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的见状,顿时吓得冷汗直下。不过,他倒也因此清醒多了,忙道,“是小的疏懒,给您老赔罪。”说罢一边向李白递过个息事宁人的眼色,一边忙又向老人长身一拜,道:“这李太白、李公子乃文章高手,只顾得与小的顽笑,并无心存忤犯您老的意思。还请您老人家海涵!”
老人盯着李白瞧了一眼,翻身落座,冷冷地道:
“是么!”
李白默然。瞅着老人对他虽然还是很是冷淡,却似乎不再抱有敌意,心头的恼意不禁去了大半,也不想教那掌柜的过于为难。于是朝他一笑,又向老人拜了一拜;车转身来,打算就此下楼离去了。
老人见状又是一愣,忙又长身而起、咧嘴一笑,道:
“李公子请留步。――还是后生可畏哩。难得这般好缘分,李公子别忙着走啊,可否留下与老夫痛痛快快喝一场。这大唐帝都,连我等老不死的都能活泛活泛,何况你这般翩翩公子哥?请啊!”
听罢这一大串咸淡莫辩的杨州话儿,李白也是一愣。不过也只刹那间,只见他“嘿嘿”一笑,又昂起脑袋朝老人一拜,抬腿便走。此刻,只见老人身子一动,就象是移过来一堵高墙,把李白的去处给堵住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一.一楼腥风为哪般(下)
6.峰回路转
众人又是一惊。
李白暗自沉下一股丹田劲气,心想这回老头儿可是真的准备动手了。可抬头再瞧那老人的脸,先前的那股恶意却早不见了。只听他连声道:
“幸会,幸会!”
这倒把李白给弄糊涂了。
原来,是老人不过意了。先前,老人见自个儿面对的、自称李白不听酒家老掌柜劝阻、硬是抢上楼来,已是满腹狐疑、大起警惕之心。后来又见李白傲然道声“领教!”,顿然恼羞成怒,胸中不禁暗暗腾起了一股要教训教训他的意思。等到那掌柜的打圆场,才猛然记起,来到着长乐坡后,似乎听人蛮有好感地说起过李太白这名儿,心下已经释然。这老人也是个倔脾气,如今见李白执意要走人,忙起身再劝。他还一个劲地朝呆立一旁的老掌柜的递过一个过来相劝的眼色。掌柜的巴不得如此,于是改口力劝李白留下。李白拗不过,便笑了,翻身上前,朗声道:
“好,多谢老人家!”
“请,”老人示意李白面南入席,转脸对身傍的老掌柜的,“给李公子添双箸。——哦,还有这位小公子。”
那掌柜瞅了一眼李白身旁的小鬼头,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应了一声,忙乐颠颠的离了去,自顾张罗去了。李白也不再谦让,欣然褪靴落座,随手将宝剑往床下的席上一搁。随后一指身旁,笑道:
“丁公子,坐罢。”
这小鬼头迟疑了一下,朝老人尴尬地“嘻嘻”一笑,坐了下来。老人其实早已瞧出,这小家伙不过是李白的随从。他见状哈哈大笑。他又朝东窗外瞥了一眼,随即装做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扭头只管应酬李白主仆二人。
7.酒神
李白不禁一笑。
此人日后成了中国顶尖的诗人,可眼下还在走华盖运。他还是个鬼精灵,早已把这异常情形看在眼里。不过懒得点穿他罢了。这边李白甫一入座,那早有与李白相熟的店小二,又突然跑上楼、乐颠颠的跪到席前来。他把一只大觞顿到李白面前,端起身旁的酒坛,满满斟上一大觞上好的陈年烧春。这小二将李白安顿妥当,又给他身旁的小家伙如法炮制,来上了一大觞酒。垂手随伺一旁,只是忍不住偷偷朝坐立不安的小家伙一个劲地坏笑。他认得这名叫丁及,人称丁三小家伙,是“泰和”货栈东家陆申的心腹随从。这“歇仙楼”待客,不象其它乡间酒店用碗盛酒,却拿古人惯用的铜觞,也真有点儿怪。好在到了长乐坡已两天的李白,也是见惯了,并不以此为怪。不过这回,李白朝襟前的满觞酒呆看了半晌。随后,只见他长身而起,那虎眸如冬日般灿然,向着老人一泻而下。须臾,双手捧起酒觞,朝老人欠欠身,大觞陡然翻了个底朝天,朗声道个“谢”字。
老人大笑,也将自己面前的酒杯端了起来。趁李白嚷嚷着要小二给他斟酒的空儿,老人偷眼朝李白侧后的官道瞅了瞅。见那十一、二骑还没有走动的意思,心里稍稍安稳了些。他稍一让李白,一口干了,笑道,“老夫不胜酒力,少陪。”随后翻身面东落座,吩咐小二又给李白斟上满满一大觞酒。随后挥挥手,将小二撵下楼去。
那丁三斜对东窗,注意到了老人的异常举动。他顺着老人的目光瞧向窗外,也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于是连连朝李白使眼色。李白何等乖巧,早趁老人稍一分神,有意一个趔劂,朝东倒去,趁机往侧后的官道瞥了一眼——没事儿!那一大帮骑者非但没了朝前挪动的意思,其中领头的还频频往东边来处眺望,看似还在等什么人。按理他当下就可以拔腿一走了之,然而他却是个厚道人,不忍心教老人难堪。于是不再客套,自顾痛饮。“嘟嘟嘟”几大觞酒下肚,两眼盼顾自若,脸上越发神采飞扬。而老人也不以为忤,饶有兴趣地看着李白旁若无人地大口喝酒,乐得眼都眯成了条缝。老人自己也弄不懂,怎么一见如故,突然喜欢上了眼前这个年不过三十的年青人。
李白一口气连喝三大觞酒,才把个空觞顿住。老人见状,连声道:
“不必客气,请!”
8.惺惺相惜
李白仰脸大笑。
他一边笑,一边扶膝长身,将桌角的酒坛一把抓来,高高地端起酒坛,往老人那空空如也的小酒杯便倒。
老人一愣,才要招呼李白莫卤莽,却见那坛中酒如高山瀑布从坛口一涌而出,却似一根银线般倾满酒杯。李白随即掉过坛口,只一泼,便把身前自个儿的空觞,又倒满酒。老人见状乐了。李白双手捧觞,又浮一大白。对老人道:
“老人家,天子脚下生意兴隆。”
老人道:
“好。李公子好身手,更是好酒量。”
李白见状大笑道,“其实不然。李某是人来疯--今日有幸与老人家同席,实在是小可的福份。”他又瞧了一眼三面大敞的窗外群山道,“真可谓‘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老人听罢这一番话,黯然失色。半晌,他才道:
“啊。李公子刚才所吟,敢不是骆——”
“正是骆临海的《帝京篇》。可怜骆临海,唉,——”李白一声长叹,把杯里剩酒一倾而下,把眸子咬定张盖,指画歌吟,“好一个气贯边塞、倜傥*负不世之才的骆临海啊,始以贡疏被愆,继因草檄亡命…… ‘已矣哉,归去来。马卿辞蜀多文藻,扬雄仕汉乏良媒。三冬自矜诚足用,十年不调几邅回。汲黯薪逾积,孙弘阁未开,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呜呼,正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涕下。’”
老人瞅定李白,一时谔然。良久才喃喃自语: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这是骆宾王的《于易水送人》。李白笑道,“那骆临海,可谓真南人,硬是与水有缘。李白还记得此人有这么一阙,”接着又亢声吟道,“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老人听到这儿,身子一动没动,脸色却是一大变,脱口接道。李白把一双眸子炯炯然咬死老人,道:
“是啊,‘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张大侠,您老好记性!”
老人心里一凛,却不动声色,冷然道:
“老夫倒不知李公子此话怎讲?”
“嗨,五年前,小子李白在江淮间浪游数月,为麻衣张大侠赫赫声名所镇服,曾四次登门拜谒,却一次又一次失之交臂。今日终于如愿以尝!”李白大笑,随后向老人恭恭敬敬作一吉拜。拜罢,只见他膝席而起,给老人换上大盅,为老人和自己各满斟一盅酒,双手高捧酒觞,两眼盼顾有神,瞧着老人,“李白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却也好仗剑为侠,多与侠者交。您麻衣张归真数十载行侠江湖,金刀宝马、快意恩仇,诚大侠也。容李白敬大侠一觞。”
说罢,李白举觞过顶,随后鲸饮一尽。老人冷然道:
“惭愧,惭愧!——你认错人了。”
说罢,只见他膝席而起,双手举觞,略一敬,满饮而下。随后长叹一声,手中略一发力,竟生生将厚重的铜觞捏成了个铜疙瘩,“哐”的一声,顿在了食床上。李白见状一怔,深以为怪。只当是哪句话遭了忌讳,一时大起恐慌,忙起身谢罪,唤小二另治了新觞,给老人斟满酒。而老人毕竟老与世故,一阵冲动后重归沉静。见李白已给自己斟满酒,忙伸手盖定酒觞,道:
“吾老矣,不胜酒力。李公子请。”
李白笑笑,也不再相劝,径自浮一大白。再一瞅老人,却又发觉老人神情变得十分怪异。而那觞中酒,已从他撇开的掌缝间溢出大觞,即往李白这边逼来,还腾起了一大片雾气。那丁三不会喝酒,嫌坐着无聊,正一颗颗地捡着拉在床上的花生米。见老人的酒觞里突然往外冒酒,一下傻了、没弄明白是咋回事。李白开始也是一愣。随后,他忙伸出双手扶定床沿,稍一发内力,硬是将那朝他逼近的酒生生截住。须臾,那酒化为一道烈火,直窜屋脊。老人把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看定李白。俄而,爽声大笑。李白这才松了口气,爆笑连声。
丁三惊得张大了嘴巴,脑袋象个卜浪鼓似地两头不停地摆来摆去。
9.长相思
说话间,老人又把目光投到李白身后。这回,他朝远处的官道瞧了好长时间,禁不住叹了口气。李白好奇心特别大,见状不禁挪了挪身子,向东一眼瞥去。这一瞧,不觉呆了。
此刻黄昏略尽,原本白茫茫一大片起伏跌宕却死气沉沉的山野,象是被错落有致地抹上了一层胭脂,显得格外妩媚动人。天空中,一片片细如牛毛的雨点飘飘洒洒,往西疾去;漕渠如一条碧透的玉带,缠绕其间;而东下的白帆,西上的桅杆和扦夫,便是这玉带间的绳扣了。距酒楼不足半里的官道旁,那十一、二老少骑者或马上嘻戏,或漫步雪野、伫立渠边,东指西划。而他们背后,隐隐约约有一寺庙,盘曲在苍苍茫茫的底谷里。桥下官道左边,是个约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只见村口小道上,一辆满载柴草的牛车晃晃悠悠,似一只背负大馍馍的小甲蟲,朝东边的官道一步三晃地逶迤而去。再看桥下一带,已是炊烟四起。
“好景致。”老人漠然道。
李白点头道,“不错。——真个好景致,好韵味儿。”心里想的却是,这会儿差不多是走人的合适机会了。略一沉吟,将食床上的金樽举起,向张盖敬了一敬,一口喝干。膝席起身,垂手一揖,道:
“李白不便多扰,告辞。”
“何必如此。”老人微微一笑,“李公子但坐无妨,老夫待会儿还要讨教,请公子宽心自饮。——李公子晋京赶考?”
李白一愣,笑道,“访友。”猛然醒悟,至此再抽身离去,确实欠妥,容易让老人放心不下,引起猜忌。再说他本非怕事胆识之辈。事不关己,且静观待变,伺机而行。迟疑片刻,便重新入座。移过酒觞,满斟一大酒觞,径自随意大口呷酒。
“长乐坡可有故旧?
李白把手向东一指道:
“‘泰和’商号的东家,是李白好友陆调之叔。”说罢又端起大酒觞,大口干了,苦笑一声道,“此地再盘桓几日,晚生便打道回府。”
“哦。”
李白此刻已是微醺。略一沉吟,他又端起酒碗。忽然,酒楼北窗外传出一声高亢的纤歌,众纤夫轰然响应。李白一抬头,只见北窗大开,一艘似曾相识满载货物的庞大的吴船,在漕渠对岸六七纤夫的奋力纤背下向西艰难行进。李白一愣,赶紧搁下酒碗、翻身而起朝窗外凝望。直到吴船尽出视野,李白还西面怅望不已。
良久,他才一拍桌子,转过身来,仰面长叹。于是又一连干了三大觞酒,将空觞顿在床上,疾唤店小二笔墨伺候。那小二似有预感,应声上前,向张盖躬身一揖,将大张宣纸,笔墨砚台一一在床上张罗好,使劲磨出一砚浓墨。张盖再看李白已是泪流满面,并不理会床上铺就的宣纸,提笔饱蘸浓墨,转身歪歪扭扭,走向北窗旁仅存的大块白璧。小二一愣。倒是他身旁随李白而来的娃儿甚为伶俐,见状赶紧捧起砚台,凑到李白跟前。李白这时已大醉,只见他沉吟片刻,将一阙新诗《长相思》洋洋洒洒题了上去: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题罢这一阕,李白把笔一扔,返身颓然入座。他支走小二,也没打个招呼,就抓过老人面前的新酒觞,又面对北壁的大幅题诗自斟自饮起来。老人的目光被李白这一番动作吸引了过去。他粗通文墨,一时说不出诗的好坏,却对那一大块墨色淋漓、沉着痛快的书法暗*案叫绝。他十分奇怪,瞧李白这时已醉得目光散漫、神色颓唐,脑子却似乎极清醒,浑身上下透射出的是一种神完气足的从容和洒脱。其实他不知道,这李白自小就与一个酒字有缘,醉后的才气更是纵横拔如神魔附身。他的传世之作,据说大多是在酒醉后一挥而就的。而且,时人对李白的书法也是推崇备置,只是时过千年,他的墨宝已湮没不存,仅剩《上阳台》一段残篇而已。
老人面对满壁氲氤如生的书法欷嘘不已。
李白此时又侧身向东望了一眼。此刻,天色已昏,空气肃杀欲死。官道上那帮骑者又聚在一块,信马由缰、慢慢逼近桥头。他脸色为之一变,垂了脑袋、欲语无辞。俄而,又笑了一笑,扭头吩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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