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过上前扶了他一把,笑道:“征马之事多靠白羊的朋友顾大局、讲义气、赏脸面,带了人去喊打喊杀的做什么?不定还坏了大事。”
他牵马出馆,与李师并骑而行。“我们往哪边?”陆过问这个凶神恶煞的地头蛇。
李师扬起鞭子指着微微斜沉的太阳,“往西!”
出了白羊州,五里之内官道旁还有些树木人家,再向前便是无尽芳草,眼前还是郁郁葱葱的碧绿,远处竟是映着天空的湛蓝,若非还有白云高飞,人便犹入穹庐之中,难辨天之高阔,地之博远。笔直的官道被夕阳染得金黄,渐被碧草掩盖,似断似续地消失在远方。
不久便进入大杉府地界,陆过四下望了望,问道:“天色不早了,你打算在哪里过夜?”
“露宿。每年这个时候,我的牧场总迁到白枝山以北,赶的快明天下午就到。”李师说着忽而侧过脸来问,“我忘了你是南蛮子,草原上的狼可厉害,你怕不怕?”
陆过不由放声一笑,也不理他。李师却是个认真的人,想了想道:“你要是害怕,咱们就沿着官道往黑坟县城去。”
“不,我听你安排。”
“好。”李师刚一笑,突然长空一声鹰唳,他仰头望着彩云中一点黑影飞近,脸色竟也变了。
陆过伸手摘弓,问道:“怎么,有事?”
李师按住他的手道:“不是,自己人。”
“自己人?”陆过看他脸上隐隐有些骇色,更是不解。
那只灰鹰在李师头顶盘旋一阵,又向西北飞回。李师道:“跟上它,我妹妹来了。”
“妹妹?”陆过望着李师高大魁梧的身材,想到他金刚夜叉的脾气,不由先料定他姊妹必是个粗豪少女的模样,转脸望着李师的忐忑,忽又念及这是连李师也要惧怕三分的女子,不禁也是心生戒惧,微微发起呆来。
李师回头恶声道:“你在想什么?我可告诉你,要是敢打我妹妹的主意,我先要你的命。”
陆过不愿与他胡搅蛮缠,只是闭紧了嘴,紧跟着他离开官道又奔了十多里路。浩大的夕阳平静地悬在千里之外的天际,一队人马从霞光中蜿蜒行来,李师大叫一声,快马加鞭箭一般地冲去。一个苗条的影子从马背上跃起,将李师扑倒在草地上,风里传来银铃般的笑声。陆过远远地勒住马,一瞬间只看见她的辫子飞扬在空中,却分不清是她穿着红色的衣裙,还是让夕阳的霞光染成如此灿烂的颜色。
“你出来接我,那马场怎么办?”李师揽着那少女的肩膀道。
“乐子儿管着呢,没事。”少女把辫子甩到身后,突然冲着李师的大腿狠狠揣了一脚,“你还有脸问!悄没声地跑了,害得我和乐子儿忙里忙外,你还记不记得下个月是什么日子?你若到时不回来,今后别想再踏上白羊一步。”
周围的牧人都是放声大笑,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道:“姑娘放心,少东回来就是惦记这件大事呢,这不还带了朋友来,到时候一定热热闹闹的。”
陆过这才下了马上前,李师挠着脑袋道:“忘了忘了,这是陆过。”
陆过冲着众人抱了抱拳,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少女已抢着道:“我叫李怒。这些都是我们马场的伙计。”拉住那老者道,“这是詹老伯。”
“詹七。”那老者朗声一笑。
陆过躬身施礼,“在下陆过……”
“知道知道,”詹七笑道,“白老二已经传了信来,将军远来辛苦了。”
“别客气啦,都想摸黑赶路吗?”李怒不是个善客套的姑娘,不耐地撇下陆过和李师,飘身上马,“伙计们,再赶十里咱们就在胡家的牧场歇。”她大声招呼同伴,竟抢先就走。
詹七摇头笑道:“将军可别笑话,这位大小姐就是个急性子。”
落日完全沉入草原时,远方却多了几点星芒,奔近了,才知道是雪白帐篷门前的熊熊篝火,几个大汉从黑压压的马场里走出来,欢喜地勾住李师的肩膀,李师指着陆过大声笑着说了几句话,牧民们走过来拍着陆过的后背,一样大声道:“好朋友!好朋友!里面坐。”陆过几乎是被大汉们架入帐蓬中的,刚在地上的羊皮褥子里坐稳,花白头发的主人胡老伯便将酒斟满了海碗,李怒随着女主人端着牛羊肉和酪饼进来,褐色泛红的脸庞上漆黑的大眼睛快活地转动着,“喝酒!”她劝酒的声音倒像是在吆喝离队撒欢的马驹,陆过在她的目光下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李怒(2)
“咳,”他猛呛地咳了一声,“这酒、真烈!”
牧民们哄堂大笑,李师嘲道:“南蛮子,哪里知道这酒的妙处。”
李怒瞪了李师一眼,对陆过道:“别理他。”
“这酒有股柔和的醇香,是不是用羊奶酿的?”
胡老伯道:“不是羊奶,是马奶酿得的,又掺了十年的烧刀子。”
陆过举起海碗,赞道:“好酒。”
胡老伯大喜,又给他斟满。李怒将烧羊肉放在陆过面前,“就着酒吃。”辫子在她弯腰的时候轻轻拂过陆过的膝盖,陆过向后微微缩了缩,她已笑着把辫子甩到身后,依然兴高采烈地扭身走了出去。
胡老伯对李师道:“大哥儿,等怒姑娘嫁了人,李家马场里只剩乐子儿一个小孩子,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李师道:“这次上京得知匈奴渐渐成了气候,眼看他们有明年南下的意思,总要打上一仗才甘休。我正打算在军中找个差事呢!”
詹七道:“马场里不能少了当家,大小姐已经说过,就算嫁了人,马场一样管,等少东回来再交还给李家。”
李家的伙计笑道:“我倒情愿让大小姐管着。少东是个眼里瞧不见银子的人,少东当家有出无进,这里谁不知道。”
众人大笑称是,李师嘿嘿笑了两声,胡老伯狠狠拍了拍他的后心,道:“好男儿可别输给大姑娘!生意上多学点。”
“这我赶不上她。”李师真心诚意道。
“别议论我!”门外李怒往篝火里扔了块柴,就着干柴爆裂的噼啪声忽然大声唱起歌来。胡家的孩子围在她身边,跟着放声高歌,拍着手嬉笑。牧民们用酪饼卷着羊肉送到陆过手里,一杯尚未饮完,醇酒又溢满海碗。陆过渐渐觉得不胜酒力,李怒的歌声和牧民的笑声也渐渐缥缈,他放下酒碗,端详门外篝火,恍惚着。
“四月里被屈射人抢了五六十匹马,好在伙计们拼命,向南回缩了百里,牧场大部分还得以保全。”
“有没有人受伤?”李师问道。
“任佳死了。”
陆过在沉睡中微微一惊,眼前淡淡的红光浮现,晨曦中李氏兄妹的背影一片阴暗,李怒道:“五月里白老二过来了一趟,十五两三钱一匹的价钱,牵走了一百四十匹。六月上旬还来了一伙马贩子,十六两一匹,共八十匹。上等的好马现在还剩六成,次一点的,还剩三成。开春的时候马驹还多……”
“好了好了,知道了。”李师站起身来。
“你怎么就这么不耐烦啊?”李怒跳起来掸掸裙子,道,“二十多岁的人,也不想想成家立业?走了几千里路,有没有碰上好姑娘?快娶回来打理家业。”
“没有。”李师背过身,赌着气说。
“真是没用。”李怒伸手扇了李师后脑勺一下,“眼里除了刀枪棍棒,就看不见别的。”
李师一句也没敢吭,只是捂着头跑远了。陆过起身走出帐蓬,在篝火上的吊壶里取了水洗脸,看着李师的伙计们正帮胡老伯一家将马群从围栏中赶出来,千匹良驹撒了欢似地奔入草原里,马蹄声隆隆响成一片,根本听不见人声。忽然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陆过回头见詹七指着胡老伯的帐篷,李怒和李师正在那儿对着陆过招手。
“原来是今科的武状元。”胡老伯也迎出来笑,“那就是朝中的大将了。”
敢情他现在才知陆过身份,请了他帐中坐定,问明此行目的后,沉吟了半晌,冷笑道:“征?匈奴抢,朝廷征,不过是一样的。官督民养了这些年,白羊的牧户十匹马里就有两匹白给了朝廷纳赋,如此还是不够么?白羊地面上最大的牧户,养马不过两千匹;就算你征去了整个白羊,也只是三万多。这在朝廷用兵是杯水车薪,对我们牧户却是生杀大计。”
陆过道:“朝廷在白羊的官马只有七八万,白羊牧户的三万良驹怎能说是杯水车薪?再者当今皇帝是通情达理的君主,在下离京时皇上再三嘱咐,不得强征。”
“不得强征?”胡老伯大笑道,“难道朝廷要买去这三万匹马么?”
李怒笑道:“只当这三万匹都是中马,十二两一匹的最低价钱,好歹也要三十六万两白银,你身上可带足了么?”
陆过道:“没有。”
胡老伯道:“将军是消遣小人来着?”
“不敢。”陆过忙道,“国库空虚,外敌觊觎,朝廷的银两也有限,现大多发到凉州前线去了,皇上和朝中的大臣为这点银子寝食难安。若是白羊马价不低于十二两,只怕国库就掏空了。”
胡老伯道:“将军的意思呢?”
“以老伯看,朝廷买一半,借一半,六两一匹是否可行?”
“哼哼!”胡老伯只是气得冷笑,也不说话。
“在下先打个保票,这拖欠的一半银两,等打完仗,朝廷一定会还的。”
“那也是打胜了,若是败了呢?”
陆过道:“胡老伯,咱们诚信之人不说假话。如今匈奴控弦之士二十万,铁蹄岂止于雁门之北?这场大战若败了,清和宫定是付之一炬,万里山河任其蹂躏,国破家亡之际谈什么十八万两银子?”
李怒(3)
胡老伯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将军多说无益,让老朽再想想。请吧。”
这便是逐客了。陆过也不气馁作色,告辞退出帐外。李师上前道:“别着急,这里说不通,且去别的牧场看看。”
陆过心中却有别的计较:胡李两家已是白羊最大的牧户,要说是群龙之首也不为过。要是开始便被胡家严拒,其他的牧户看在眼里,自更不必说了。他微微沉吟,问李师道:“李兄,胡老伯所言也是人之常情,你家牧场比之胡家可不算小,若为朝廷所征,也是两千匹以上的数目,不知李兄心里又作何想?”
李师道:“我不是在乎家产的人,打仗要用,征就征了。只是我家牧场现在是我妹妹管着……”
正说着,忽听李怒呼道:“喂,你们!这里既然不成事,还不快上路,去别家牧场游说?磨磨蹭蹭的招人厌。”她响亮地吹了声口哨,才伸出左臂,那只灰鹰便扑腾腾扇着翅膀落在她鲜红的衣袖上。
“好!”陆过笑道,“等我片刻。”
“也等我一会儿。”李师忙跟着陆过跑去收拾行李。一路再更西行,两天之内又走了五六家牧户,听得陆过是征马来的,最后都不免婉拒。陆过不急不躁,随李怒等人转折北上,途中听他们笑谈白羊牧户的风俗琐事,甚觉有趣新鲜,倒忘了旅途劳顿。不久便过了白枝山,此处水草固然丰美,却因最近一两年屈射人零星南下,各家牧场颇有不堪其扰者。
陆过访了两家大牧户,便寻到了刘家牧场。早就听李怒、詹七说起刘家当家的乃是守寡的少奶奶,领着十一岁的幼子度日,经营颇具手段,堪称女中的豪杰。然而儿子孝顺,伙计忠厚在这个世道还是不够,他们孤儿寡母实不敢再于白枝山以北放牧,正在打算将牧场撤回大杉府内。陆过径直说明来意,又道:“夫人,再过两三年正是公子进学的年纪。公子虽然孝顺,然而在下窃以为不宜在草场过多操劳,毕竟学业为上啊。”
“将军言之有理。”刘夫人颔首,“可这一摊家业是祖宗留下来的,不敢轻言荒废。”
陆过道:“刘家牧场的马为朝廷征用,于国于家都是了不得的好事。过得几年战事已定,公子也长大成人,正是牧场恢复元气的时候,岂不正好?”
刘夫人原本就有将牧场变卖的打算,无奈刘家的产业在自己寡妇手中断送,这声名太过难听,遂一直不便妄动。今日她听陆过征马之议,其他暂且不论,先省却了眼下的麻烦,就已有七八分称了她的心意,只是计较那一半借款,不得不做沉吟。
陆过却道:“夫人的情形却与众不同。布政使大人早对在下说明,征马一事虽要紧,却须顾得济困惜弱,褒善贬恶。夫人节孝之家,更为朝廷大计捐献马匹,如何不让人钦佩。”他从怀中取出官库的银票,展在刘夫人面前,又道,“这是布政使司的褒奖,夫人切勿推辞。”
刘夫人略略扫了一眼,心中默算可献马匹的数量,正是那一半借款的数目,心中大喜,道:“朝廷急用马匹,白羊牧户责无旁贷,自当踊跃捐献,这等褒奖如何敢当。”
“夫人过谦。”陆过道,“国库空虚,此次征马,只得暂且拖欠牧户一半的款项,夫人多多见谅,待歼灭匈奴,定会将欠款归还。”
刘夫人见战后还可再得一半的马款,更是没有不应允的,当下便命伙计准备启程事宜,直往白羊州献马去。
陆过如法炮制,又说动两家小马场,按半卖半借的名义献出马来。不几日布政使司所赠的牌坊也树在了刘家门前,难得刘夫人伶俐,对陆过所赠的款项只字不提,人人都道她顾全大局,巾帼却气概过人,一时宣扬轰动白羊州,牧户中无人不知。先前拒绝陆过的牧户更觉脸面尽失,一时也没了计较。
陆过见时机成熟,终于客客气气地拜访吕家。
吕家的东家吕彤早听到了风声,笑盈盈迎了陆过进来,吃着酒,只等他问正事。不料陆过只与他谈论养马之道,只字不提征马之事。吕彤终于忍不住道:“早闻将军来白羊征马,如今征到什么数目了?”
陆过苦笑道:“说来惭愧,这次来,确实未得拨够朝廷银两,因此开口说借马,牧户都顾虑生计,眼下还不曾有什么进展。”他说了这么一句,便又岔开话头,聊起匈奴马与白羊马的优劣来。
吕彤按捺不住,道:“征马、征马!难道我吕家牧场的马就不入将军的眼么?”
陆过讶然道:“岂敢!吕庄主何出此言?只是先前胡家老伯已然婉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