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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位意大利学者（2）
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他立刻缩回头说：“我早就料到是这样！”说完从唐太斯的肩上顺滑下来，从桌子上跳回到地面。
唐太斯也从桌子上跳下来，着急地问：“你料到什么了？”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这一面的外边是一条露天走廊，不断有巡逻的士兵在那儿踱来踱去，而且全天都有哨兵把守。”
“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我看到一个哨兵的筒状军帽和枪管，所以赶紧把头缩回来，怕他会看见我。”
“那怎么办呢？”
“现在你知道想从你的地牢里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了吧？”
“那……”
老人脸上露出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我们应该服从上帝的意志。”他做了这么久的努力，在遭到这样的打击后，已经准备豁达地放弃了。
唐太斯看着他，既惊讶又敬佩：“请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求求你了。”
老人缓缓地说：“现在我已经无力帮助你了，如果你对我好奇有兴趣，我倒可以告诉你。”
“你当然可以帮助我！在我看来，你是强者中的强者，你可以安慰我、激励我。”
老人凄然笑了一下：“好吧，我是法利亚神甫，一八一一年之前在费内斯特雷尔堡关押过三年，后来从皮埃蒙特转押到法国，关押在这里。那时候拿破仑正如日中天，甚至把他还在摇篮里的儿子封为罗马国王，想不到这个庞大的帝国竟会被人推翻。那法国现在是谁在统治，是拿破仑二世吗？”
“不，是路易十八。”
“路易十八？路易十六的兄弟！真是天意难测，上帝为什么要弹压那么一个才能卓越的人，反而擢升一个软弱无能的人？”
唐太斯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关心起别人的命运来。
老神甫继续说：“是啊，英国也是这样。查理一世之后来了个克伦威尔，克伦威尔之后是查理二世，然后是詹姆士二世，詹姆士二世的接班人是他的一个外甥，一个什么爱尔兰亲王，一个自任为国王的总督，对人民作了一些新的所谓让步，订立了一部宪法，然后自由就来了。这些你能看到的，小伙子。”他转向唐太斯，以先知先觉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人，“你还年轻，你一定会看到的。”
“你说得对，如果我还能出去的话。”
“不错，我们是犯人，我常常会把这一点忘了，当我的幻想穿透四周的围墙把我带到监狱外的时候，我还真以为自己已经自由了。”
“你为什么会被捕？”
“我？一八○七年，我就想出了那个拿破仑在一八一一年准备实现的计划，因为我像马基雅维利一样，希望改变意大利的政治局面。我不愿意看着它分裂成许多个小王国，每个小王国有一个无能或是野蛮的统治者，我希望它成为一个团结而强大的帝国。最后，我把一个头戴王冠的傻瓜错当成了我的博尔吉亚圣君，他假装采纳了我的意见，实际上却出卖了我。亚历山大六世和克莱蒙七世也曾有过这种计划，但他们对此执行不力，所以他们没能成功。现在就连拿破仑也没能实现，意大利好像命中注定要遭到诅咒。”老人说到后面，非常沮丧，头无力地垂到胸前。
唐太斯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为这种事连性命都不顾。他见过拿破仑，还跟这位曾经的皇帝说过话，但他知道的也仅此而已，什么克莱蒙七世、亚历山大六世，他连听都没听过。他开始有点相信狱卒的话了，这也是整个伊夫堡普遍的看法。“你就是……那位有病的神甫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16章 一位意大利学者（3）
“你是想说他们都叫我疯子，对吗？”
唐太斯微笑着没有回答。
法利亚带着苦笑说：“是的，我就是伊夫堡监狱中几乎被所有人都认为是疯子的那个囚犯。很多年来，他们都明里暗里把我当做笑料，指给参观监狱的人看，说我如何地疯狂可笑。幸好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孩子来，否则我还要耍把戏给孩子们看。”
唐太斯默默地呆立了许久，然后说：“你完全放弃逃走的打算了吗？”
“逃走是不可能了，而且我认为，非要尝试上帝不允许做的事，未免对上帝太不敬畏了。”
“第一次尝试就希望能成功，未免期望过高，为难上帝了吧。为什么不重新开始，试试从别的方向寻找出口呢？”
“重新开始？你说得太轻松了！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是怎么做的？我花了四年时间制成我那些工具，又花了两年挖掘像花岗石一样结实的地面，还得搬开那些我曾经认为挪都挪不动的大石头。我整天都在做着这种艰苦的工作，如果我一天能挖下一小块结实的泥灰，就算很不错了。你知道，因为年代久远，它简直像石头一样。不只如此，我还得把挖出来的大量沙石藏起来，为此我不得不掘通一条楼梯的弯顶，把它们统统扔到楼梯底下的空隙里。那个地方现在已经完全塞满了，只要再有一把泥土，我都不知道怎么去安置。我为这项工作尽了最大的努力，正当我以为要成功的时候，希望却永远离开了我。我再说一遍，重新再来显然是违背天意的，这绝不可能了。我也不再企求什么自由了。”
说实话，唐太斯并不怎么感到遗憾，他心里现在只有说不完的高兴，因为他终于有了一个伙伴，不再寂寞、不再孤独了。他低下头，尽量不让他的同伴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神甫倒在唐太斯的床上稍作休息。唐太斯仍然站在那里，他以前从未想过要逃走，因为有些事情在他看来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从未有过那种念头。用三年的时间挖一条五十尺长的地道，就算成功了，也只是来到海边的悬崖边上，还要冒着在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从五十尺、六十尺，甚至是一百尺高的地方跳下去。即使哨兵的子弹没有打死你，你逃过了一切危险，也还得再游五六公里。这一切实在太难了，还不如听天由命。
现在看到一个老人竟然这样积极地追求自由，唐太斯有了榜样，看到了新的希望，勇气和精力也渐渐被调动起来。已经有人尝试过他想都没想过的事，那个人不如他年轻，不如他强壮，也不如他这样灵便，却凭着耐心和技巧配备了必需的一切工具，完成了那项让人吃惊的工作，只是由于计算上的一个失误而功败垂成。既然那个人能够做到这一切，他有什么道理做不到？法利亚挖了五十尺长的地道，他可以挖一百尺甚至更远；已经五十岁的法利亚用了三年时间一心一意地工作，还没有法利亚一半年纪的他，却虚度了六年时光。身为教士和哲学家的法利亚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游五六公里地，然后登上附近的岛屿，难道像他这样一个身强体壮的水手、一个经验丰富的游泳好手，竟然做不到这一点吗？他常常为了好玩而潜到海底去采珊瑚，难道去游那几公里路还要犹豫吗？这段距离一个小时内就能游到，以前为了消遣，他曾长时间泡在海里不上岸。
唐太斯下定决心，要以这位无畏的同伴为榜样。别人做成过一次的事，自己一定也可以做到。他又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想出办法了！”
第16章 一位意大利学者（4）
法利亚吃了一惊，立刻抬起头，神情并不十分坚定。“说说看，你有什么发现？”
“你挖过来的这条通道，是不是和外面这条走廊同一个方向？”
“是的。”
“走廊和你的地道相距也不过十五步左右啰？”
“最多也就这样。”
“那好，我来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我们在地道的中间再挖出一条丁字形的路，这一次，你测量得准确一些，我们可以挖到你刚才说的那条走廊边上，杀死看守走廊的哨兵然后逃走。要保证成功，我们需要勇气，这个你不缺；还需要力气，这个我也不缺；至于耐心，你的耐心已经足够了，现在就看我的吧。”
神甫似乎并没有被这个主意打动，平静地对唐太斯说：“等一下，亲爱的朋友，很明显你还不了解我到底有什么样的勇气，打算把力气用在哪里。说到耐心，我日夜工作，倒也有耐心的了。不过，小伙子，请听我说，那时我认为解放一个无辜的人就是尊奉天主。”
“难道你现在改主意了吗？难道碰到我以后，你认为自己是有罪的？”
“没有，但我不希望变成一个罪人。之前，我始终认为自己是在和外物进行斗争，可是你现在却提出一个杀人逃走的计划。我能挖穿一堵墙、破坏一座楼梯，但我不愿刺穿一个人的胸膛，不愿毁掉任何一个生命。”
唐太斯有些诧异地说：“自由就在眼前，你可以得到，竟然为了这样一个顾忌踌躇不前？”
法利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你自己呢，告诉我，有谁阻止过你用一根桌腿打倒你的狱卒，然后穿上他的衣服设法逃走？”
“我以前只是没有想到这样的计划！”
“不，那是因为上帝不允许你犯这样的罪。在一切简单易行的事上，天性会阻止我们偏离正道。老虎的本性嗜血，它只要鼻子一闻，就知道猎物已经接近它，它会立刻扑上去把猎物撕得粉碎，这就是它的本能，它顺从了本能。人却恰好相反，怕见血怕杀人也是人的天然本性。”
唐太斯默默听着这番话，有些不知所措，他确实想过要杀死狱卒逃走，这种想法不时活跃在他脑子里，准确地说也曾经跳动在他心里。
法利亚继续说：“入狱以来，我把所有那些有名的越狱案都想了一遍，成功者并不多。那些最终成功的人，都经过了长期的计划和谨慎的安排，例如博福尔公爵逃出万森堡、杜庇古神甫逃出伊维克堡、拉杜特逃出巴士底监狱。当然也有碰巧侥幸逃脱的。机会常常在不经意间到来，我们耐心地等待一个有利的时机吧。”
唐太斯叹了口气说：“你大概很能忍耐和等待。挖地道这个长期的工作让你有事可干，无事可做的时候，你起码还有希望，它们可以让你重新振作起来。”
“老实跟你说吧，我不是单靠这个活下来的。”
“那你还做些什么？”
“写作，甚至从事一些研究。”
“他们给你提供了笔、墨水和纸张吗？”
“没有，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
唐太斯惊呼道：“你自己能做纸、笔和墨水？”
“是的。”
唐太斯钦佩地看着神甫，但仍然不敢相信。
神甫看出了他的疑惑，微笑着说：“什么时候你到我那里去，我可以给你看一部我已经完成的书稿，那是我一生心血的结晶。我在罗马竞技场的废墟里，在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的圆柱脚下，在佛罗伦萨的阿尔诺河畔完成了构思，没想到会在伊夫堡的地牢里把它们写出来。书名叫做《论建立意大利统一王国的可能性》，印出来的话可以装订成一册四开本的大书。”
“您把这些写在什么东西上？”
“写在我的两件衬衣上。我发明了一种药剂，可以让布片像羊皮纸一样结实光滑。”
“这么说您还是一位化学家？”
“学过一些，我认识拉瓦锡，卡巴尼斯医生也是我的好朋友。”
“但是写这样的巨著，总需要一些书作参考，你有好多书啰？”
“我罗马的书房里藏有近五千本书，但是把这些书读了许多遍以后，我发现一个人只要精读一百五十本书，就掌握了人类的大部分知识，至少也够用了，或者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用三年的时间来研读这一百五十本书，直到把它们完全记在心里。我只要略加回忆，就能清楚地记起它们的内容。我可以把修昔底德、色诺芬、普罗塔克、塔西佗、斯特拉达、约南特斯、但丁、蒙田、莎士比亚、斯宾诺莎、马基雅维利和布苏亚的书全部背给你听，我说的这些仅仅是其中几个最有名的大家而已。”
“那你一定还懂好几种语言啰？”
“是的，我掌握了五种近代语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和西班牙语。又根据古希腊作品学会了现代希腊语，虽然说不好，但我现在还在不断学习。”
“还要学习？”
“没错，我大约认得将近一千个绝对必须的字，我把它们重新组合，任意排列组成了一套词汇，已经能用它们来表达我所有的思想了。我也知道，字典里有将近十万个词汇，但我并不希望说得非常好，能让人听懂我的意思就行了。”
唐太斯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具有超凡的智慧，不过他还是希望能发现这个人的缺憾：“可是如果没有笔，你怎么把那本巨著写出来？”
“当然，我还制作了几支非常特殊的笔，这个办法一旦流传出去，一定会很受欢迎。你知道，每逢斋戒日我们都可以吃到鱼，我就仔细挑选鳕鱼头部的几条软骨来做笔。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盼望每周的三天斋戒，因为这时候我就会有更多做笔的材料。坦白地说，这本历史著作是我最大的安慰，追述过去，漫游在历史里，独来独往自由自在，我就会暂时忘记自己是个囚犯。”
“那你又是怎么弄到墨水的？”
“我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壁炉，这壁炉以前一定使用过很久，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煤烟。狱卒每个星期天给我送来酒的时候，我就把这种煤烟刮下来，溶在酒里，我敢肯定，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墨水了。特别重要的东西，我就刺破一只手指，用血来写。”
“我什么时候能看到这些东西？”
老神甫郑重地回答：“什么时候都可以。”
“现在可以吗？”
“当然可以，跟我来吧。”
神甫说着，重新钻进地道，消失了。唐太斯尾随其后，也钻了进去。
第17章 神甫的囚房（1）
地道里虽然不能直起腰走路，也还算宽敞，法利亚神甫和唐太斯很快就来到通道的另一端，从这里出去，就是神甫的牢房。到了端口附近，通道变得狭小起来，手和膝盖贴在地上才能爬过去。法利亚神甫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