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士英想不到老母用毒竟如此厉害,幸好没被她吐中,否则也完了。他不断地擦着头上的汗水。
老太太在里面哭道:“我马家造的甚么孽呀,竟会生出如此不肖的儿子……啊啊啊,报应啊报应,皇天啊皇天,你怎不劈了这个丧尽天良的孽种……”
马士英浑身发抖地对几个护卫道:“今日才知这老太太是个假太妃!我的母亲能是这副又黑又矮的模样么?老夫也料不到她竟狠毒如斯,被她毒死了这么多人,快,放火烧死她算了。”
几个护卫立即点烧了房屋,不一会,浓烟冲天,火舌无情地舔向四周。
老太太在屋内反而哈哈大笑道:“我反正老了,活到八十多岁也够了,但愿马家子孙天雷轰的天雷轰,生瘟病的生瘟病,从此断子绝孙……”老太太声调惨厉,直非人语,有如垂死前的一匹哀号的老狼。
突然,墙外跳进一个人,紫背金刀的护手上镶嵌着一条白龙,是付景到了。他是看到火光才寻到了这里,喝道:“屋里的人是谁?”
一个护卫答道:”我们也弄不明白,马大人说是假太妃,我们平日里听马大人叫她娘。”
付景一脚踢开房门,里面的火焰冲门而出。他倒掠回原处问道:“马大人是不是就是马士英?”
一护卫答道:“是,就是马士英大人。”
“他人呢?”付景忙问。
护卫回身一看,其他的随从都已不见,马士英也不知去向。这个老贼,比狐狸还狡猾!
十七、鸩妃杀母(三)
新昌县深山中有一座鲜为外人所知的小寺,山环水绕,十分清幽宜人。外面兵荒马乱,这里却风平浪静,木鱼声中,显出一派祥和的气氛。
居中蒲团上坐着的是本寺的主持,两旁坐着七八个懒洋洋的僧众,手中的木鱼有一下没一下的乱敲。一个个不时地张大嘴巴,发出 “呵呵”的嗜睡之声。主持和尚”嗯”了一声,众僧才强打起精神。
居中而坐的居然是马士英。他自鸩妃杀母后,又一次躲过了付景的追杀,带了十数名贴身侍从,夤夜火速离开了诸暨。一路上他尽拣偏僻的山间小道,免得碰上过江的清兵。眼下他最恨的是阮大铖,相处时称兄道弟,到了关节眼上却背着他投靠了清军,而且连他多年的积蓄也被卷之一空,落得身无分文。他不是不想降清,只是不清楚清廷会如何对待他?降清也要有本钱,比如有金银财宝,比如手下有人马。可他已一无所有,只剩下孤家寡人一个。哪一朝的重臣权臣像他这样命运不济呢?自己空有一*权结党的本事,却碰上了改朝换代,一切都化为乌有。朝野人士都骂他是个误国的大奸贼,恨不得剥他的皮,啖他的肉。如果投清,新朝刚立之际,以示人主忠奸分明,肯定会杀了他收取民心,然后将他所作所为的一切公布于众,那他就成了遗臭千古的罪人了。另则他还怕仇家追杀。当年他任凤阳总督时以莫须有的罪名抄灭了付家,却走漏了付冠付景两兄弟。事隔多年,他原以为俩人都死了。那日纵火送老母上天时,躲在暗处偷看,岂料付景出现了。可能还在四处寻访他的下落,如撞上了,他哪有活路?
这样,逃命隐匿才是唯一可取之道。“唉”他叹了口气,谁也想不到曾喧赫一时的他,竟落得个长伴古佛清灯的凄惨结局。
转念一想,他还得多谢寺中一位慈悲为怀的老和尚。那日,他与侍众连日的爬山涉水,早已累得人仰马翻,遥闻山中传来晨钟,才寻到了寺院。他心中生出一个怪念,何不就此出家为僧?这僻冷的深山静地谅必清军也不会光顾,仇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变为佛门弟子。
马士英不得不降尊纡贵恳求主持救他一命,从此一生向佛,以赎前衍。几个护众一再劝阻,他怒斥他们不识时势,并令他们也一齐皈依沙门。
主持听他对手下人随意呵斥,知眼前乃非常之人,但不知为何落发为僧?他目中精光一闪即泯,宣了一声佛号,缓言推辞道:“佛门广大,苦渡有缘之人,只恐寺小容不下施主这等人物,请先起来说话。”
马士英本是个大言善辩之人,若问他为官理政,领兵设谋,必然口若悬河,舌灿蓬花,但于法一窍不通。他鉴貌辨色,已看出主持和尚曾练过武,功夫深浅不得而知。他登时忧戚满容,只说主持能收留他们,给他们一口饭吃,便是烧火扫地挑粪打柴都心甘情愿。
主持犹豫了一阵道:“施主是有来头的人物,敝寺一下子实难容下许多人。老僧可介绍你一个好去处,那里山深寺广,主持又是贫僧的一位旧交,法名隐石,你可到那里投在他的门下。”
马士英心中暗自吃惊,面上却没流露出来。他曾听方国安说起过,隐石和尚与他颇有交情,是一位性如烈火的侠僧,时在江湖上行走。方国安现已投清,正带兵搜捕和剿灭反清的明朝臣子和遗老遗少。他如去投奔隐石和尚,不是等于自投罗网?他猜疑主持和尚有意推却,要将他送上死路!留在此地不妥,要再逃已身疲力乏,唯有如此才可不使行藏败露。他思虑再三,心中已有了主意。
主持和尚见个个神色可怜,长跪不起,推却之心化成了慈悲心肠。佛法讲的是缘分,大概佛祖早就安排定妥了吧。他睁开慈祥的目光,道:“阿弥陀佛,出家人要做到六根清净,四大皆空,遵守寺院的清规戒律,尔等可能做到?”马士英唯唯诺诺,一一点头应允。
落发之时,马士英几乎要迸出泪水,但强迫自己咽回肚里。黑白掺半的头发一剃,似乎割断了他与尘世的一切干系,一袭灰色长衫,似乎已掩尽了昔日的安富尊荣。对他来说,这种清苦的日子一日也过不下去,而最难熬的是日日要早课晚课,千篇一律,如周而复始的画着一个圆圈。幸好半月来无人识破他的真面目,住在寺中平安无事。
一日,一小沙弥从外面化缘返回。他直视了马士英一会儿后附在主持耳边耳语了一番,主持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他向马士英招了一下手,马士英跟随主持进了禅房。主持请他坐下,这才道:“马大人,贫僧眼拙,你来时未能认出,还请恕罪。”
马士英见左右无人,道:“昔日的马士英已死了,一遁入空门我便已不是我。清军四处搜捕,必欲置我于死地,望大和尚慈悲,马某感恩不尽。”
主持摇头道:“贫僧本有此意,怎奈各地的要道都贴有你的画像,还有你的一位同僚好友阮大铖也正在各地找你,你还是早日离开,以免连累敝寺。”
马士英肚子里暗骂阮大铖卖友求荣不得好死!他揣摸着主持的心思,在室内踱了一会步后,道:“请宽延数日,待寻到一个幽僻之处,即便离开。他即派侍从到山中寻找。一日一侍从回来禀报说数十里地处找到一栖身之地。他直奔方丈室,对主持道:“我这就和手下离开,多谢师父相留之情。清茶一杯,以致谢忱。”将一杯茶敬到主持的手中,双膝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主持喝了一口茶,将杯放到桌子上,想伸手将马士英扶起。突然睁圆了双目只吐出一个“你”字,已仆倒在地。马士英一脚踢翻身子,一探主持的鼻息,已断了气。他几步冲到正殿,朝几个侍从做了个杀的手势,几个侍从从蒲团上一跃而起扑向低头念经的和尚,只几拳几脚已干净利索的把寺中的僧众了结了。可怜众僧人未明白缘由已死于非命。
马士英披上袈裟,坐在上首道:“今后未经允许,一律不得外出,一被认出,咱们就都完了。”他令众侍从轮流着出面接待前来拜佛的香客,另派一名侍从外出打听消息。他在寺中每日大酒大肉,活得好不逍遥自在。就这样过了不久,寺中仅有的银子挥霍一空,生计又成为一件头痛之事。马士英也不以为意,童年时那些苦难都熬过来了,到最后不济之时,将寺中驮货骡马卖了也可维持些日子。今后时势的趋向他似乎已成竹在胸。各地的大臣仍在拥兵反抗,谅未经王化的满清坐不稳龙庭。他大骂方国安是个脓包草包,又恨鲁王不准他进入绍兴参政,岂有不败之理?活该!他又在侍从面前大言炎炎地破析明年的时势,别看江东一败涂地,各路藩王大兵一集,挥戈北上,那时化外的满清胡虏又得重新退出山海关外……那时,他重新出山,投靠明主……
他正扬扬得意地分析着天下大势,一随从匆匆进来禀告道:“相爷,不好了,您的老娘和邹太妃一路打听,已寻找到新昌境内了。”
这不亚于晴空一个霹雳,马士英呼地站起来又重重地坐了回去。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那邹太妃明明已中蛊而死,他探过她的鼻息,已气断身绝;那老娘早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哪能死而复生呢?敢情是有人按下计谋,假扮成两位老太太前来引他们出洞……。
随从伫立一旁,不敢随意打断他的思路。马士英在室内踱着方步。随从的眼光一直紧跟着他的脚步,试探着小心地说道:“相爷,一个在大街上骂你不忠,一个在恶咒你不孝,骂得难听着哩!围观者可不少……。”
马士英问道:“你可看仔细了,两人是真是假?”
随从道:“小的混在人群中瞧了个仔细,丝毫不差。别说相貌身材,连声音都别无两样。小的又留意太妃和老夫人后面是否有跟踪的人,察看甚久,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马士英皱眉挥手,随从无声地退出门去。
“怪事怪事……”马士英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向以处事缜密自居,还是百密一疏,留下了遗患。想当初烈炎腾空之时,老太太还在狂笑怒骂,难道有人将她救出?再则她精于用蛊,难道又解救了老太妃……按理说人死不能复生,难道变成了厉鬼,找他索命来了?
云贵地处僻疆,百姓都信神鬼之说,马士英对老母亲老太妃死而复活之事仍信疑掺半。他坐卧不安,反反复复地拿不定主意。最后心一横,决意前去一探究竟。他换上常人服饰,戴上一顶大笠帽,独自前往。
一进入小镇,他多了一个心眼,留意街道上来往的人物。街上的一张告示将他吸引了过去。他拉低了帽沿走了过去。告示上描着他的画像,大意是大清皇恩浩荡,要他早日归顺大清,往事不咎并加以重用,知情者和劝顺者各有重赏云云。他暗骂一声:“定是阮秃子出的鬼主意。”几个围观者向他看了一眼,他连忙低着头离开了人群。在街上约莫走了十几丈,前头的街道已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远远看去,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没发现清兵和可疑的人物。他拉住一位老头询问道:“请问前头有何好事,这般热闹?”老者摇头叹息道:“两个可怜的老太婆,一个自称是甚么太妃,一个说是弘光朝的误国奸相马士英的生母。唉,马士英连畜牲都不如,我大明用这样的人怎会不亡国呢……”
马士英犹犹豫豫地走到人圈外,伸头向里一瞧。这一瞧一阵心惊肉跳,两个老婆子正是他的生母和邹老太妃。他退到一个墙角下,心头犹是狂跳不止。怎么办?他一时束手无策。他无法阻止她们揭他的老底,心中唯有巴望着两个老不死的早点离开。一到路上无人之处,他就有对付的办法。老母颠着脚在人堆中泼口怒骂:“马士英,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逆子,我含辛茹苦把你抚养成人,靠刨牙根省下的钱供你念书,光为了上京赶考的盘缠就花了我三年辛苦啊,当了官后你嫌娘又老又丑,毒杀不成又放火烧我……马士英,你天良丧尽,不得好死!我一路打听,知你已逃到此地。你若有种就死出来再将我俩杀了……”
老太妃竟一点也不笨嘴笨舌,接言道:“他是个逆臣奸贼!哀家罹难南来,原以为他是股肱之臣,岂料是一代误国大奸,不思拒敌复国,唯以玩弄权术为务。挟哀家以自重,视哀家为奴婢。苍天后土,地王阎君,趁早收了此等奸凶恶贼……”
马士英所做之事几被抖尽。
一位忠厚长者劝慰道:“老太太、老太妃,既然他是个全无心肝的人,你就是寻着了他,怕连命也保不住了。还不如各自回到老家,倒也能过个平安日子。”
“不哩”,马老婆子颠着小脚又开始数落:“老身就要寻着他,偏要让他杀了。要让世人知晓,他是个会杀亲娘的畜生。”老太太撩起衣襟从里衣内掏出一件物品,是马士英的画像,道:“便是这个畜生,有没有谁看见过他或在路上碰见过他?”
马士英不敢久留,回身便走。回到寺中,他令手下关紧了山门,坐在屋里半日还不过魂来,仿佛末日到了似的。如任她们一地一地的数落,那还了得!小寺时有善男信女来往,迟早有人会认出他来。只有先离开小寺,但紧急之中寻找一个适合落脚的地方谈何容易……杀一次是杀,杀一百次也是杀,先下手为上。他阴沉着脸色召来一名侍从,令他先去摸清两个老婆子的行踪和落脚之处,然后到三更时,人不知鬼不觉地送她们该去的地方。
江南的天气炎热异常,马士英却感到寒意袭人,浑身阵阵发冷。不过他久混官场,已历练出一套处危不乱的本事,不久便镇定如常。往昔一个个重臣巨僚都败在他的手下,处置两个老不死的还用不着自慌阵脚。派出的侍从返回禀报,两个老婆子已经住入店中安息。旅店的进出门路他都已摸得清清楚楚。
二更刚过,他派遣两个善于搞暗杀的手下出发,自己坐镇寺中等候佳音。时辰似乎过得特别慢,他在寺中有度日如年之感。这是个浓云密布的夜晚,星月尽掩,外面漆黑一团。他走到寺内的一口深井旁,井内传来几声“咯咯咯”的蛙声。他一走动,青蛙停止了鸣叫;他一停止,它又叫了起来。平日他怎么不知井中有蛙呢?是凶兆还是吉兆呢?他掐着指头“甲子;乙丑;丙寅……”反复推算了一番,得出是个利于出行上上大吉的日子。
时近三更,大约再过半个时辰,两个手下便会提着首级返回,那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有些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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