
李鸿章接过禀帖,打开扫了一眼,噗哧乐出声来:
“郜镇台永宽,伍镇台贵文,汪镇台安钧,周镇台文嘉,协台汪有为、汪怀武、张大洲、范起发,禀上李协台讳鸿章乡老大人台下……这、这算哪儿跟哪儿啊!”
“老大人,就这样的也能做官,咱们朝廷的顶子,也太不值钱了点儿罢?”
李鸿章眉头深锁,脸上却泛出些笑意来:
“学启,你也别笑话他们,你当年投诚时候,那两笔禀帖,怕还不如这个呢。”
程学启一张黑脸涨得紫红:
“老大人如何这样讲?老程当年投诚,四眼狗可还猖獗得很,说句该死的话,这江山姓谁,还两可呢。这八个贼子,长毛得势,做千岁,当大人,得意的了不得,死到临头,贪生怕死,卖主求荣,猪狗不如的东西,咱大清朝,留这样的东西做啥?”
李鸿章凝视着他的眼睛:
“学启,你不是因为他们献城,没捞得抢掠,因此记恨上了罢?”
程学启急忙辨道:“大人哪里话,老程是朝廷命官,哪里会喜欢抢掠呢?以前抢的,那叫贼赃,洋鬼子抢得,咱们堂堂官兵,凭什么抢不得?”
李鸿章又笑了:
“可这次戈镇台约束部属,秋毫无犯,大得江南清流赞许呢!”
程学启一撇嘴:
“熊!他们这次倒真的没抢,也不用抢了,他们进城就占了观前街扎营,横在咱们和郜永宽他们当间儿,那些贼子怕死,想拿洋人当挡箭牌,早送一提金,晚送一秤银,都捞饱了,还抢个鸟!”
李鸿章不笑了:
“嗯,学启啊,禀帖体统,金银钱财,都是小事,可郜永宽等八人拥兵自守,擅称官号,不来禀见,这苏州府可是新克,人心不定,后患么……”
程学启一拍大腿:
“着啊,还是老大人见识高,您瞅瞅,这八个家伙不除行么?这苏州城,到底是姓咱们朝廷,还是姓他们八个贼子?”
李鸿章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中,不中不中,一来杀降不祥,本抚台好歹也是这一省父母官么,二来洋人戈镇台那里……”
程学启嘿嘿一笑:
“洋人,那贼又不是洋人家的,他们管得着么?至于别的,老大人,不用您脏了手,都包在老程身上好了!”
“老程,怎么,管不管?”
府门外,黄翼升、况文榜一边一个,拉住了程学启的胳膊。
“管!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老大人就是老大人,他叫咱们如此这般……”
听罢程学启眉飞色舞的述说,况文榜喜形于色,黄翼升却一皱眉:
“老程啊,别怪老哥多嘴,你没做过几天官,不知道这做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