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素光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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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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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刺杀长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绮。

燕绮一手支了额头,苦笑道,“我们假扮夫妻,乘船从青岛到香港,谁知晚在一处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家风也向来严厉,家兄见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简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谁知道……他竟将错就错,向我求婚。”

重提多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燕绮脸颊红晕浅浅。

“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连累我清白名誉扫地,更怕说出原委,将我牵扯进暗杀事件。”燕绮低头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不肯让女子为难,总是自己一身承担。明筹资是一千一万个甘愿,他却还问我,如此阴差阳错嫁了他,会不会委屈?”

初相见,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伤,人憔悴。

那时她不敢想,做梦都不敢想,及至日后霍帅引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随之远走,连茗谷旧地也付之一炬。她以为他到底该抹去心上旧伤了,他却迥然一身,继续漂泊,屡屡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险的事业。

转眼间那一双人,已经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没能等来金石为开,却等来一个阴差阳错。

念卿低低叹了口气,目光柔如春水。

若仅仅只是阴差阳错,他岂会这样轻易就范。

她太了解他,薜四公子若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那是谁也休想勉强得了的……他心里若是没有存下林燕绮的影子,也不会甘愿迎娶。

那个时候,他是最孤单的。

她随仲享走了,蕙殊嫁了,蒙家喜添儿女,收养的孤女敏言也不在他身边。

只得他孤身一人穿行于明暗、风月、正邪、生死之间,没有归家之所。

没有人比沈念卿更了解薜晋铭,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灵魂,都曾半生漂泊,都曾风月历尽,都曾一无所有,对家人与爱人的渴慕,都藏在谁也瞧不见的灵魂深处,如最薄弱的伤口,无论怎样小心掩饰,也终有被柔软之矛戮中的一刻。

如同她之处遇霍仲享,他也在最孤独惘然的时刻,遇见默默等待他的林燕绮。

时也命也,这一段阴差阳错来得不迟不早,刚刚好。

“我这个人自小好胜,明知道他心中并未全然放下,我依然充满信心,认为只有想不到的办法,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旁人越是以为办不到,我就越要试一试。从前家父一口认定女子做不成医生,我便做给他看;院长认为眼科大夫不可能转作外科,我便去外科从杂役助手做起,照样也做成了……我自信可以令他全心全意待我,将你从他心底抹去。”燕绮笑得恍惚,抬眼望定念卿,“知道么,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暗自同你较劲,却不知一开始就找错了敌人,挡在我和他之间的并不是你。”

念卿苦笑。

要懂得薜晋铭那样复杂的一个人,身在顺逆境遇中的林燕绮,还不够阅历——已历经千帆的人,再不需要征服与被征服,他只是需要一分慰藉与回归。燕绮却想错了,错在千方百计去征服他的心,越征服便越令他疲累,越令他回避。

“结婚后那两年,是我最热恋他的时候,时刻都想占着他,他却总游离在我拼命伸手也够不着的地方,甚至常常一声不响离去,总去执行那些没完没了的密令。起初我相信他公务繁忙,渐渐也明白过来,他是在躲着我,在我身边总像是喘不过气……那时我真傻,不知怎样才可以留住他,便想到,有了孩子或许会不一样……慧行刚出生那会儿,他的确很快活,也形影不离陪伴我,可是离开了医院,整日在家对着孩子,我又迷茫失措,终日烦躁。他也越来越变得不像原来的他,他所对付的人,不再只是日寇和国贼,他开始为独裁者效忠,对党内政见不同者执行清洗,暗杀和裁,监视和逮捕,在他眼里都是家常便饭!而我却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我在救人,他在杀人,这简直是一个绝大的玩笑!”

燕绮再也克制不住,低头掩住了脸,一直强装的淡漠笑容被悲哀冲击得支离破碎。

念卿也闭上眼,连叹息也窒在胸口,不忍心再听下去。

这些年她是最清醒的旁观者,一直知道他在努力遗忘,努力成为一个好丈夫,努力维系得来不易的婚姻。只是想不到,燕绮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她先放了手,选择了转身离去。

念卿恻然看着燕绮,待她情绪终于平复,这才缓声问,“如果可以真正放下,也是好的,可是燕绮,你真的放下了么?”

燕绮一僵,被她澄明目光直看进心底,更被她的话一针戮进痛处。

念卿心如明镜,移情并不是那么容易,何况曾经那样深受过,她不信燕绮办得到。

燕绮黯然而笑。

敏言、蕙殊甚至是他,都相信她移情别恋,唯一明白她的人,却是沈念卿。

“也许我还未能放下。”燕绮长长叹一口气,坦然承认,“但是这不重要,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现今我很知足,也终于得到一个全心待我,视我珍宝的男子……”她顿了一顿,低低说,“下个月,便是我与陈佑棠结婚的日子,原谅我不能邀请你来观礼。”

往日只听敏言和蕙殊说过,知道燕绮移情旁人,与她医院里一位外科大夫走在一处,做出红杏出墙之事,被晋铭得知之后,她也直认不讳。今日却是第一次听闻“陈佑棠”这名字。先是惊闻林薜二人早已离婚的消息,跟着却又是燕绮的婚讯……一日之间太多意外,令念卿不知该说什么,默然半晌,只得轻声道一声,“恭喜了。” 

“谢谢。”燕绮一笑,“想必敏言跟你说了不少我和佑棠的事吧。”

念卿叹息,“她还小,你别为她孩子气的傻话生气。”

燕绮摇头苦笑,“若不是她,我不会真同佑棠走在一起。”

这话倒叫念卿一惊,“敏言?她做了什么?”

燕绮只是苦笑,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静了片刻才淡淡道,“我和佑棠原本不是那样的,他与我早在国外念书时就认识,从同窗好友到莫逆之交,他待我……就如同晋铭待你。”

念卿哑然明白过来,却听她又说,“那时晋铭总不有容乃大中,我心里烦闷也只能同他说说话,天天在一处工作,免不了情分亲近些。有天夜里我们工作到深夜才离开医院,我心绪极坏,叫他陪我喝酒,不想竟喝得酩酊大醉。他把我送回家里,我看着空荡荡的卧房,一时伤心失态大哭起来,他便抱着我,劝慰我……敏言恰在门外瞧见我们,她那里才十三岁,我以为她不懂,也没想过同她解释,谁想到她竟记恨在心,将这事告诉了晋铭。”

燕绮似乎想笑,唇角牵起,却只有浓浓涩意,“我满心惶恐,以为他会质问我,我相好了满腹的话同他解释,向他道歉……可他什么也没问,竟像全然不在乎,不在乎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气急了,忍无可忍问他,我若有了旁人他会如何……你猜得到他说什么吗?”

念卿长叹,“他说愿意放你走,对么?”

燕绮一怔之下苦笑,“你们真是一对知己。”

念卿却笑不出来,忍不住有些恼了燕绮,更恼了薜晋铭。

这两个人分明都是冰雪聪明,偏偏遇在一起,都变得如此糊涂。

“于是你恨他凉薄,索性真与那个人在一起,他相信你红杏出墙,你就偏偏出墙给他看?”念卿脱口而出,声色俱是痛心,“燕绮,这样的蠢事,怎可能是你做出来的?”

燕绮笑,笑出声,也笑出泪。

“我自己也难以相信,这蠢事真是我做出来的……只是人若糊涂起来,又有干什么蠢事做不出?”她一面笑一面摇头,任由泪水纷纷落下,“可是你知道么,我不后悔,一点不后悔。失去了一个我所深受的男子,却得到另一个深受我的男子。从前苦苦渴求而得不到的,现在都有了,佑棠待我,真正是如珠如宝……夫人,这是我和你的不同处,你和先生的鹣鲽情深,我固然羡慕,却永远办不到。因为我无法像你这样牺牲,我爱自己远胜过爱任何男子。若不能得到所爱之人,那么得到一个爱我之人,也是极好的。”

念卿怔怔看她。

 

心口忽紧忽缩,微微抽刺的感觉,意忘了是不是痛。

“燕绮,我也同样羡慕你。”

这话从任何人嘴里说出,都不会比从霍沈念卿口中说出,更令林燕绮震惊。

“为什么?”燕绮脱口问。

“因为你真正拥有完整的自己。”念卿微微地笑,眼里神色复杂得令人迷惘,却又澄明得令人忘我,“你和我确是不同的,你属于新的时代,而我仲享都是旧式人,我们的时代已过去了,往后一切都是新的。我不让霖霖在家做大小姐,而要她读书,要她学着像男子一样处身立世,便是希望她能成为你这样的人,能去做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日后必是你们这样的新女性,才可堂堂正正生存于世。”

“夫人……”燕绮失却言语,心中却是肃然起敬,对这个洞明世事而又坦然从容的女子,只有敬佩,除却敬佩便是感激,感激她所给予的尊重、谅解与鼓舞。



第十一章

【1999年3月茗谷废宅】

从废墟中修复重建,远比在空地上新建华厦高楼来得艰难。

单单是对照着一张图纸,重构茗谷的原貌,已花去一个星期的时间,却还有千头万绪的工作来不及展开。

启安伏在桌上堆积如山的图纸里,手边是从废墟原址测量回来的各种数据,半日看下来看得眼花缭乱。他叹一口气,抬眼看对面小圆桌后的艾默,她全神贯注几乎将脸都埋在资料中,认真模样看似兢兢业业的小学生,分外可爱。

外头阳光明媚,三四月交替的暮春时节,花好柳绿,空气中弥漫这个季节独有的甜美气息。

启安伸个懒腰站起来,走到艾默身后看她誊录抄写。

桌上厚厚的笔记本里,是她走遍当地图书馆和文史馆收罗来的资料,凡事与茗谷旧事有一鳞半爪的相关,她都详细记下,再对照分析,加以摘取。

这是一份无比耗神的工作。

汗珠凝在她秀气鼻尖,鬓发也被汗水贴在脸颊。

启安轻轻抽走她面前一页纸,她这才惊觉抬眸,停下手中的笔。

“资料缺失得太厉害,需要考据的东西还那么多,照我们两个人的效率不知几时才能真正动工。”他叹口气,“恐怕我们需要帮手才行。”

艾默闻言蹙眉,“着手重建当然需要帮手,但现在还在搜集资料,我们完全应付得来。”

“你不累么?”启安审视她脸色,“昨晚是不是又熬夜写稿了?”

“也没有怎么熬……”艾默支吾着转动手中的笔,却被他一手拽起来。

“别那么辛苦,休息一下。”他摇头笑,推开身后玻璃门,拉她到露台上,“看,阳光多好。”

光亮刺得艾默眯起眼,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将人包围。

不经意看见一只粉白蝴蝶从栏外飞来,悄然停在他肩头。

白的衬衣,粉的蝴蝶,都被阳光照得清清透透。

风从海滨吹来,撩人鬓发,拂动衣袂,整个人似乎一瞬间轻盈起来。

艾默正想提醒他别动,别惊走肩上的蝴蝶,他却侧首对她一笑,那只粉蝶悠然振翅而起,从他乌黑鬓角掠过,飘飘随风去了。

“启安。”艾默靠上露台阑干,笑着叹口气,“我们到底认识多久了?”

这莫名冒出的傻问题令启安微微一怔,旋即莞尔,“好像很久了。”

艾默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凝视对方,笑而不语。

原以为邂逅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是小说里最俗套的情节,却原来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艾默仰头嗅到风中花香,“这样好的下午,应该泡一壶红茶来慢慢喝。”

启安微笑,“最好是薰衣草风味。”

艾默弹个响指,“好主意,一份薰衣草,加一份菩提叶。”

看着她欣然转身回房间,翻出茶壶径自去泡茶,启安凝望她背影,双臂环胸,心中又浮起盘亘过无数次的问题——

她是谁。

艾默,她说这个名字是从拉丁文里取来,amon,爱神的名字,象征着“爱”。

她说出来到这里的原因,说出她笔下的故事。

她说她要写出茗谷的往日真相,找出湮没在时光背后的秘密。

她说她会找到答案,还原真实的茗谷,还斯人以客观公正的评价。

这些都不意外,都是他早早猜到的缘由。

然而当她拿出那本装帧精致,署名苏艾的书,当他以震撼心情,读完这本女子笔调的传奇小说,才知一切远不是这样简单。

如果书里悱恻往事都是真的,那么她知道的故事,远比他知道的还多。

如果说,字里行间深情都是一个后世女子的凭空假想——那些连他都茫然不知的隐秘,比他所知故事更久远的缘起,她又从何捏造得来?非~凡~~

数十年的岁月,生离死别,风流云散,还有谁会如此念念不忘?

印在书脊上的两个烫银字体,苏艾,是她在文字面具下的另一副容颜。

那么隐匿在艾默这名字之下的,又会是谁?

莫非——

启安下意识摇头,遣散那绝无可能的妄想。

人死不能复生,除非他自幼得知的一切都是谎言。

“茶好了,来帮我拿一下杯子。”艾默的语声从屋里传来。

启安收回思绪,见她托着茶壶走出来,长发束成马尾垂下一侧肩头,壶中薰衣草的香气沁人心脾。他笑着接过托盘里骨瓷郁金香杯子,摆在露台阳伞下的木桌上,细心将杯勺摆成相对角度。艾默浅浅笑着坐下,端茶轻啜,茶氛氤氲在眼睫眉梢,别是一番娴雅。

启安低低叹了一声。非~凡~~

艾默抬眼看来。

“这繁琐的工作,做起来远比预想枯燥,要不是有一个最好的搭档,真不知有多头疼。”他望着她,微微笑,毫不掩饰眼里的欣赏倾慕。

她是听惯异性赞美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迎上他温煦目光,总是颊热。

“怎么会枯燥?”艾默搁下茶杯,低头一笑,“能够做这件事,已经不知有多幸运。”

他深深凝视她,“那是因为你爱这个地方。”

艾默静了片刻,语声柔软,“难道你不爱?”

启安垂目想了一想,坦然说,“我对这宅子的感情,或许并没有你来得深。”

艾默挑了挑眉,以目光无声询问。

“我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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