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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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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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了一条狂暴的恶龙。曾国藩坐在楼上,浑身感到凉飕飕的。他有点担心,这座千年古楼,会不会被这场暴风雨击垮?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他看到离岸边约百来丈远的湖面上,一个小排被风浪打得左右摇晃,却一步也不能前进。一个汉子死死地扶着排后舵把,另一个汉子急得这边跑到那边。猛地一个大浪打来,木排上低矮的杉树皮屋垮了,一个木箱被水冲到湖里。两边跑的汉子纵身跳到水中去抓木箱。木排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吓得蹲在排上,紧紧地抓着一根缆绳。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急得在排上前后乱窜。又一个大浪打过来,小女孩被卷进了湖中。〃不得了!〃曾国藩喊了一声,放下茶碗,猛地站起。荆七也赶紧站起,紧张地倚着窗口观望。正在这危急时刻,湖边木排上跳下一个年轻人,冒雨迎浪向湖中游去。只见那青年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刚好到排边又露出头来。他轻捷地游到手脚乱抓的小女孩身边,把她高高托出水面,游到排边。曾国藩到这时才舒了一口气。那青年上了木排,用手指指点点,排上的汉子拿来一大捆粗绳。青年接过绳子,走到排头,将绳子一头系在排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复跳入湖中,用自己一人之力在前面水中拉排。那木排居然跟着年轻人前进起来,湖边观看的人一齐喝采。曾国藩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木排缓缓地向岸边移动,平安地来到岳阳楼脚下。排上那两个汉子上得岸来,扶住年轻人,纳头便拜。
  曾国藩对那个年轻人见义勇为的品德和罕见的神力感慨不已,对荆七说:〃你去请那位壮士来,我要见见他。〃
  一会儿,荆七带上一个人来。曾国藩见来人身穿一套粗布衣裤,头上包着一块黑布,四方脸,粗黑的眉毛,大而有神的眼睛,鼻梁端正,两颊丰满,心中甚是高兴。他站起来,伸手指着对面一方座位说:〃壮士请坐!〃
  〃在下与老爷素不相识,岂敢冒昧。〃
  〃壮士刚才救人救排的举动,乃英雄豪杰的作为,令鄙人钦佩不已。壮士不必客气,坐下好叙话。〃
  曾国藩待年轻人坐下后,又吩咐荆七:〃叫酒保速来几盘荤菜,外加一斤'吕仙醉'。再上一盘素菜,半斤水酒。〃
  须臾酒保端上酒菜来。曾国藩叫荆七满满地给客人倒一杯酒,然后自己举起酒杯来,说:〃鄙人因重孝在身,不能用烈酒荤腥,借这水酒素菜,聊陪壮士喝两杯。〃
  年轻人并不多谦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壮士真豪侠之士。〃曾国藩又叫荆七筛酒,问:〃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何处人氏?青春几何?〃
  〃在下姓杨名载福,字厚庵,长沙县人,今年三十岁。〃
  曾国藩频频颔首,不待杨载福发问,便自报了姓名,说:〃鄙人在武昌一官员家教公子读书,上月老母不幸去世,现回湘乡为母亲办理后事。〃
  〃原来是位饱学先生,载福失敬了。〃杨载福说着站起来重施一礼。
  曾国藩连忙叫他坐下,又劝他喝了一杯酒。
  〃杨壮士舍己救人,品德高尚,且气力之大,鄙人从未见过第二人,壮士能赏光应邀,鄙人很是感激。请问壮士,你这般神力是如何练出来的?〃
  〃承老先生夸奖,实不敢当。〃杨载福放下杯筷,恭敬地答道,〃载福生在放排人家。父亲经营一辈子排业,只因生性仗义疏财,家中并未落下积蓄。载福小时,家父曾请了一位先生教我读书识字。怎奈载福不上进,所爱的是跑马射箭、使枪弄棒。家父想到排上常年要请武师保镖,不如干脆让我弃文就武,于是请来南北武林高手,教我武功。我在师傅们的指教下,略有长进,十八岁便开始随父闯荡江湖,见过一些世面,也会过不少强盗英雄。前年家父弃世,便自己单独放起排来。〃
  曾国藩一边听杨载福讲话,一边细细地端详他。见他双眼乌黑发亮,正应相书上所言〃黑如点漆、灼然有光者,富贵之相。〃左眉上方一颗大黑痣,又应着相书上所言〃主中年后富贵〃。对于相书,曾国藩既相信又不全信。他喜欢相人。
  一方面将别人的长相去套相书上的话,另一方面,他又看重这人的精神、气色、谈吐举止,尤重其人的为人行事。将两方面结合起来,去判断人之吉凶祸福。眼前这位杨载福,凭着他多年的阅历和相人的经验,两方面都预示着前程远大,只可惜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得不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应当指点他。曾国藩待杨载福说完后,问:〃目今兵戈已起,国家正要的是壮士这等人才。不知壮士肯舍得排业,去投军么?〃
  杨载福答:〃家父从小就跟载福说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也常想,倘若这点能耐能被在位者赏识,为国家效力,今后求得一官半职,也能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了。〃
  好!有志气!〃曾国藩高兴地说,〃鄙人与湖南巡抚有一面之交,我为你写封荐书,你可愿去长沙投奔骆大人?〃
  〃愿意!〃杨载福站起来,爽快地回答,〃尽管长毛正在围攻长沙,别人都说长毛厉害,但载福不相信,我偏要在炮火之中进长沙。〃
  荆七从酒保处借来纸笔,曾国藩写了几句话,用信封封好,交给杨载福。杨载福郑重地接过信,藏在贴身衣袋里,然后对曾国藩倒身一拜:〃老先生在上,受载福一拜。今生若有个出头之日,定然不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载福这就到排上去料理一番,三五天之内即赴长沙投奔骆大人。〃
  说罢昂首下楼而去。曾国藩即命荆七与酒保会帐,然后也离开了岳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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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摆棋摊子的康福

  曾国藩从岳阳楼上下来,想起无意间结识了一位本事出众的江湖好汉,又给他指引了出路,心中甚是快乐,一个多月来母丧的悲戚暂时淡忘了一些。看看离天黑尚有个把时辰,便信步来到岳州城的闹市区。只见三街六市,人来人往,百行百业倒也齐全。十字路口一家当铺门前围着一堆人,地上摊开一张纸,纸上画着横竖交叉的格子,上面布着几颗黑白棋子。原来是街头对弈!曾国藩年轻时有两个嗜好:一个是吸水烟,一个是下围棋。后来,水烟戒了,对围棋的兴趣却始终不减。只是在公事忙时,尽量克制着少下。自从六月份离京以来,两个多月没有下围棋了,今日一见,如同故友重逢,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
  棋局上首坐的那人,在二十三四岁左右,脸色苍白,满脸胡须犹如一丛茅草,衣裤皱皱巴巴的,像有半年未换过了。
  他的脚边用石块压着一张纸,上书:〃康福残局。胜一局收钱十文,败一局送钱二十文。〃原来是个摆棋摊子的。曾国藩正想走开,却想起看了这样久,却一直不见二人动过一子,感到奇怪。再细看一眼,只见康福执黑,执白的人一枚子举在半空多时,不能将它定在何处。曾国藩替那人着想。他越想越惊异,这黑子居然无从攻破!他开始对这位摆棋摊子的康福另眼相看了:棋艺不错,看来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正思忖间,人圈外有人在大喊大叫:〃谁敢在我的地盘上逞威风,赶紧识相点滚开!〃说着便分开众人,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三个恶狠狠的打手。康福抬起头来,望了来人一眼,说:〃相公,你不认识了?前天在桥边你还跟我对弈了一局。〃说罢站起来。
  围观的人见势头不对。都纷纷散开。
  曾国藩这时才看见康福的布鞋头上缝了两块白布,这是沅江、益阳一带的风俗:为死去的父母服丧。
  〃谁跟你下过棋?不要胡扯!〃闯进来的人一脸凶恶,〃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在我的地盘上做了半天买卖,居然可以不经过我的允许,好大的胆子!〃
  〃好,好!既然相公不允许,我这就走,这就走。〃康福弯下腰,收拾棋子,准备走。
  〃好轻松!说走就走?〃凶汉子卷起袖子,拦住康福。
  〃不走怎的?你说!〃康福并不示弱。
  〃拿出一百两银子来,我放你走!〃
  〃岂有此理!我今天一天在这里还没有赚到半两银子。你不是存心讹人吗?〃康福小心地将棋子装进布袋,从容地说。
  〃没有银子,就拿棋子作抵押。〃凶汉一挥手,〃弟兄们,给我抢棋子!〃
  打手们一哄而上。康福左手护着布袋,只用右手对付他们。就这一只手,四条汉子也拢不了边。曾国藩暗暗称奇,心想:〃又是一条好汉!〃一个打手火了,顺手抄起旁边一条板凳,就要向康福头上砸来。正在这时,人圈外猛地响起一声雷鸣:〃住手,你们这一群混蛋!〃
  喊声刚落,人便来到圈内,一手夺过板凳。那人圆睁豹眼,指着凶脸汉子骂道:〃好个不知廉耻的家伙,欺侮外乡人,你还算得个男子汉吗?〃
  那凶脸汉子立时软下来,陪着笑脸说:〃师傅,这小子在我的铺子前面摆摊子,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是他先欺侮我呀!〃
  〃人家一个人,你三四个,你先动手,到底是他欺侮你,还是你欺侮他?〃来人完全是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口气。
  〃今天看在师傅的分上,饶了你。你滚吧!〃那汉子对他的师傅拱拱手,带着其他三人,悻悻地钻出人圈。康福向来人行了一礼,说声〃多谢〃,也便转背走了,走出几步远后他又回头望了一眼。
  曾国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这时才喊了声:〃小岑兄,久违了!〃那人掉过脸来,兴奋异常地答道:〃哎呀!
  原来是涤生兄!你怎么会在这里?真正是巧遇。〃说着,连忙走过来,紧紧拉住曾国藩的手,一眼看见他腰间的麻绳,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家母六月十二日去世了。〃曾国藩轻轻地回答,〃伯母仙逝两个多月了,我却一点都不知道,真对不起!〃
  小岑叹息着。
  〃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找个酒楼去喝两杯吧!〃
  〃好!就到前面酒店去吧!〃
  小岑是欧阳兆熊的表字。欧阳兆熊湘潭人,比曾国藩大四岁,家资饶富,为人最是仗义疏财。道光二十年,是曾国藩散馆进京的第一年,家眷尚未到,寓居果子巷万顺客店。一日,他突然大口大口咯血,两颊烧得通红,不久便昏迷不省人事。恰好欧阳兆熊那年进京会试,与他同住一店。兆熊精于医道,为之尽心医治。有十天之久,曾国藩水米不沾牙,兆熊整整在他身边坐了十天十夜。曾国藩那时手头拮据,病中所有费用,全由兆熊承担。病好后,曾国藩问他花了多少钱,他始终不说。从那以后,曾国藩视之如同亲兄长,怎奈兆熊官运不济,四次会试均不售,于是打消了作官的念头。兆熊从小拜武林高手为师,有一手好功夫,家中又有钱,便常年云游四海,广结天下朋友。两人一直书信密切。后来曾国藩官位日隆,兆熊觉得彼此地位相差悬殊,回信渐疏;曾国藩也听说兆熊所交太滥,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也怕受牵连,信也写得少了。慢慢地,两人便失去了联系。今日在岳州城邂逅,二人都感到意外地高兴。
  〃小岑兄,你这次来岳州,是路过,还是长住?〃喝了一口酒后,曾国藩问。
  〃三个月前,我应一个朋友之约,到大梁去游览。前些日子听说长毛打到了湖南,我便急着离开大梁回家。在汉阳盘桓了三天,大前天到了岳州,准备住几天,看看吴南屏,再回湘潭。〃
  〃南屏还在岳州?不是说到浏阳去作教谕去了?〃南屏是吴敏树的字,当时颇有名望的古文家,曾国藩的老朋友。他每次上京应试,都住在曾家。
  〃上个月回来的。他那性格,受不得半点约束,教谕还能当得久?〃欧阳说着,猛地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完。荆七连忙拿起酒壶给他斟满。
  〃还是那样放任不羁么?我以为岁月总要打磨些他的棱角哩!〃
  〃打磨?这一世怕改不了啦!酒照旧无限制地喝,牢骚照旧无穷尽地发。〃
  〃南屏本是栋梁之材,可惜时运不济,这一生怕只能做个郑板桥了。〃曾国藩不无惋惜地说,〃正是这话,南屏现在已是岳州四怪之一了。〃
  〃哪四怪?说出来也让我长长见闻。〃十多年未回乡了,一踏入湖南,曾国藩便想一下子什么都知道。
  〃这岳州人也会联扯,竟把南屏跟那些个下作人扯起来了。道是:怪妓何东姑,怪丐李癞子,怪僧空矮子,怪才吴举人。更怪的是,南屏居然不恼。〃欧阳兆熊说完苦笑一声,曾国藩也跟着摇头苦笑。他想起前年吴南屏进京,带来一本诗集,很使自己倾倒。这样的奇才,竟然被人目为妓丐僧一流的人,怎不令人浩叹!若不是重孝在身,明天真应该去看看他。二人相对无语。沉默片刻后,曾国藩换了一个话题:〃河南情形如何?那里也还安宁吗?〃自从道光二十三年出任过四川主考官外,将近十年未出京城一步了。这次经直隶到山东到安徽,见到的都是一片乱世景象,比在京城里听到的要严重得多。京中都说柏贵治理河南政绩显著,曾国藩想从兆熊这里打听些实情。
  〃河南的事提不得。〃兆熊说,〃官场中的腐败并不亚于湖南。现在正是秋收季节,但从开封到临颖一带饥民络绎不绝,道旁时可见饿殍,令人目不忍睹。〃
  〃河南也是这样京中还盛传柏贵治豫有方哩!竟跟山东、安徽差不多。〃深深的忧虑从曾国藩瘦长的脸上显出,他无心喝酒了。
  〃怪不得长毛造反。官逼民反,自古皆然。〃兆熊的话中分明带着满腔激愤。
  〃各省吏治,弊病均甚多,皇上早已虑及,实为用人不当所致,朝廷自会严加整饬。长毛造反,罪大恶极,那是天地所不容的。〃曾国藩对兆熊的偏激不能赞同。兆熊也意识到刚才失言,便不争辩,喝了几口酒后,说:〃长毛围长沙城好些天了,想必湘潭已受蹂躏。我有意结交些江湖朋友,请他们到我家乡去训练团练,保境安民。〃
  〃小岑兄识见高远。〃曾国藩知他已预见乱世将到,早作防范,的确比一般人高出一筹。
  〃我和朋友们都以为,保卫乡里要靠自己,依靠官府是不中用的。危急时候,靠得住的只有荆轲、聂政那样慷慨捐躯的热血壮士。不过,识人不易呀!昨日一个朋友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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