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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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九七五-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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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证明去做手术,不做手术怎么办?让你们把孩子生下来啊?让你们结婚啊?这怎么行!你们还没到法定年龄哪,这也是你们父母的要求,他们希望我们一定要管住你们,尤其是女知青,出了事你们最吃亏,男的拍拍屁股走了,你们找谁去!还不是得我们出面。所以我奉劝你们,千万千万,不要谈恋爱,要谈以后再谈,等你们到了年龄,我就不管你们了。
  这真是惊心动魄的一番话,我们坐在下面,心里一阵阵发紧,气都不敢出。恋爱、手术、孩子、结婚,这些词一个比一个严峻。一个比一个恐怖,即使带队干部不说,我们也不要碰着它们,躲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沾,在我们纯洁的意识里,那都是一些可耻万分的事情。但在会议上每次都要强调,一个又一个的例子,让我们一次比一次不安。
  我们坐在会堂里,心绪不宁,我们本来高高兴兴来开会,每月就盼着这一天,我们盼着吃一顿好饭,和好朋友说说话,逛逛街,买点东西,或寄信,或者成群结队骑上自行车回县城,我们的自行车铺满了整条马路,我们大喊大叫,那真是壮观啊!汽车见了我们都得慢下来,谁都不敢惹知青,集中的这一天是我们的狂欢节,我们要高高兴兴、痛痛快快的,但一开会就把我们说得心情沉重,气氛压抑。
  罗同志认为我若想成为先进知青,就应该帮助落后知青安凤美。事实上,在成为一名先进知青和成为安凤美之间我总是摇摆不定。我既想当先进知青,却又暗暗希望自己成为安凤美。
  罗同志说安凤美说的一切都不能信,他对安凤美太了解了,他跟她父亲在同一个厂里,那是全厂有名的“安大炮”,什么都敢吹,一天到晚尽吹牛,不吹牛就受不了,此外生活作风也不正派。按罗同志的说法是:什么种子发什么芽,什么藤上结什么瓜。这种民间谚语后来被加上了一句:什么阶级说什么话,谚语本身因为这句附加的话而广为流传,有一首歌就是这样唱的。罗同志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没有把阶级斗争放到安凤美头上,他想的就是六感大队的知青一个都不要出事,但如果出事的是安凤美,罗同志就可以原谅自己,不是他不够负责,而是安凤美的根不够正。
  

狂想骑在红马上
总而言之,不管安凤美多么落后,生活作风多么不正派,我还是与她混在了一起。星月朗朗,我和安凤美骑在白马上,沥青在月光下闪着微光,马尾松的枝条像柳树一样婀娜,我和安凤美骑在同一匹马上,我在前面凤美在后面,看起来就像是她在搂抱着我。但我又觉得自己应该骑一匹红马,安凤美骑了白马,我就要骑红马,骑了红马就应该穿一身白衣,像《白毛女》下半场喜儿的衣服,白衣飘飘,红马奔驰,这就是我插队年代里隐秘的梦想。
  骑上了马就要去杀富济贫了,哪里有欺负知青的事就赶到哪里去。我们的心胸是多么狭窄啊,思想又是如此贫乏,如果我们站在历史的高度上,目光又够锐利,我们可以用力的地方就更多。如果我们知道张志新就好了,或者知道林昭,我们一定会赶去救她们,在夜晚,一红一白两匹马,一白一红两个人,从六感的机耕路上腾空而起,一路升到深蓝的天空,风声在耳边呼呼响,月光越来越白,而北方远处的空中传来隐隐的雷声,那里乌云堆积。
  我们在天上飞行,脚下的六感、六麻、香塘、南流、玉林在迅速消失,我们向着乌云突驶,柳州、桂林、冷水滩、岳阳、长沙、武昌、郑州、石家庄、北京,我们沿着京广线向北,日行千里,我们已经知道张志新由于政治上的不同见解被关起来了,她美丽端庄的身体正在受到摧残,过不了多久,她就要被枪决了,她的喉咙在行刑前将被割断,她在黑暗中再也发不出声音。我们心急如焚,大片的山河和城市在我们脚下呼呼后退,我们不能降落地面看上一眼。北京的上空灯火辉煌,我们看到了电影中的长安街和天安门,地上人像蚂蚁,车像甲虫,华表像火柴棍,我们还看到大片金黄色的屋顶,红色的墙,柳树和槐树,但我们不能停下来,我们要继续向北,直到沈阳。沈阳,那是一个多么陌生的城市,我们只知道它是辽宁省的省会,张志新关在这里,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知。我们要找到她关押的地方,找到把她关进去的人,审讯她的人,以及狱中折磨她的人,把这些人的头通通砸烂,然后我们把张志新劫走,让她在我们的马上一路飞回六感,藏到水冲村三婆的家里。
  没有武功这样的伟业如何能完成呢?
  我们应该练武功,对此我向往已久。我想象一把剑嗖嗖窜到我的手上,这把剑像蛇一样睁着眼睛,准确无误地窜到我的手心,剑鞘自动脱落,一枚利剑寒光闪闪,明亮如秋水。我就在星光底下像梦游一样舞动起来,我无师自通,如同生下来就会舞剑,我越舞越猛,剑身像电风扇一样转成一片!安凤美则端起一盆水往我身上泼,水花弹回去,全落到她身上了。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场面!同时我还常常感到,自己的左腿和右腿同时飞起,身上的力气从脚尖出来,一下击倒三个虚拟的大汉。
  凤美跟她们水尾队的人说,她不出工是跟人学武功,有一位高人,很神秘,时而住在陆地坡,时而住在南流街的一条僻静小巷,有时还会云游到陆川容县。我估计,安凤美既学武功,又谈恋爱,学武功的时候少,谈恋爱的时候多。罗同志让我帮助安凤美,我越发趁机跟她混在一起,我暗地里认为,自己一可以跟她学点二手武功,二来也可以听她说说谈恋爱的事,我只在书上看过别人谈恋爱,对真人谈恋爱这件事感到十分好奇。
  星月朗朗,我和安凤美脚下生风,我们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南流县城呼呼地迎面而来。这件事情真叫我心花怒放!
  

革命时代的爱情(1)
我在黑暗中想起韩北方。背景有点乱,有自行车的轮子,轮子里有一只母鸡和一碗面条,这种乱七八糟的画面我在现实中从来没有见过,它是怎样跑到我的记忆里的呢?
  他的衣服有一种烟草味,真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抽烟。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黄军衣,这种衣服很有分量,是一个人胸有大志的体现。我则经常穿着一套蓝色衣服,跟安凤美差不多。
  是否接过吻?青葱岁月,摄魂荡魄,像闪电掠过身体。事实上我们都不会,他比我大八岁,但他不会,我也不会。
  小刁如果现在还活着,一定会记得。
  在三婆看来,小刁是一只猪精,而成了精的动物就不再是动物,而是神怪一类的东西,比如狐狸精、耗子精,不但活了几百年,而且还会说人话,它们灵魂不灭,记忆也不灭。小刁也许就是这样一只猪精,虽然有着猪的外形,内心却完全超越了猪。
  在蓝色的月光下,小刁爬上了一棵大人面果树,它从树梢跳到了瓦上,通过一块亮瓦往下看。现在我觉得我就是小刁,我的两只前蹄趴在玻璃亮瓦旁边的瓦上,瓦沟里长着青苔,有点滑,我只恨自己没有长着像猫一样的利爪,那样就可以牢牢地扣着瓦缝。用蹄子扒住瓦缝有点吃力,好在我体形修长,具有很好的平衡能力。
  我把鼻子对着亮瓦。一朵小火苗呼的蹿到我的眼睛里,这使我有一点不适应。火苗浮在灯里,圆圆的玻璃,闪着一层金光。书、作业本、床板、摞起来的砖头、脸盆、铁桶、蚊帐、床。女知青,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动。火苗浮在灯里,她的脸上有一层黄色的光。辫子一边长一边短,跟平时不一样。肥皂盒、杯子、牙刷、毛巾,挂毛巾的绳子来自蚊帐顶的一只角,蚊帐有四只角,四根绳子伸向四方,看起来像一只大蜘蛛。
  大蜘蛛。床。一旦床有响动,小刁就特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它什么都看不见,蚊帐顶把它的视线挡住了。床在闷响,但蚊帐顶上什么都看不见。
  床上的事情是村民最津津乐道的事情,每一出工,大家迎着太阳来到地头,看到有人笑眯眯的,神清气爽,就会有人问:昨晚夜搞了几次?一次还是两次?人群中只要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就像一锅油里掉进了一滴水,喳的一声就炸开了,吱吱喳喳的,嘈嘈切切,大声小声,人人都兴奋起来,好像过节,浑身轻快,也像偷了糖吃,嘴里咂着甜味,脸上有一种神秘的笑意。手上的锄头也感到了这莫名的兴奋,锄头锄着地,它也跟着问:昨晚夜搞了几次?一次还是两次?如果是挖红薯,红薯也跟着问:昨晚夜搞了几次?
  有一次我听见两个妇女在探讨公蚊子和母蚊子是怎样那个的,在这之前她们先说了狗,又说了鸡,说得咯咯笑,之后又说到麻雀和蚯蚓,说到蚊子的时候她们争论起来,一个说是尾对尾××的,另一个则坚持说是公蚊子压在母蚊子的背上,她们的声音忽高忽低。忽然一阵爆笑,消停下来才发现我们在旁边,她们就停下来,问我听见她们说什么没有,我说没听见。玉昭说,你们看看,人家知青多正经,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我当时觉得,装作没听见比听见下流话更不道德,我追上玉昭,一再表明,我是真的没听见,我只听见了前面的话,后面的没听清。
  一个纯洁的人,正经而寡淡,生涩,有时不知好歹,懵懂,生怕道德上有污点,梦想着成为先进知青,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被推荐,成为一名工农兵大学生,或者工农兵中专生,或者工厂里的宣传队员。这样纯洁简单的人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呢?
  我在知青点吃过中午饭,高红燕她们下地去了,我喂鸡。我拿着一只大木勺,到柴房抓了两把米糠,然后回灶间,锅底剩下的锅巴用水泡一泡,捞到木勺里,跟米糠拌在一起。
  我还没学会叫唤鸡来吃饭,三婆唤鸡是这样唤的: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第一个咕是升调,后面的咕是降调。她叫起来很好听,大鸡小鸡飞快地奔过来,张开翅膀,欢天喜地,就像孩子见着了亲娘。
  

革命时代的爱情(2)
我学不像,我跟鸡没有这么亲和的感情,叫唤起来就有点害羞,多次叫不出口,叫出口也声音太小,不像。
  我不叫唤鸡,但鸡的眼睛很尖,在门口的坡地上找虫子吃,一看见我端着大木勺,就伸着颈飞奔过来。它们跟着我到柴房抓糠,又跟着我到灶间拌锅巴,伸长脖子咯咯叫,又啄我的裤腿。然后一路再跟回柴房门口,我把木勺往地上一放,这才平息了它们的来回乱窜。
  于是我看鸡们吃食。四只母鸡,一只黑,三只黄。黑鸡的冠子红得像块红布,我知道它快要下蛋了。我应该抓一把谷子,单独喂给它。三婆说,母鸡下蛋就像女人生孩子,生完了要补一补。
  我回屋抓谷子。这时听见门外有自行车响,我迎到门口一看,韩北方正把车停在门口的空地上。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我。
  他的自行车在正午的阳光下,四周十分静,一个人都没有。小孩、牛、狗,也都没有。小刁也不知去了哪里。韩北方神奇地从天而降,让我又惊又喜。
  我说:这自行车,太阳晒。他说:不要紧。
  我想动手把车扛到柴房,车锁着,有点重。他赶紧到我身后接过车把,他呼出的气直扑我的后脖子。第一次靠得这么近。我有点害怕。天真高,太阳真亮。两个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到灶间洗手,我的手满是米糠。我洗得很慢,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我问他吃过饭没,他说没关系。我又紧张又懵懂,脑袋一片空白,竟然不明白他说没关系就是没吃。我傻头傻脑地又问了一遍,他便说还没吃。
  我一下又慌乱起来,我说怎么办呢?他微笑着说:没关系。他说的是普通话,他的嗓音很好听,语调更好听。但我不会说普通话,一个南流小镇上长大的女孩,只会朗读普通话,却不能用来说口语。我把脸憋通红,我说:怎么办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奇怪,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这使我更加紧张,同时也更加木呆。整个人是乱的,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不像人,像一只被尿射中的蚂蚊。韩北方安慰我,他说没关系,他一点都不饿。他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坐下。
  我刚一坐下,立即又跳起来,我说:对了,有面条!我从米缸里翻出半扎挂面,举到鼻子跟前给他看。但我立即发现这挂面格外黑,比平时看上去要黑许多,简直就像那些发了霉的细篾条。
  他又说没关系。他跟我到灶间,很有兴趣地看我用稻草烧锅,有他站在旁边,我觉得灶台上的油垢、地上的鸡屎、水缸里的灰尘全都分外刺眼。
  什么菜都没有。他说没关系。他大口吃。我看他吃。四周很安静,只有那只红冠子黑母鸡在咕咕唱着。吃完饭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愣了一会儿我说带他到六感学校看看,走一走。他说好。
  走在路上我不知说什么。路过红薯地我就说:这片红薯地是我们水冲队的,那片是水尾队。走到割了稻子的田里,我又说刚刚割完禾,这地还没犁,我也犁过地呢,不难。面前有一条引水沟,尺把宽,一抬脚就跨过去了。沟里的水很清,正在灌水,流得很快。
  他停下,回过头,问:这怎么形容?
  我反应不过来,人愣着。
  他指指水沟。
  我愣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更有潺潺流水。
  他说:好。接着他朗声诵道: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
  我接上: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他接: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
  我再接: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二人合: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写到这里我觉得这两个人实在傻得过分,很不真实,就像当时舞台上流行的对口词,也是一人一句,然后合起来,为了增强气氛,则一人拿镲,一人拿锣,再一人拿鼓,说完一句就敲一下,或敲三下。比如: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咚!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咚!咚!咚!对口词这种形式,实在还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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