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封套里拿出月历,一页一页的翻,直翻到一个女孩子穿着一对椰子壳的照片。“哇塞!”
我说,他真是好心,竟想到送给我们。我谢了他。
“是免费的,”他说:“你愿意花钱买的话也可以。”
他又眨了眨眼。我终于弄懂了他的目的。他是来收取圣诞红包的只因没理由地到人家门口伸出手来,这才有了月历赠送典礼。他拿了钱,喝完酒,轰然驶往下一家,留下他的后车灯碎片在车道上。
我口屋时,妻正看着月历。
“你可知道,”她说:“离圣诞节只有三星期了,建筑工人还是不见踪迹!”
绝妙良策
她提出一个只有细心女人想得出来的点子。她想到,显然工人们并不认为耶稣的生日是房子完工的充分必要期限。在他们看来,圣诞节就是圣诞节;不管房子修到什么地步,圣诞节总是要来,要过;要到二月,这些人才会从新年假期的游荡里苏醒。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可以挑个日子,邀请工人们来家开宴会,名目是庆祝完工。不过不能只请工人,要连他们的太太一起请。
这出自直觉的诡计来自于两项假设:第一,太太们因为从没看过先生在别人家的工作成绩,会很好奇地愿意来看;第二,做太太的肯定不愿见未完成的是自己丈夫负责的部分,这会让她们在别家太太及所有的人面前丢脸。回家的车上,夫妻俩可能还因此大吵一架。
真是绝妙好计。我们定下日期:圣诞节前夕,刚好是星期天。发出请帖:香摈酒会,从上午十一点开始。
不到两天,水泥搅拌器被送了回来。狄第埃和他的助手们,开心而吵闹地从上次没做完的地方继续做下去,好像中间根本没有三个月的中断。没有说明为什么这些日子总不肯来,也没有解释为什么忽然复工。狄第埃有一次信口说道,他希望做完所有的工,再去滑雪。这是他最接近这话的谈话。他说,他和他的妻子很乐意来参加我们的酒会。
我们计算过,如果每个人都来,总共有22个人,全都拥有普罗旺斯人的好胃口。又因为就在圣诞节前,他们可能期待我们来点节庆气氛的食物,而不仅是一碗橄榄油和几片香肠。我妻开始列菜单,小纸条和备忘录满屋子都贴的是:烧兔陶罐!蛋黄酱!小比萨饼!草菇饼!徽榄油面包!要几个猪油火腿蛋糕?一张又一张的纸条,弄得我只写了两个字——香摈——的记事条显得单薄无趣。
一个寒冷的早晨,美食早点送到;是佩里格地方产的一整个肥鹅肝。我们自己烹调,加些黑色松露末,会比买熟的便宜很多。
我们打开包装纸。这只鹅生前一定肥硕如小飞机吧?他的肝真大——我捧着它放上砧板时,那肥厚、褐黄的一团布满了我的双掌。根据送来的朋友指示,我把它切块,塞进玻璃罐腌渍,又以颤抖的手指,掺些松露片进去。烧肥鹅肝,感觉像是在烧钱。
玻璃罐封好,放进盛着滚烫的大炖锅,整整九十分钟。取出放凉,送进冰箱。不久,摆到地窖里去。妻在她的备忘录上,把“肥鹅肝”这一项画掉。
驴鸣情事
时近岁末,天色仍然湛蓝,也没有英国每逢年未营造出的那种狂乱景象,叫人觉得心慌意乱的。山谷里唯一可能与节日有关的迹象,是彭赛先生家传出的奇怪声音。彭家离我们约一公里多路。我连续两天早晨打他家门前走过,都听到尖锐的叫声——不是恐惧或痛苦的叫声,倒像是出于愤怒。我想这不是人的声音,但我不能确定。我问福斯坦可曾听到。
“哦,那个,”他说:“彭赛在修整他的驴子。”
梅纳村的教堂,圣诞夜要布置一个真的马槽。彭赛先生的驴子是重要配角,当然要打扮得漂亮一点,可是它偏偏讨厌刷洗梳毛,又不肯安安静静地忍耐梳洗过程。到圣诞夜,驴子看起来一定很体面,福斯坦说,可是聪明人都会离它的后腿远远的,因为它的后腿踢人功夫众人皆知。
村子里正在挑选扮演圣婴耶稣的人选。年龄及气质相当的婴儿都要候选;其中,整晚能保持清醒不睡,这一点最重要。因为参拜耶稣高潮,午夜才能开始呢。
除了邮差塞在信箱里的贺卡外,圣诞节仿佛还有好几个月那么远。我们没有电视,看不到那些假造欢愉气氛的电视广告。没有人高唱“欢乐颂”,没有人举办公司年终聚餐,没有不意之年、抢购年货的慌张气氛。我喜欢。妻则略有不安,好像失落点什么。怎么没有喜庆气氛?怎么没有圣诞饰品?怎么没有圣诞树?我们决定上亚维隆去采购这些。
采购一份节日气氛
果然,我们立刻就看见圣诞老人了。穿着宽松的红色带环扣长裤,上身却是摇滚T恤,戴着饰羽毛的女帽,一副假胡子。在大街上,他摇摆着向我们而来。远望他的胡子好像着了火;走近了才看出是胡须间夹着一根香烟。他罩在烟雾间,踉跄而行,吸引了一群孩子的极大注意。那么惊奇万千。
街道两旁挂满灯泡,音乐声从酒吧和商店开着的门里流泻出来。圣诞树成堆地摆在人行道上,一个男人在巷子里扯大嗓门叫卖床单。“看看这质料,夫人。纯德拉纶(德国制人造纤维)!你挑得出一点毛病我就送你5000法郎!”一个老农妇真的拿起来一公厘一公厘的检视,那男人一把将它抢走扔到布堆上。
我们转过街角,险些撞上一只死鹿。它挂在肉店门外,眼瞪着挂在它旁边的野猪。隔着窗子,看得到里面挂着一排没毛的小鸟,脖子断了,头整齐排放在胸骨前。这是圣诞节前特质品,7只要6法郎。肉贩捏紧了它们的鸟嘴,系上松叶和红带子。我们毛骨耸然地走过去。
普罗旺斯的圣诞节无疑有其重点。从橱窗内的陈设、排长龙购物的地点看来,衣物、玩具和音响设备都不过是附带品;圣诞节最重要的事情是:吃。牡蛎、螫虾、雉鸡、野兔,馅饼加乳酪,火腿与腌肉,蛋糕与粉色香槟,令人流连忘返。我们深感画饼不能充饥。带着圣诞树、圣诞饰品和一份节庆喜气,我们回家去。
月历
两个穿制服的男人等着我们,他们那辆没有标志的车在屋外。猛一看到他们,我觉得自己好像犯了罪;为什么,我不知道。反正穿制服的人就会给我这种感觉。我正寻思自己最近做了什么不忠于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事,那两个人走出车来,向我敬礼。我松了一口气。法国人的繁文得节再怎么臻于艺术境界,也不会在逮捕你之前向你敬礼。
原来他们并非警察,而是消防队员,卡维隆来的。他们问可否容他们进屋,我想着不知我们的清扫烟囱证明搁到那儿去了。他们显然是来作卫生检查的,要抓出没清理烟囱的人家。
我们围餐桌而坐。他们中的一个打开手提箱。“我们给你带来沃克吕兹省消防队的月历。”他放在桌上。“你看,所有的假日都标明在上面。”
确实如此,就如同邮局的月历二样。不过,这本没有戴椰子壳胸罩的女孩,只有消防队员高楼灭火、急难救助、登山搜救,还有站在消防车上的照片。法国乡下的消防队负责所有的紧急救难工作:解救掉进山区洞穴的狗、送病人去医院,以及救火。他们是值得尊敬的。
我问是否可以捐款。
“当然可以。”
他们开收据,称我们为“卡维隆消防队之友”。又敬了一个礼之后,两个队员往山谷更深处去碰碰运气。希望不要有恶犬来进攻他们,要想让马索捐款,恐怕不比扑灭火灾容易。我可以想象到马索手持猎枪,躲在窗帘后面窥视,任由他的狗群去对付入侵者。我曾见过那些狗凶恶地爬在一辆汽车的前轮上,刨抓轮胎像刨抓生牛肉,把橡胶都咬成碎片。车里的人吓得急忙倒车离开,马索则只管旁观,笑着抽他的烟。
我们现在是拥有两份月历的家庭了,预料圣诞节前会有第三份送来;这一份,也是值得捐款的。12个月来,每周二、四、六,卫生局的勇士们都会在我家车道头上停下,收取多得不好意思的空瓶、气味不佳的厨房垃圾、狗食罐头、破酒杯,以及碎瓦破砖。他们从不退缩。不管垃圾多大、多重,清洁工总能把它扛上卡车。夏天里,他们一定快要昏厥了;而冬天又可能冻得想哭。
这清洁工和他的伙伴,终于开着标致车来了。那车,好像是在进入汽车坟场以前,出来作最后一次郊游--两个快活而肮脏的人,用力跟我握手,吐出满口酒气。我看到车后座有一对兔牙,几瓶香槟,于是说很高兴他们检了那么多完整的瓶子,可以换些小钱。“我们才不是想要用空瓶换钱呢,”一个说:“你该看看有些人丢些什么给我们收拾。”他做了个鬼脸,捏着鼻子,小指头翘起:“脏啊!”
他们拿了红包,高兴地走了。我们祝愿他们找到饭馆好好吃一顿,吃得一片狼籍,让别人来收拾。
地毯师傅
狄第埃弯着腰,拿簸箕和扫帚清扫墙角的水泥碎片。看见这专事破坏的人形机器,从事如此细琐的杂务,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这表示他的工作做完了。
他直起身,把簸箕里的东西扔进一只纸袋,然后点燃香烟。“行了,”他说:“正常情况下,油漆工明天会来。”我们走出屋外,艾里克正把铲子、水桶、工具箱等物搬上卡车。
狄第埃嘻嘻地笑;“我们把水泥搅拌器搬走,你不介意吧?”
我说我们没有它,大约也还能过日子。他二人便推它上厚板搭的坡道,把它紧绑在驾驶座后面。狄第埃的长耳狗高仰着头,密切注视水泥搅拌器的移动过程,然后跳上车,躺在仪表板旁边。
“走了!”狄第埃伸出手,握起来像龟裂的皮革。
“星期天见了。”
油漆工第二天来完成他的工作。地毯师傅尚皮耶随后抵达。各家太太显然决定,在她们来赴我家“国宴”之时,一切都得打点好。到星期五晚上,地毯只差最后几公尺就要铺好了。“我明天早上来,”尚皮耶说:“明天下午你们便可安置家具了。”
到中午时,地毯工程铺到了最后阶段,只要把地毯塞进门槛边的木条下便大功告成。尚皮耶在地板上钻洞。就在这时候,他钻破了埋在地板下的热水管。一股水柱喷出来,像风景图片里的小喷泉。我们关上供水阀,把浸湿的地毯卷回去,打电话给曼尼古西先生。经过这一年时时召请他来处理紧急步务,他的电话号码我已经会背了,他张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也知道。
“啊呀呀。”他沉思了一会儿。“地板要撬开,我才能焊接水管。你最好通知夫人一声,会有灰尘。”
夫人上街买菜去了。她本以为回来时会看到干净整洁、铺好地毯的卧房。浴室、化妆室。结果她会大感意外。我劝告尚皮耶,为着安全的理由,他还是先回家的好。我怕她一气之下会想杀了他。
“什么东西那么吵?”她正在停车,我迎上前去,她问道。
“是曼尼古西的钻子。”
“哦,是吗。”她不合常情的冷静,让人觉得危险。我很高兴尚皮耶走了。满地寻找漏洞的曼尼古西,已经在地板上挖出一条战壕,我们看见那条热水管,和清清楚楚的一个洞。
“好,”他说:“补洞以前,要先确定水管有没有堵塞。你们站在那儿看,我从浴室的水龙头放水出来。”
我看着曼尼古西放水。一团脏水直喷上我的脸。
“你看见什么?”他在浴室里大喊。
“水,”我说。
“妙极了。管子畅通无阻。”
他补好管子,回家去看电视足球赛去了。我们则动手擦抹地板,互相安慰说其实不算太糟。地毯会干,灰尘沙砾也不过刚刚装满一簸箕;氢氧吹管烧出的焦痕可以再油漆过。整体来说,只要不去看那锯齿状的壕沟,这房间可算是装修好了。反正我们无法可想,再过几个钟头就是星期天了。
异国风俗
我们以为十一点半以前不会有客人来,这实在是低估了香摈对法国人的吸引力。十点半刚过,门上便响起了第一声笃笃响。一小时内,除了狄第埃夫妇之外,所有人都到齐了。他们在客厅里沿墙而坐,穿着最好的衣服,拘谨客气,不时骤然脱离墙的屏障,突袭一下桌上的点心。
充当侍者的我,负责往杯子里倒酒。这让我了解到法国人与外国人之间,另一项基本的分歧。英国人参加酒会,谈话、抽烟或吃东西,酒杯总紧握在手中不离,只有擤鼻涕或上厕所例外——做这些个需要用两只手。可是酒杯也总不会远离视线之外。法国人就不同了。你刚把杯子给他,他立刻就放下。想来是因为谈话时若只有一只手可用太不方便了。杯子于是聚在一块儿,五分钟以后便弄不清谁是谁的了。客人们不愿意用别人的杯子,又认不出那个是自己的,便渴望地看着酒瓶。我们另拿干净杯子给他,事情于是重演。
“古董花盆”
我正想着玻璃杯马上会用完,恐怕得拿茶杯来代替,一声熟悉的柴油引擎声传来,狄第埃的卡车开到了屋后。他和他的妻走后门进来。我知道狄第埃有一辆小汽车,他太太又从头到脚穿着咖啡色的精制软皮衣,坐在砂砾遍布的卡车前座一定很不舒服。
克里斯钦从房间那头过来,把我拉到一旁。
“我们可能有点麻烦,”他说:“你最好出来一下。”
我跟着他去。狄第埃挽着他的妻尾随在后。我们绕过屋外时,我看见每个人都出来了。
“哇!”克里斯钦指着狄第开来的卡车喊。
卡车上,平常放水泥搅拌器的空间,有一个球状的东西高1米,宽1.2米,用鲜艳的绿色纶纱纸包着,上面还装饰着红蓝白三色的蝴蝶结。
“是我们大家合送的,”克里斯钦说:“来,拆开。”
狄第埃献殷勤,用他的两手当马澄,香烟咬在牙齿间,毫不费力地将我妻从地面抬上齐肩的高度。她便站上了卡车。我跟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