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上的胎记隐隐跳动着,不是痛,而是一种前所未有奇怪的感觉。我卷起衣袖,对着月光仔细看着,终于看清楚那胎记,竟已完全不再是原来的形状,反而变成……
我颓然坐在地上,什么也不再去想。
天,又一次亮了。
我是被开门的声音惊醒,在经过一夜的试图逃出去的努力之后,此时这个“吱嘎”的声音无异于天籁了。
我试图站起身,可却跌倒在地上。这一晚,我一直蜷缩着坐在地上,此时一动,酸麻无比。
门的确被打开了,一个人站到了我的面前,那熟悉的身形,熟悉的气味。
我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眼泪又流了出来:“萧若衡,我要去见姐姐。”
经过昨晚的灾难和忙碌,萧若衡的脸色很疲惫,他平日最爱整洁,经常还要骂我不修边幅。可今天的他,衣襟上被灰尘污染的黑一块黄一块,下摆、肩膀和手臂的布料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刮的破烂不堪。我从没见他这样的狼狈,这样的沮丧,脸上,还写着化不开的忧伤。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萧若衡蹲下身来扶着我的肩膀,看着我的额头,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和心痛,扭头看向门口。
站在门口的高公公忙不迭的跪下解释着:“不关奴才的事,萧小姐她,奴才也不知她怎么就伤了呀。”
萧若衡冷冷吐出两个字:“出去。”嗓音嘶哑。
高公公得了令,长呼一口气,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溜烟的爬起走了。
“我要去找姐姐。”我没有拒绝他的搀扶,也没有管高公公的离开,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就是来接你的。”萧若衡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拭上我的额头。
我的头一偏,躲了过去,按着他的肩膀,慢慢地站起身来:“我的伤是小事,带我去见姐姐。”
萧若衡一愣,也跟着站了起来:“是皇上的旨意,皇上,要见你。”
皇上?静言哥哥?我惊讶的瞪着萧若衡,手指抓住他的胳膊:“这么说来静言哥哥没事对吗?那姐姐呢?”
萧若衡看着我因为用力又开始流血的手指,眉头再一次皱紧了:“凤仪也受了伤,不过暂时看来没太大的问题,云衣,我先带你去见皇上。”
我半信半疑的看着萧若衡:“真的?只是受了伤?不严重是吗?静言哥哥也没事对吗?”
萧若衡不再说话,只是拉着我手朝外走去。
得了静言哥哥的旨意,带我出原日殿自然是不需花费半点周折。
萧若衡紧紧的牵着我的手,仿佛我会凭空消失一样,他从没有过这样患得患失的表情,即使是小时候,他也从不屑与我牵手。我不说话,只是跟着他朝静言哥哥的寝宫一路小跑着。我不再去想姐姐究竟有没有事,也不再问,因为我忽然感觉很害怕,怕听到一些不能接受的事实,怕去面对一些必须面对的悲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只希望萧若衡牵着我一直走下去,永远不会到达终点。
可终点来的却是那样的快。
静言哥哥的寝宫外已站满了平日少见的文武百官,个个神情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远远的看到我们过来,居然都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眼神中有湍测,有厌恶,有讨好,还有探究……
萧若衡并没有放开我的手,反而抓得更紧,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我穿过人群。如果是往常我一定会挣脱开,可现在的我已没有了力气。
“萧将军,皇上说请萧小姐稍候,现在请您单独进去。”进了殿,刚想往内室走,却被一个不太熟悉的太监拦住。
我皱了皱眉看向萧若衡,他只是对那太监问:“方才皇上不是急着要见云衣吗?”
“嗯,不过现在萧老太傅在里面,所以,奴才也是刚得的信儿说是还请萧小姐候一候。”太监低眉顺目的说着。
萧若衡想了想,终于放开了我:“云衣,你在这里等等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心里的恐惧一股脑的涌了上来,我不想单独留在这里。
“你进去吧,我来照顾她。”身后,宁铮的声音忽然出现。
我木然的转过身来看着他,他和萧若衡一样,身上尽是狼狈,脸色憔悴。
萧若衡犹豫了片刻,用力的按住我的肩膀轻声说着:“哥哥先进去,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强自咧开嘴角笑着:“我可以,不过,姐姐她……”
“她活着。”萧若衡没有停顿,认真的说着。
听到他的保证,我不知自己的感觉是不是兴奋过度,反而笑不出来,只是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解了冻,竟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萧若衡没有说话,用力的看了我几眼,便转身跟着那太监进去了。
“哼,事情的原由还没查清楚,这好好的祈福殿怎么就会爆炸,皇上此时却不断的见那些不清不楚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内情。”户部王大人忽然阴阳怪气的念了一句。
何谓不清不楚的人?我心中一凛。
“王大人,说话要小心隔墙有耳。”一个我不认识的大臣在一旁明里阻止,实则推波助澜。
他们在说什么?在说谁?怎么都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咬了咬嘴唇,站在那里如立针毡。
“即是没查清楚,做臣子的此时就该为皇上祈福,而不是街井妇人一般说三道四。”宁铮慢条斯理的说着,并没有看谁,可殿里的大臣都四顾看了看,仿佛都想撇清自己与刚才那话的关系。
“哼,我王清林为官大半辈子,可曾惧怕过什么权贵!今日里就算是当着皇上的面儿我也敢这样说,祈福殿是萧将军负责修缮,出了此等事故可是绝对逃不掉干系!”王大人瞪着我说。
我不语,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额头上的伤口由于愤怒开始一跳一跳的疼。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是又脏又恐怖。那王大人起先还敢与我对视,可到后来竟先虚了,眼光躲闪一旁,鼻子里却仍旧冷哼一声以示不屑。
我此时没心情与他斗嘴,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静言哥哥的房门。
他叫我来做什么?叫了我来却又让我候着,那么要候多久?我要不要先去看看姐姐的情况?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事情,偏偏我却一等再等。
“北安候,可否借一步说话?”想了想,我回身柔声对宁铮说着。
宁铮微怔了下,却又了解的点点头。我便和他走到稍偏一些的殿角。
“北安候,可否和我说一下,祈福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压低了嗓音问着。
宁铮想了想,一字一字的回答:“皇上和仪端贵妃正在殿中举行仪式,忽然发生爆炸。皇族的规矩你也清楚,我和令兄当时都在殿外候着,根本没时间救人。所以,皇上与贵妃娘娘,都被压在了废墟里。”
“那我姐姐她……”
“仪端贵妃已被救出,此时仍在医治。”
“还在医治……这么说还是有危险是不是?”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紧盯着宁铮的眼睛。
宁铮犹豫了下,轻轻地点了下头。
“我要去姐姐那里,北安候,一会儿我哥哥出来了你和他说一声,我,我只看姐姐一眼,一眼就过来……”我结结巴巴的说着,便转身要走。
宁铮情急之下拉住我的衣袖。大殿里又现出几声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想必是宁铮的举动在那群老夫子里是那么的惊世骇俗。
“皇上宣萧二小姐觐见。”正当我与宁铮拉扯不清的时候,方才带哥哥入内的太监忽然细着嗓子说着。
我咬了咬嘴唇刚想开口,宁铮却在耳边低语:“别任性,进去。”
我诧异的看向他,他的脸上有着不容拒绝的果断。
没错,这个时候不能任性,我强自定下心神,深呼了一口气,对着那太监走去,近了,便施了礼道:“请公公引路。”
那公公稍微打量了我一下,便点点头,扭身带着我朝里间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到皇上,也就是静言哥哥的内寝。
我以为静言哥哥还有闲心见爹,见我,想必伤势并不算严重,心里还在暗自抱怨着他为什么不让我先去姐姐那里。可当我进了房间,一眼看到静言哥哥趴在龙床上,后背渗出大片血红,在一片明黄的幔帐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啊……”我实在是没有心理准备看到这样的静言哥哥,情不自禁的惊呼出声。
“云衣,快过来!”爹脸色凝重的召唤着我。
我轻声点头应了,下意识的看向站在爹旁边的萧若衡。却意外的发现,我的哥哥的目光从我进屋开始便一直追随着我,竟是满脸的震惊、悲切、犹豫……
他怎么了?我从没见他有过这样的表情?是我又犯什么错了?
我一步步的朝着龙床走过去,眼光从萧若衡的身上收回,看向静言哥哥。
天啊,他还是我的静言哥哥?
他的脸色可能由于失血过多,变得惨白,额头有豆大的汗珠不断渗出,后背的血红不断变深,显然伤口还在流血,却还是费力的回头看着我,目不转睛。
“这,怎么太医不在旁边候着。”我心疼的看着静言哥哥,情不自禁的又说了违背身份的话。
我承认我总是惹祸,总是在不适当的场合说些不适当的话,可这次,从静言哥哥的眼中,竟有着那样的温暖。
“静言哥哥……”我走到龙床旁边,轻轻跪了下去,喃喃的唤着他的名字。
静言哥哥依旧那样看着我,慢慢的抬起自己的左手抚摸上我的额头,一如小的时候。他的手是那样的冰冷,那样的无力,甚至连抚摸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做的格外的迟缓。我不是大夫,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减轻静言哥哥的疼痛。可本能的握住他的手,尽力暖着他。
“云衣,你来送我了”静言哥哥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情,忽然对我嗫嚅着说着。这次,我真真切切的看清楚了他的眼睛亮亮的,有泪光。
番外:萧若衡篇
“萧若衡,你教我钓鱼好不?”
“云衣,是你说的要和我来什么钓鱼比赛,我怎么可能教给你这个对手。”
“可是你比我大了这么多,你该让着我的。”
“即是知道我占了便宜,何必还要强着头皮和我比。”我好笑的看着在一旁嘟着嘴的云衣。
“哥哥,你就教云衣吧,不然你会后悔的。”凤仪在一旁托着小下巴恳求着。
“我后悔,我还会怕她?”我摇了摇头。
“萧若衡你等着!你教我还不稀罕了。”小云衣跳下石凳,挽起袖子抬起右手向天大喊一声:“赐给我力量吧,我是云衣……”
当我和凤仪的注意力全部被她所吸引时,她迅速转过来,伸出小短腿把我的鱼篓用力朝湖中踢去,扑通一声,溅起一阵水花,我钓了两个时辰的鱼,消失在湖水中。然后朝我做了个鬼脸,跑了。
“哥哥,我都说了你该让她。”凤仪同情的看着我。
我几乎要抓狂了……
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凤仪,一个云衣。
两个妹妹的生辰只差一天,可性格却有着天壤之别。凤仪喜静,对爹要求她去学习的事物都极认真的去对待。而云衣……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是喜静,还是喜动。从小,她就令我费解。
凤仪,与我同父同母,从小便知书识理,触类旁通。抛开她的美丽不谈,她的性子很像娘,永远那么温婉可人,与人相处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云衣,是爹二房姨娘的女儿。小时候,我对那个叫素水的姨娘有过很强烈的好奇。据说她从前是名动京城的歌妓,我很难想像爹这样一个整天醉心与学问的人,也会流连于歌坊并也有了浪漫的邂逅。
再难想像,毕竟也成了事实,而这个事实就是云衣。
云衣的性格却与萧府所有的人都完全不同,她从小就不大一样,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可以用眼神完整的表达自己的情绪。爹曾经很为她发愁,觉得她这样的古怪是很难找到称心如意的郎君。我对爹的担心却始终持相反的态度,大明出色的小姐、闺秀太多了。就让云衣保持她的古怪本色也挺好。
身为萧府的子女,从小都必须接受很多方面的教育。我由于年纪稍大,所以并没有与两个妹妹一道上课。况且,我们所学习的课业本就很不同。凤仪长得很美,再加上性子温婉又极聪明,所以经常得到夫子们的夸赞。云衣则刚好相反,她会让所有夫子(包括亲自授课的父亲在内),在三天之内患上头疼症。
我时常从府里家丁或丫环处得知:二小姐今天又闯祸了、二小姐把琴艺师傅气走了、二小姐今天煮了个什么奶茶,厨艺师傅都不停的夸赞呢、今天二小姐又被老爷关禁闭了……
二小姐、二小姐,只要有云衣在,府里永远不愁没事发生。我这个妹妹,活得是那么生动。
我很喜欢逗云衣,看她狡黠的眼神,听她咯咯的笑。我也喜欢凤仪,凤仪的才华、凤仪的绝世容貌、凤仪的宽忍仁厚,都让我对她又敬又爱。
老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慷慨,赐给我如此出色而又全然不同的两个妹妹。每次看到京城里其他府中庸脂俗粉的所谓大家闺秀,我都会在心中暗暗做着比较,离睿曾经一针见血的说过:“你府里有这样两个妹妹,真不知你将来会看喜欢上什么样的人了,若衡兄,我真不知是该对你说恭喜,还是对你说可惜。”
我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大笑,并没有接他的话,因为无话可说。
云衣五岁那年,素水姨娘去世了。云衣当时非常的难过,哭到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不断的呕吐,不管吃什么、喝什么,都会吐得一干二净。下葬的那天,云衣失踪了,萧府上上下下都找不到她。爹急坏了,我也急坏了,她还是个小孩子,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府,还能去哪里呢?
最后,我终于想到一个地方——马厩。
当我在步月的马厩里找到云衣的时候,她已经依靠着步月沉沉的睡着了,小脸哭的花猫一样,梦中还在轻轻的抽搐着。我轻轻的走了过去,躺在她身边,紧紧的搂着她,给她温暖。她终于醒了,看到我,轻声问了一句:“萧若衡,我没成为孤儿吧?”
“傻丫头,当然没有,你还有爹、有我、还有凤仪,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