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素光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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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 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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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里回来得迟,又惹了母亲着急,只顾着赔罪认错了,好容易见着久别的敏敏,也没顾得上说什么话。霖霖吐了吐舌头,暂且把捉弄高彦毛的计划抛到脑后,自告奋勇挽起袖子给敏言帮忙。

不帮倒好,这一帮却帮出无数倒忙,先是打泼了水,跟着又过早把枸杞丢进了锅……厨娘苦着脸,看着两个大小姐把厨房扰得鸡飞狗跳,只觉焦头烂额,巴不得谁来赶走这两位。

救星倒是真来了。

来的却是薛慧行。

干是两位大小姐有了最好的听差,一人一句关差遣薛小公子添柴、递盐、拿碗… …

厨娘终于忍不可忍逃出厨房。

这日的早餐便在霖霖、敏言与慧行的通力协作之下告成,当略带焦糊味的雪耳莲子粥、咸味过重的佐粥小茶、怪模怪样的素菜包子…… 一一端上桌时,迈进餐室的薛晋铭与念卿只得面面相觑,眼着三位累了满头汗的“大厨”,薛晋铭啼笑皆非,“你们倒勤快。”

霖霖十分自谦,指着那煮得焦糊发黄的雪耳莲子粥说,“薛叔叔,这都是敏言做的,我们只是帮手, 她专门一早起来煮给你的,冬燥,喝粥对身子好… … 哎呀,干嘛?”

桌下敏言暗暗踢来一脚,踢得她莫名委屈。

跟着进来的高彥飞,站在薛晋铭身旁,忍笑忍得甚是艰难。

薛晋铭看了看低眉垂脸的敏言,淡淡嗯一声,依然面无表情。

念卿看了霖霖一眼,“什么时候你有敏敏一半懂事就好了。”

霖霖嬉笑上前,抢在薛晋铭前头替她拉开椅子。

慧行早已不客气地挤到他父亲椅子上,伸手拿起个素菜包就咬一一

“呸,霖霖姐你蒸的包子是生的!”

“胡说!”

“不信你自己尝嘛。”

“我才不爱吃包子,叫高哥哥吃!”

“我,我不饿……好吧,我尝一个……”

“味道还好吧?”

“好,很好……”

看着高彦飞无可奈何的苦相,一直冷着脸的薛晋铭也忍俊不禁,念卿更是几乎笑呛。敏言见父亲 终 于露 出笑容,惴惴神色才松缓下来,乖巧地起身端了蒸笼回灶重蒸。

四个后辈都在跟前,她亦在身侧,如此寻常晨间,却是烽火乱世里最珍罕的一隙安乐。薛晋铭缓缓吃着焦糊味的粥,自己都未觉察的笑意落在念卿眼里,她亦莞尔,心知他一锦衣玉食,口味最是挑剔,今日却将一碗煮糊的粥吃得干干净净。

一家人吃过早餐,自是各有各的事情要忙。薛晋铭此次回到重庆养伤,公务暂且搁下,琐事也有高彥飞协理,难得有了几日清闲。念卿照例每日都去孤儿院看一看,薛晋铭执意陪她同去,叫高彥飞自去公署料理杂务。

想着敏言在家无事,念卿便笑道,“敏敏也同我们一起吧。”

敏言眸子一亮,尚未开口,霖霖却兴冲冲道貌岸然,“那我呢,我也一起去!”

念卿蹙眉,“你自然是去上学。”

“有什么好上的,天天躲轰炸,学校里也没什么课……”霖霖满脸失望,一边嘀咕,一边将救援的目光投向薛晋铭,企盼薛叔叔能替她说情。

“敏言就不必去了,这几日在家好好想想我同你说过的话。”薛晋铭淡淡开口,看也不看敏言一眼,仍是那副冷淡神色,“这次回来,我会在重庆给你安排一个文职。你自小不喜读书,我也不勉强,往后就留在这边安心做事,既然有心作为,我便给你机会,这里一样天宽地阔,足够你飞了。”

“是,父亲。”敏言低下头,刚刚泛起光彩的眼里又黯了,只倔强地咬了唇,也不说话。

“伯父……”高彥飞忍不住想替她求情,特意用这私底下最亲近的称谓,却被薛晋铭轻描淡写扫来的目光迫得一窒,心虚地换回往日称呼,“处座,敏言小姐她……”

敏言冷冷横来一眼,“高彥飞,我的事不用你多嘴。”

高彥飞顿时噎住。

霖霖咳嗽一声,撒娇地扭住念卿衣袖,“妈,我喉咙疼,今天不想去上学了,你就让我在家休养休养嘛。”她哪里是喉咙痛,不过是想留下来陪伴郁郁寡欢的敏言。念卿自然明白,虽嘴上数落她娇气,心里却为女儿的善解人意略感欣慰。

……………………………………………………………………………………………

霖霖送薛叔叔与母亲出了门,高彥飞也走了,家中一时只留下自己和敏言、慧行姐弟。

三个小孩,倒像回到从前在香港军服中无拘无束,没有大众管束的时候。

霖霖叹口气,想起那时最爱去薛叔叔家,趁燕姨和他一向不在,便扯上敏言一起疯,有时高彥飞和蒙家的两个野小子也在,顽起来无法无天,有次几乎将薛家的书记烧起来。一转眼大家都成了大众,当时还光着屁股的小慧行也都这么高了,小结巴的高彥飞也不结巴了,蒙家兄弟和他们父母弟妹远去异国,不知何年何月才可相聚……就算重新聚在一起,也回不到过往无忧无虑的时光。

父亲走了,燕姨走了,高彥飞的父亲在北平沦陷的时候为国捐躯了……想来父亲一走已是三年。他是春天走的,紧跟着便是那黑色的七月,高叔叔忠心耿耿追随父亲,做了一辈子的部属,同许叔叔他们一起接过他留下的担子,最终也紧随父亲脚步,离去。

此时许叔叔还在前线,蕙殊阿姨去探望他,一走这么久还未回来,也不知今年的圣诞夜能否见着他们,好难得大家都在,若能在平安夜团聚在一起,该是何等美妙。

霖霖目送车子驶离家门,站在门口不知不觉出神许久,待回过神,却是被慧行拉扯袖子。他指拾她看敏言独自离开的背影,看敏言一言不发,自个儿闷闷沿石阶向后院走去。

“敏敏,你要去哪里?”霖霖牵了慧行忙追上她。

“陡便走走。”敏言淡然笑笑,“你不用理我,我就在园子里转转,哪儿也不去”

见她如此不开心,霖霖便挖空心思找了许多学校里的趣事笑话来说。敏言也不搭话,只是笑,听得心不在焉。霖霖也有些意兴阑珊,心想她见过大世面,对这学堂里小姑娘们的琐事不感兴题也是自然的,心下灵机一动,却想起个有趣的事来一一

“敏敏,我跟你说个秘密!”她撇开慧行,挽了敏言的胳膊,在她耳边窃窃将昨晚晚归的原因详细道来,又提起之前两次的偶遇,说到捉弄那个英国人的经过时,自己忍不住咯咯笑… … 敏言的反应却十分紧张,“那人什么身份你可曾调查过?怎么可以这样冒夫,随随便便跟人结交!”霖霖顿感扫兴,“你也跟我妈似的,处处小心谨慎,哪有这么麻烦。”

敏言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人世险恶,等你日后自己出去闯荡一番就知道了,跟你说也没有用,你被保护得太好了,霖霖… … 你是所有人手心里的露珠,谁都不忍让你沾到丁点儿尘埃,可这个世界才不是你现个所见的样子,它的坏处还多着呢。”

“看你说得老气横秋这样子,明明比我还小,你不也是薛叔叔掌上明珠,百般呵护着长大的!”霖霖不服气地笑嗔。敏言却是眼色一黯,侧过脸去,淡淡说,“我怎能和你比。”

“敏敏,这叫什么话。”霖霖眉头一皱,扳过她肩头,“你不要胡思乱想,薛叔叔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敏言怅然笑,“自从母亲走后,也只有他是一心一意照顾我的,我也只得这么一个父亲相依为命。倘若没有他,我在这世上也就什么都不是了,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无所谓罢!”

霖霖听得错愕,“你怎会有这种怪念头!难道我们,我和高彦飞,还有妈妈和蕙殊阿姨,就不是你的亲人朋友了吗?”

敏言回眸看她,幽幽一笑,“傻丫头,你当然是我的好姐姐,只是…… 这是我自己的怪念头,你是不会懂得的。在你们跟前,我始终是个外人,倘若不是做了薛晋铭的女儿,谁又会在意我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呢。我不像你,你生来就是众星捧月,无论从前姓霍还是现在姓沈,你总是许多人的珍宝。而我只是我父亲一个人的女儿,旁人对我好,无外是看着他认下我的份上。你知道这些年我不顾一切打拼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为父亲挣得颜面,挣得他的器重!我本就一无所有,也不怕失去什么,能够叫我害怕的,只是失去这唯一的父亲。”

也许是心中委屈压抑太久,从未想到会在她面前说出这些话来,话音一落地便又后悔,敏言转过身,不想被霖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圈,暗恨自己不够坚强,竟在她面前自伤自艾。

霖霖早已听得怔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连劝慰的话也不知该怎样说才好,“敏敏… … 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从未将你当外人,妈妈和蕙殊阿姨她们也一向心疼你,你这样想真是错怪她们了。”

“我谁也没怪,你用不着劝些什么,我这些怪念头过了也就罢了。”敏言却已回复了平常神色,一笑转身,牵起霖霖的手,“走吧,回屋子里去,外头可真冷。”

被她俩撇在一旁良久的慧行,终于忍不住跳脚,“不好玩,不好玩,你们都不陪我玩!”

“慧行乖,我们当然陪你玩了。” 敏言蹲下身子捏了捏慧行脸颊,推他到霖霖身旁,“问你霖霖姐,她的机灵点子最多了,说说看我们玩什么?”

霖霖看着敏言,心绪犹自起伏,只得随口笑笑,“玩… … 捉迷藏好了。”

…………………………………………………………………………………

慧行是最爱玩这个的,这一玩起兴,竟没完没了缠着霖霖和敏言玩了大半日。眼看时近中午了,屋子里能躲藏的每个角落也都躲了一遍,两个人渐渐被慧行撵得无处藏身。

霖霖狼狈地猫在厨房外面角落里,没等慧行找来,却被午间做饭的炊烟熏了个够呛。屋子上上下下也就这么两层,耳听慧行嗒嗒脚步声逼近,霖霖慌不择路退进走廊尽头,蓦然发现杂物室的门似乎坏了,竟有锁,忙一闪身躲进去。

里头尽是搬家来时堆放的陈年旧物,母亲念旧。什么都不舍得丢,竟满满摆了一屋子,连同旧屋主以前的古董家俬也在也在,母亲爱那雕工精细的花梨木立柜和书架,也存在这里,日久积了厚厚一层灰。偌大的杂物间正中是蒙着绒布的钢琴,却一次也没弹过。

霖霖猫下身子刚想躲在钢琴后,一想不妥,索性钻入那花梨木柜子。

柜门雕花空隙可以觑见外面动静,是个最好不过的藏身地,只是一股灰尘味道熏得鼻子发痒。霖霖揉了揉鼻尖,忽听门外脚步声传来,忙屏住呼吸。

进来的却是敏言。

她也来得匆忙,显然找不着地方藏身,一头扎进了这屋里。

霖霖心下大乐,刚要出声叫她,却听慧行那小靴子嗒嗒的声音从门外走廊传来。

敏言慌忙将厚实的落地丝绒窗帘一掀,整个人藏了进去,竟瞧不出有异。霖霖暗叹这家伙机灵,这么好个藏身处,自己竟没想到。

慧行果然推门进来,东瞅瞅西看看,又转身跑了出去。

窗帘后的敏言不声不响,霖霖也猫着身子不动,提防慧行那小滑头杀个回马枪。

等了良久,不见动静,霖霖有些不耐烦,窗帘后的敏言却依然沉得住气。见她不动,霖霖也只好继续猫着,看她性子能有多好。慧行在外头转了一圈,脚步声似乎远去,没过片刻却又有声响靠近。

门开处,却是母亲和薛叔叔。

不知不觉玩到中午,忘了他们也该回来了。霖霖捂住嘴,心想千万被别母亲发现,不然少不了又数落她贪玩… … 心里却好奇,他们来这杂物间做什么?

只见阳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敏言就躲在拢起的窗帘背后一动不动。

薛叔叔走到屋子中央绒布罩起的钢琴前,将布幔掀起一角,低低道,“我就知道,这钢琴送来你是一次也没弹过。”

母亲低头笑了笑,“好几年没碰过琴键,手都僵了,弹也弹不好。”

薛叔叔不说话,扬手将布幔揭落,露出那漆亮崭新的黑色三角钢琴。

灰尘在空气中漫漫飘落,被阳光照得像是透明的霰粒。

他修长手指搁上黑白相间的琴键,指节分明,修剪合度。

几个跳跃琴音低低从他指端淌出,并不成调,似漫不壮心的呢喃,一转又杳然。

“第一次看见你弹琴的样子,我还记得。”他低头看着琴键,目光专注温柔,似微笑似迷惘,指端又有断续音符低回流淌,“那天你穿着白色裙子,裙摆有编织的蕾丝,坐在琴凳上的时候,裙摆就铺开在你脚边,像开满雪白细碎的花。”

琴音在他指尖渐浙连贯,渐渐流畅,却是舒曼的《 梦幻曲》 。

母亲静静站在他身后,目光已恍惚。

“念卿,我给你的钢琴可以在这里蒙尘,但你的心,我不希望它也蒙尘。”他依然低头专注于指尖键上,带着伤的左肩,令他手指无法灵活,琴音便有了些迟滞,越发显得断续低回,似要将人的心也扯着,牵着,往下悠悠坠去。他的语声亦低如叹息,“有一句话,我是对你说过的,倘若如今你已忘了,我便再说一次……念卿,你要过得好,我才甘心。”

这语声,这琴音,令躲在柜子里的霖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只怔怔看着母亲走到他身边,站在钢琴前,一动不动聆听他的弹奏,在听到一个转音的迟滞时,终于抬起她的手,纤细手指按上琴键,接过他弹到一半的曲子,弹下去… …

她的手在发颤。

起初的琴音断续,艰涩,渐浙连绵起来,如流泉如行云,回转起落,如慕如诉。

她的手指跳跃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在他如痴的眼底。

阳光将他修长身影投做暖暖的影子在地板上,他披一身黑呢大衣,搭了斜纹围巾;母亲绾着低髻,烟灰色大衣底下仍是夹锦旗袍,颈上绕着米色镂花长围巾,两人并肩站在钢琴前,竟教这满是积尘的凌乱屋子生出别样辉光,仿若时光也流转,倒流回衣香鬓影的往昔。

他们竟是这样好看。

霖霖屏住呼吸,移不开目光,心底茫茫然只有这一个念头,只觉他们如此好看,好看得像天生就为了映衬彼此的存在。

一曲袅袅而终。

母亲的手停在琴键上,深垂了脸,语声极低,“我会过得好,我会的。”

她语声终是不能平缓,带了一丝颤抖。

他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轻得像揽住一触即散的云。

母亲低头而笑,笑容似平静湖面掠起的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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