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素光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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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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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lph回头,刹那间明白了原因。

从楼梯上款款而来的两个身影近在咫尺,那不可思议的美,又仿佛遥隔云端。

那个惊鸿一瞥的,戴黑面纱的女人,终于露出神秘容颜。

站在火一样耀眼的沈霖的旁边,没有珠宝没有饰物,只有曳地丝绸裙幅闪动冷冷光泽,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如同午夜月光,美得令人屏息。

看着他们缓缓走下楼梯,Ralph蓦地回过神来,目光撞进沈霖的笑眼——他在笑他,笑他全未见过世面的傻样子,笑得睫毛忽闪,而下鸽血红宝石坠子一晃一晃,潋滟的光芒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熠熠的两抹红,闪动在霖霖青春娇艳的脸旁,也倒映在薛晋铭的眼里。

那样艳丽而鲜明,像有蓬勃得掩不住的生气,如火焰直欲燃烧起来,又似埋在渐冷灰烬下,不甘不灭的火星,终于有了绽开的机缘。

薛晋铭缓缓笑,眼里一掠而过饿苍凉消失在念卿温柔目光里——当他注视着他,无论何时,只要有她的注视,他的笑容便立即温柔起来。

远远的客厅角落里,敏言倚着沙发,隔了满堂灯彩迷离,看着父亲与霍夫人相对而立的身影。两个人的侧影,像从画中各裁下来的一半,中间再也容不着多余的人,也再迈进不了一步。

隔着一步之遥,就这么一步之遥。

敏言垂下目光,怅然的笑,幽幽叹口气,“这样真好。”

“嗯,真好。”应声的是高彦飞,他机械的回应着敏言,一双眼却直直忙着霖霖,望见她挽起那个英国人的手臂,郑重向她母亲引荐,笑容绽在两颊,衣裙和耳坠的妩媚嫣红,一直晕染到眼底。

他们站在那里,从容谈笑,夫人和长官,霖霖与Ralph,好看得像一幅油画。

Ralph欠身吻了夫人的手臂,俨然骑士向王后致意的虔诚姿态,令高彦飞觉得无比做作。夫人笑容很淡,看上去并不那么热情,寒暄之后便由长官陪伴着,径自与其他宾客相见。往日的霖霖总会亦步亦趋陪在她母亲身边,今夜却一反常态,端了酒杯只和Ralph站在一起,意态亲密的聊着不知什么话题,不时仰起脸笑。

高彦飞挺直身姿站在钢琴旁,站得笔挺,身为军人的骄傲迫令他将脸转向一侧,朝经过身旁的宾客微笑。儿眼角的余光,怎么都避不开那一对,不管将脸转向何方总还能看见她的笑。旁人也在对他笑,或许是看笑话的哂笑。

小鬼灵精的彗行,虽看不懂大人间的暗流起伏,却也极会察言观色,觑着高哥哥、霖霖姐、敏姐,甚至蕙珠阿姨的神色都那么古怪,便拉着小英洛一溜烟跑到夫人身边,就算父亲瞪他,也嬉皮笑脸拽着念卿的裙摆不放手。

念卿噙着淡淡笑容,逐一与宾客们问候寒暄。

今晚到来的宾客皆是亲友旧交,其中不乏霍仲亨昔日旧部,历逢战乱犹能聚首一处,虽已物事全非,也属难能可贵。尤其令念卿惊喜的是,堪称建筑界奇才的茗谷设计师张孝和先生竟也回到重庆。

张孝和也算当世名人,他出身贫寒,原是小小教员,年轻时机缘巧合得到新任督军霍仲亨的赏识,受其自助赴海外留学,归国之后一展才名。在啊声名最盛之际,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张孝和有着文士的清高气节,不肯攀附权贵,拒绝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职的好意,曾被人视为忘恩负义。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赏此人,被他回绝了出仕之请也不以为意,两人仍是君子之交,颇有高士之风。新婚之时,仲亨选在海边修建新居,张孝和当仁不让担纲了茗谷的设计。随后几年,他又赴海外携妻女归隐远游,在欧洲匆匆与他一晤,那时张孝和还曾笑言,要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谷……

言犹在耳,斯人已辞,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执手无言。

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张孝和,于1939年归来,只为与国家共御烽火,不愿做海外的逃兵。念卿含笑看着两鬓染霜的张孝和,心里想起昔日才华横溢的耿介青年模样,听他娓娓述说这几年间的颠沛际遇,不知何时眼底已泛起温热。

“回来了就好。”念卿一笑低头,掩饰眼角的湿润。

身旁慧行悄悄拽着父亲袖子,转动眼珠,拼命示意他看看夫人。

三个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引得失笑,张孝和极爱孩子,对薛公子俊秀品貌赞不绝口,慧行看着这位张先生,便歪头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念卿忍俊不禁,张孝和却笑着回答,“是的,我是教人盖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慧行拍着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积木,我最喜欢了,你教我盖房子吧,我教你做弹弓!”

张先生连连点头,父亲和夫人却一齐笑出声来。

一时间欢笑晏晏,唱片集里悠扬舞曲恰也适时响起。

高彦飞抿唇看着霖霖将手交给那个英国人,两个身影交剪,轻盈步入大厅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托酒的仆人走过来,错愕地看着高彦飞拿起托盘中的高脚酒杯,一口气喝下盘中五杯白兰地,简直如饮白水。

“各有各的缘法,你就不要去管了。”身后薛晋铭低沉语声带着慵懒笑意,“我看这个英国人也还是不错的。”

念卿哑然,含缜回转目光,灯光斜映,照见身后的他,笑容隽雅如初。

多少年,他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任世事轮转,沧海横流,他却还是当年流光璀影中,对他倜傥轻笑着的那个人,总以这样的笑容提醒她,这世间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会改变。

唱片机悠悠转动,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撩动着情愫丝丝,心神飘飘,空气如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牵引两个人的目光与呼吸。仿佛是不约而同的记起,往昔夜夜翩飞在觥筹酒色里的彼此,奇+shu网收集整理她正妩媚,他正风华,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时光里,轻笑浅颦,抛掷流年……却不知道,而后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在美杜莎的时候,每一晚的共舞,他送要将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鬓旁,她是他赢得的稀世奇珍。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里,她的身影,静静无言,已成了光影里永不凋谢的黑色玫瑰。

四目相对,薛晋铭笑容渐深,缓缓后退一步,朝念卿伸出手——

“父亲。”

身后一声娇憨的呼唤,令他身形顿住。

转身看见敏言盈盈含笑,将带着齐肘丝手套的双手递到他面前,撒娇地歪着头,“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

薛晋铭微怔,侧首看念卿,两人相顾失笑。

“傻姑娘,你应该有一个更年轻的舞伴。”薛晋铭笑着摇头。

“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敏言弯起眼角,一字字重复,执拗地加重了“第一个”的语气。

第一个,一辈子再也不可重复不可改变的第一个,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当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在家中琴房里,由家庭教师教导着学习舞蹈。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舞步。她却总也学不会,跌跌撞撞像个笨拙的小鸭子,令老师频频叹气。林燕倚靠在琴房的门边,看着她一直笑,那笑容真是顶顶讨厌。她气得一把推开老师,推开门边的林燕绮,嚷着“我不学了”,含泪跑出门去。

却不料,一头撞在父亲身上。

父亲站在门廊下,惊讶地俯下身来,用手背揩去她脸上泪水,问谁惹哭了敏敏。

林燕绮跟出来,还在笑着,一边笑一个说起她跳舞的笨拙。

父亲便也笑了,拉起她的手问,那么我来教敏敏,好不好。

林燕绮跑回琴房,亲手弹起一支轻缓简单的舞曲。

就在那夕阳斜照的门廊下,地板光滑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父亲脱下外衣,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松开领带,牵起她的手,领她寻着音乐的节拍,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融入曼妙音符,在流淌的乐曲里想象自己化身游鱼,穿梭于碧荇水苔,追逐阳光投映在水面的光斑……

父亲的双手坚定,驱散她全身的僵硬。

付清的微笑温暖,融化她深藏心底的自卑。

她在他的掌心里,渐渐忘却所有,飞扬如四月的蝴蝶。

那是这一生的第一支舞,而他是她的第一个舞伴。

闪烁在少年眼里的迷离希冀,说不清道不明,或是她自己也未必懂得的执迷。

唯有旁观者清。

念卿无声叹息,心底悲悯如涟漪散开。

这个生来就不曾坚果父亲的孩子,在孤单与隔绝中长大,流血的暗夜里目睹生母离世,寒冷人世间举目无亲,直至他深处温暖的救赎之手。从此,他成了这孩子茫茫黑夜里仅有的光与热,再也不容任何人分享——哪怕是看着她成长,同样关心着她的燕绮、蕙殊与自己,她们终久与她隔了非亲非故的距离,隔了霖霖这样一个珍如掌珠的对比,若说视如己出,也只有晋铭一个人做到了。

看着敏言眼里的光亮,仿佛最薄的冰片,脆的一触即碎。

明知她已一年年一岁岁的长大,再也不能纵容她沉溺在晦涩心境里,然而此刻此刻,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听着这样的求肯,谁又能忍心拒绝。

“敏敏挑舞伴的眼光真是不错”念卿侧身退开,将敏言让到薛晋铭面前,对他欠身一笑,“这唱片机太难听了,我还为你们弹琴。”

薛晋铭欲言又止地望了她,无奈一笑,回身执起敏敏的手。

念卿走向钢琴,想着再纵容这孩子一次,偿了她这一曲的心愿,等明天就同敏敏谈一谈,或者蕙殊说得对,应该送她去美国,让她远离过往,走出父亲的影子,才可发现更广阔的天地,真正属于她年轻生命的新天地。

正沉吟着,一抬眸却见着孑然站在钢琴旁的高彦飞。

“彦飞。”念卿出声唤他,他茫然转过来,像是从迷茫里一下子惊醒,脸色阵阵红白,仓促地头说了声,“夫人,我去外面抽支烟。”

也不待念卿回答,便径自转身离去,背影僵硬,步履急促,像有什么不堪承受的力量在追逐他,压迫他……望着那身挺拔军服下犹显稚气的背影,念卿怔怔而立,心底有个模糊影子浮出来,恍惚也是这样锐气勃发,却又总在矛盾中挣扎自苦。

子谦,子谦……多久么有想起你了。

只是不经意,当年在子谦与四莲婚礼上嬉闹的小彦飞,也到了子谦那样的年纪,同意炽热儿迷惘的年纪。还有四莲,追随子谦足迹一曲不回的四莲,如今也该是年过三旬的人了,不知她可还记得昔日茗谷的家人,抑或忘了更好,但愿她已能释怀……只不知这乱世硝烟里,她一介弱女子是否还在人世。

也曽以为年轻时,总有犯得起任何错的余地。

可念乔、子谦、四莲,哪一个不是鲜活如朝露,命运又可曾对他们稍加颜色。

念卿在钢琴前坐下,搁上琴键的手却微微颤抖。

想着那个恨她又眷恋她的少年,那是仲亨的儿子,她的继子,他为她流尽最后的血,就那样凋敝在一生最好的时间里。眼前黑白的琴键变得模糊,模糊中,仿佛又晃动着子谦离去时的微笑,晃动着仲亨雪白的两鬓。

仲亨的原谅,仲亨的苍老,仲亨的悲伤……心中那条被时间勉强缝合起来的旧伤口,又被一点点撕裂开来。

琴键上修长瘦削的手指,克制着颤抖,翻飞弹奏出最优美的旋律。琴音如华美丝绸,铺开在夜色里,闪耀瑰丽光泽。蕴在琴声里的情愫分辨不出悲喜,只觉每一个跳跃的音符都浸满情感,令琴声中翩翩起舞的人们为之沉醉,陶然忘了身在何时何处,最美好与最留恋的时光,一时间都被音符带了回来,就在眼前心上,就在回旋之间。

这一场平安夜的舞会,直至夜深结束,念卿都没有离开钢琴。

仿佛中了魔,一双手在琴键上一刻不停弹奏,任是汗湿鬓发,任是谁来到身边,她不说话不理会,整个人都融在琴声里,微阖了眼睛,垂覆的睫毛如深帘遮去喜悲,纤细手指底下流泻出不可描摹的天籁之音,迷惑着人们不愿停下舞步,不愿从美轮美奂的梦境里醒来……不停歇的琴声,如同不停歇的咒语,直至夜阑人静,直至汗水从她鬓间滑下颈项,直至双手再也无力抬起。

霖霖试图劝服母亲停下,蕙珠试图劝服念卿稍歇,敏言试图接替夫人弹琴。

只有薛晋铭视若不见,不劝止,不打断,任凭她在琴声中如痴如醉,任凭她沉湎在自己的魔怔里。只有他明白,这琴声,宣泄着不为外人道的心迹,是这三年间深藏在槁木死灰下的凄怆,是无数日夜里折磨着她的往事悲欢。

只有这琴声;能替代她尽诉一切;哪怕这一切无人能懂。

连他也不必懂。

那只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悲喜离合。

曲中人散;宴罢舞尽;宾客尽都辞去;不觉已是凌晨一点。

念卿许久没有这样累了,从钢琴前起身时;脸色苍白;两颐却有异样绯红。她向来极重礼节;今夜作为女主人;却连宾客离去也没有到门口相送;早早由霖霖陪着回楼上休息了。

高彦飞的母亲是最后离去的客人;整晚看着霖霖与Ralph共舞;看着儿子只顾与薛小姐在一处窃窃私语;末了又被薛小姐晾在一旁;随后一去不见踪影;纵是高夫人这样好脾气的人,也恼得丢下高彦飞;径自叫司机送自己回去。

薛晋铭与蕙殊送完宾客回来;嘱人四下找了;也不见高彦飞人影。

蕙殊担忧他一个人半夜不知去了哪里。

〃随他去。〃薛晋铭疲倦地扯下领结;头也不回往楼上走;寥落背影落在蕙殊眼里;蓦地令她心底一酸。

〃四哥。〃蕙殊脱口叫住他。

薛晋铭自梯上回首;〃怎么?〃

蕙殊怔怔看着他衣领半散的样子;比之素日的精悍优雅;竟平添几分落拓;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只得笑笑;〃没事;跟你说晚安。〃

他回以淡淡一笑;低沉语气带上沙哑;〃晚安。〃

寒冷冬夜里;各间屋子的灯光渐次熄灭。

昙花一现的风流繁华过后;半山间的灰瓦小楼重又归于沉寂。

只有屋外叶片落尽的枯枝还在夜风里簌簌跳舞。

大厅里的挂钟在漆黑寂静里兀自滴答滴答;钟摆敲过两次;三次。。。。。。不觉已是凌晨三点了。

自楼上房间里听来;钟摆的声音遥远又清晰。

念卿并未睡着;辗转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等待窗外发白。

如同一个个无眠深夜;就这么拥着冷冰冰的衾枕;枯待天明。

只是今夜格外无法平静;身子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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