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素光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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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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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班旧人,都已老的老,去的去,或许当真是另一个时代该来了。

他不是多话的人,该说的也都彼此了然,霍仲亨伸臂扶了洪歧凡一把,对他慨然而笑,互道了珍重,上车绝尘而去……从车子后视镜里仍看见洪歧凡久久站立道旁,一直目送座车驶远。

住车站的路上已戒严,街头看不见人影,道旁店铺都关了门。

司机减速将要经过一处弯道,只听后座的霍仲亨淡淡出声,“停一下。”

随行侍从立时警觉,然而霍仲亨只是吩咐前座的副官,“你去替我买两份玫瑰糕,街口第三个铺子。”年轻的副官愕然一霎,旋即会意是为夫人或小姐买的,立时推门下车。

“还是我自己去。”霍仲亨却又开口,“你不知道要哪一种,甜腻了不行。”

这家铺子的玫瑰糕是祖传手艺,念卿那样刁的嘴,也爱得不得了,回南边之后常说起北平这家玫瑰糕是最好的……思及她娇慵神情,霍仲亨阴沉了整日的脸上,终于流露一丝极淡的笑容。可副官却迟疑提醒,“街边铺子因戒严都关门了。”

霍仲亨瞪了他眼,“关了门不会再敲开么。”

他径自推门下车,走得两步又回头吩咐,“你们把车开到前面路口去,我敲开铺子让人见到你们这排场,又要一惊一乍,扰民得很。”

副官应声让司机往前开走,自己仍跟着他到铺子门前,寸步不离保护。

霍仲亨抬手敲了两记,正要出声,猛然听得一声巨响。

前面街口腾起剧烈火光,爆炸声震耳欲聋,自己的座车同迎面来的一辆汽车撞在一起,两车都陷入火海,爆炸还在一声接着一声,滚滚黑烟将天空都遮住。后面跟随的警卫车辆立时急刹,仍有跟得近的一部车被波及……碎玻璃与车身残骸随爆炸飞溅老远,夹杂着人的血肉。

副官惊得目瞪口呆,此处早已戒严,怎会有车子疾驰而来。

寻常撞车无非是引爆汽油,爆炸烈度有限,眼前的两部车子却在剧烈爆炸声里几乎化为焦炭……这不是汽油爆炸能办到的,那撞来的车上显然藏有烈性炸药,足以连人带车炸为碎片。

只有司机一人在那座车上,已绝无幸免无能。

若非临时起意来买玫瑰糕,此时葬身火海的,便是霍仲亨。

第四三记 下

半夜里急促军靴声打破茗谷的宁静,值夜的女仆纷纷被惊动,从未见过侍从官这样仓促闯来。

“快叫起夫人,有急电!”来的是四名亲信侍队,为首的侍从官看着惊呆的女仆,焦急地猛一跺靴,“快去叫夫人!”

窗外树上有夜鸦被接连亮起的灯光惊动,发出一声刺耳鸣叫,扑楞楞飞走。楼上楼下灯光俱都打开,不消片刻,匆匆脚步声从二楼传来。

夫人散着一头乌黑长发,白绸缎睡衣外披了件深红长衣,穿着绣花拖鞋直奔下楼梯,腰间细长飘带尚来不及束好。侍从将电文双手呈上,“夫人,这是刚刚从情报处顾主任那里接到的密电!”

念卿接过来飞快展开,已译好的密电言简词略,撞入眼帘的第一行字,即令心脏骤然停跳一拍,整个人瞬间跌落寒冰深渊。非。凡。。

“——大总统病故,和谈未成,北平秘不发丧!”

早已对新宪心怀不满的南方守旧势力暗中支持代执政,与北方总理洪歧凡密谋另订新约,垂新划分势力,将削弱总统和总理权力的新宪条约废去,变议会和立法院为虚设,保全守旧势力的权益,将大权依然保留在总统一人之手,以共和之名,行独裁之实。

当初洪歧凡受霍仲亨相助,登上总理之位,虽贵为内阁首领,权威声望却总受到霍仲亨的压制,北方派系将领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更何况还有东北佟岑勋。一日有这两人在,他一日坐不安稳,总理宝座始终被人家用枪杆抵着。

固然和谈成功,南北一统,也是洪歧凡毕生心愿,然而按照和约议定的新宪,他将失去手里几乎大半的权力,受制于南北议员共同组成的议院,即使保留显赫职务,也大权尽去。

这一点,也是代执政忿忿不能甘心之处。

想大总统在位时,大权独揽,说一不二,轮到继任者手上却将权柄剥夺大半,凭空令立法院与议会凌驾总统之上。不但继任者不忿,连带着因此失去大权的诸多元老旧部也不能甘心。大总统威望超卓,有他在时,无人敢置喙。然而盖世英雄,也有迟暮之日,一朝大总统撒手西去,任他万民景仰,也奈何不了权柄在握的继任者。

一旦密约达成,霍仲亨即成为最大的绊脚石。

是天意使然,还是有人暗动手脚?大总统当真在和谈前夕功亏一篑,猝然病死在北平!

为顾全大局之稳定,遗体将被送回金陵,再发布丧讯。

至此大总统北上和谈之行,将被彻底掩盖,也不会有人得知霍仲亨秘密同行。

只要令他永久缄口,将和谈条约偷天换日,由新总统与洪歧凡签订新约,南北统一大业达成,后世将会永久记得他二人的功勋,其他的,便可从史书上彻底抹去——

顾青衣密电称:洪歧凡密谋在霍仲亨回程途中下手刺杀,代执政调兵截断他退路,防止他的死讯激起部属兵变,并命令潜伏在日本的情报处成员,一旦薛晋铭抵达,立刻以叛国罪将他逮捕枪决。

******

侍从紧盯着夫人惨白如纸的脸,气息急促,从方才第一眼看到这电文,心中剧跳就不曾缓过。夫人将电文又看了一遍,缓缓抬起眼来,眸色黑得怕人,“确证是顾青衣发来的?”

侍从喉咙干涩,“无法确证。”

“什么意思?”念卿陡然扬眉,语声拔高。

“顾主任已无法取得联系,密电刚收到,讯号就断了,至今没能接通。”侍从咬了咬牙,“旋即联络北平,将军也没有音讯,无法取得联络……”

“没有音讯?”念卿缓慢重复这四字,深瞳里光芒似针尖,“所有消息都被封锁了?”

“是。”侍从点头,“此次将军和大总统是秘密北上,外界无人知道,一旦消息封锁,联络中断,我们完全无法得知事态到了哪一步,现在连将军人在哪里也不清楚,眼下找到将军是最要紧,必须立刻派人北上!”

侍从焦急万分,接连向她谏言,话音切切,似乎越说越快,念卿渐渐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分明每个字都传入耳中,却好似隔了水,隔了山,从太远的地方传来……终于有另一名侍从发觉她的异样,脱口唤了一声“夫人”,只见她额头鬓角密密的全是冷汗,嘴唇已没有一点血色。

念卿茫然抬手,想推开上前搀扶她的女仆,却身子一晃,踉跄靠向案几。

侍从们不敢再出声,,后悔仓促之下将她惊动……少帅的死,少夫人的走,已令她短短时日憔悴至此,如今看她单薄身影,似枝头摇摇欲坠的一片叶子,颤颤在呼啸疾风中。

她缓缓坐下来,手中捏了那纸电文,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将电文一点点捏紧,直捏得自己指节泛白,手背肌肤下现出青色血脉。也只是片刻,她肩头的颤抖渐渐平息,纷乱气息渐缓。

那一瞬恐惧与软弱袭来,如飓风狂澜,险将人击倒。

仅能抓住的只有自已,以克制和坚定,将自已稳稳抓住,直至理智与力量重新回到身体中,直至将一切重新抓住。

“现在,你们去办这几件事。”她终于开口,语声轻微,抬头的一瞬,目光雪亮如刃。

她直直盯着远处窗外的黑暗,静且深,锐而冷,仿佛那黑暗中正匿藏着凶兽,她的目光便似箭羽,要将那跃跃欲噬人的凶兽钉在原地。

“叫各驻军军长整装备战,如若遭遇进犯,可就地反击,无需等候将军指令。”夫人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只有坚玉般沁人的冷,“立刻派人去北平找寻将军下落,让高军长和许铮来见我,不要惊动其他将领,不要将消息走漏,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联络上薛晋铭和顾青衣……还有……”

她顿住语声,静默良久,恍然有似笑非笑神情,“就这样罢。”

侍从应命,看着夫人站起身来,缓步往楼上走。

灯光将她影子拖长,她扶了楼梯,细瘦手腕搁上乌漆栏杆,黑发垂落身后;深红色细长衣带垂下身侧,有一端太长,逶迤在地上,随她一步步走过,如一道血痕划过暗色地毯。

*******

稚嫩哭闹声从楼上传来,霖霖不知何时被惊醒,哭着要找妈妈,女仆正抱着她百般哄劝。

“妈妈在这里。”

女仆回头,看见夫人走进来,灯光淡淡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照着她唇上微弱笑容。

霖霖挣脱女仆,飞扑到念卿面前,将她一把抱住,放声大哭,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念卿慢慢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女儿紧紧搂抱。

想起母亲从前也曾这样搂抱自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所幸仍有她。

身子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出去!”她压低声,极力克制的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

女仆慌忙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带上。

门锁咔的一声,将她最后一分支撑的力量压断。

念卿抱紧女儿,仰起头,任灯光耀得眼前模糊一片。

霖霖抬头看见妈妈脸上湿漉漉全是泪水,可是妈妈却在笑,无声地笑。

“妈妈……”霖霖抬起双手胡乱去擦她脸上的泪。

“你想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念卿低头问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

霖霖用力点头,“也和爸爸在一起!”

念卿缓缓笑,“好,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霖霖爬到她身上,小手不停抹着她的泪,“妈妈不哭!”

念卿目不转睛望着女儿,差一点,她就要吩咐侍从安排去香港的船,先将霖霖送走,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最坏的打算,也是一个母亲护雏的本能反应。非。凡。。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

假如命运真要如此恶毒,不会因为闭上眼睛就让一切不再发生。

倘若这一切果真到来,那就来吧。

一纸密电,翻天巨变,都不会令她有多么意外。

死算得什么,仲亨自己向来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

她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险。

三四年了,也有一千多个日夜了。

她时时刻刻惧怕着某些事,惧怕一切不祥的征兆,每一次他要征战要远行,都唯恐是最后一次离别……她不许家中仆佣有任何的口无遮拦,不许言语稍有触犯忌讳。

她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风声鹤唳。

她不怕,明知他要去一次比一次更危险的地方,也放手让他去,从不阻拦。

不畏生死,只怕别离。

死亡没什么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里,他和她总要在一起的。

念卿低头抚上女儿的脸,想起母亲撒手去后,留她在世间,过往种种挣扎,往事历历历回现。

不,她的霖霖绝不会如此辛苦。

******

三日后,最坏的消息和最好的消息一起到来。

辗转从北平证实,霍仲亨的座车在去往车站途中发生爆炸,现场找到的焦尸两具,都不是霍仲亨本人,他的随行警卫也随即在爆炸后失踪。

前往日本途中的薛晋铭也许提早得到顾青衣的消息,中途离奇失踪,等候在码头逮捕他的情报处人员空手而归。

这是最好的消息。

最坏的消息却从南方传来——发出密电便失去音讯的顾青衣,乔装潜住南洋,登船之时被发现行迹,遭到逮捕,旋即宣布了她的叛国罪,当晚就在狱中执行了秘密枪决。

这是许铮亲自带来的消息。

历经了太多的死亡,眼看着一个个人从身边离开,似乎死亡,已成为司空见惯。

“她什么时候去的?”夫人站在落地长窗后面,背影孤峭,语声空茫。

“枪决是在凌晨。”许铮摘了军帽在手中,黯然低头。

夫人一言不发,推门走出庭院,来到白茶花下,朝南方屈膝跪倒,缓缓俯拜下去。

顾青衣,至今不知她真正的名字。

只知她总穿一身奇装异服,描着梅子色口红,笑容孤傲。~非~凡~

只知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

后来仲亨说,顾青衣死去的未婚夫最爱听胡琴。

她曾笑着问她,“假如是我先识得他呢?”

失去未婚夫之后,霍仲亨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望见的光明。

这光明却没有照向她,而是照向另一个女人。

于是她转过身,索牲化作黑暗中的“燕子”,投向遥远南方那一线理想中的光明。

可是黎明前最暗的深夜,黑暗终于吞噬了这只燕子。

待到天亮之时,阳光照亮天际,空中流云会不会记得,曾有一只燕子从这里飞过,剪尾裁开阴云,留下属于她的浅浅痕迹。

第四四记 上

震惊举国的噩耗一日之间传遍南北西东,大总统病逝金陵,全城缟素,万民同悲。

第一时间在南方宣誓就职的临时代总统已赶赴金陵,亲自主持公祭,南方军政府降半旗致哀。

北方内阁总理洪歧凡通电哀悼,即刻派代表前往金陵,并在报上发表了洋洋万言的悼文。

灵枢移厝之日,数万民众涌上街头送丧,悲声震天。非~凡~

与此同时,一纸噩耗也从南方军政府传到茗谷。

——霍仲亨护送先总统灵柩前住金陵途中遭到叛国分子袭击,不幸罹难,叛国分子已遭到逮捕判决,将军遗体不日送返。南方政府将追认功勋,特颁一等护国威烈勋章,追授景勋大元帅衔,为国家最高荣誊。

南方政府将在霍夫人接受勋章之后,按仅次于先总统的礼仪,为霍帅举行国葬。

大半个中国都沉浸在哀恸之中,南方街头巷尾尽是一片素白。

阴云携雨,一大早就起了风。

南方的夏天来得早,去得也快,一场雨落透,天气便凉爽几分,连场阴雨带去暑热,不觉秋凉已至。昨夜风雨打落的一地残红,零落在泥泞中。

蕙殊放轻脚步走到书房门口,看见许铮垂手肃立的背影,越过他宽阔肩头,看见书桌后面那张属于将军的椅子里,端端坐着素衣挽髻的夫人。

黑色座椅很宽大,她的身影很单薄。

然而她挺直端严的身姿,庄重的面容,却让人感觉不到她和这个位置之间应有的空洞。

风从她身后敞开的长窗吹进来,凉意袭人,隐隐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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