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小小的不便,房主总在成交之前一分钟若无其事地平平道出。柴房在赌牌九时输给邻居了;根据自古以来的传统,附近农场的羊群,每年两次,要依循旧径,通过厨房;院子里那口井的使用权,自1958年以来便争论不休;不然就是长期租种土地的那位佃农年老体衰,看样子熬不过明年春天——总有些事让你大吃一惊。买主得有耐心和幽默感,才通得过重重关卡,完成交易。
同胞同心
我们开车去拜访一位熟识的房屋代售员。一路上,我努力向东尼解说状况,但发现是徒劳无益。他只顾吹嘘着,说自己是个精明强干的谈判高手,经常与纽约广告界那批难惹的家伙死缠硬斗,法国的官僚或农夫占不了他的便宜。我开始觉得,好像不该介绍这些既没有汽车移动电话,又没有私人产业的小人物经理给他。
代售员是位女士,在她的办公室门口迎接我们,拿出厚厚两大叠房地产资料。并附照片。她不会讲英文,东尼的法文在此时有限。既然不能直接沟通,东尼索性当她不存在。目中无人的态度显得蛮横无理,更糟的是他认为对方完全听不懂,尖酸刻薄的脏话毫不顾忌地吐出口。在这尴尬难堪的半小时里,我耳听东尼翻看档案时迸出的“干!”“开玩笑!”,口中软弱无力地把这些字句翻译成“他对价格感到惊异”之类的无聊话。
原先,他是打算寻觅一座不连土地的村舍;他忙得不得了,没空照顾庭园。可是翻阅房地产资料之际,看得出他的心态起了变化。想做普罗旺斯乡绅,必须拥有几亩庄园,地里种着葡萄藤和橄榄树。看完资料后,他已经开始烦恼网球场该建在何处了。颇令我失望之余,他竟表示有三处房产值得考虑。
“哦们今天下午去看,”他宣布。并在记事本上写下,又看看腕表。我以为这动作意味着他需要借用代售员的电话,打个国际长途呢,原来只是他的肚腹对他发出了某种讯号:“我们杀去饭馆吧,”他说:“我们赶两点再来。”他伸出两根手指头,代售员微笑点头。我们走出门,让那可怜的女士自行去安抚她受惊的心灵。
用餐时,我告诉东尼,下午我不陪他去看房子。他表示惊讶,想不出我会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待办。但他随即叫第二瓶酒,然后对我说,钞票是国际语言,相信没有我也不会有困难。
不幸,帐单送来时才知,不论是他的美国运通金卡,或是还来不及换成现钞的旅行支票,饭馆老板都不愿接受。我付了帐,并对有关“国际语言”这问题发表了一些意见。东尼不大开心。
我走了,既庆幸解脱,又有些不安。与这样的粗人相处当然不愉快,可是他总是我的同胞,身在异国,你会觉得自己对他多少有点责任。第二天,我打电话向代售员道歉。“别放在心上,”她说:“很多巴黎人也好不到那里去。他呢,至少讲些什么我听不懂。”
音乐与电力之间的关系
温暖的天气会持续下去,对此提出最后保证的是曼尼古西先生的衣着。他前来执行夏季计划——我们的中央空调系统——时,羊毛软帽换成了薄棉帽,脚上穿的也不再是暖和的雪靴,而换上棕色帆布软鞋。他的学徒助手则是一副游击队员打扮,陆军迷彩服加丛林帽。两人从我家的这头丈量到那头,曼尼古西同时就各项议题发表长篇大论。
今天谈话的主题是音乐。他和妻子最近参加官方主办的工匠午餐会,餐后有舞会;而跳舞是他的众多才艺之一。“真的,彼得先生,”他说:“我们一直跳到六点钟。我的脚力不输18岁的年轻人。”
我可以想象他拥着夫人,轻盈而准确地在地板上旋转。不知道他有没有一顶专为这种场合预备的舞帽?他总不会光着脑袋跳舞吧!
这样想时我一定露出了笑意。“我知道,”他说:
“你在想,华尔兹不是正经音乐。要讲到正经音乐呢,就得听大作曲家的作品了。”
他接着阐述了一大套理论。法国电力局动不动就要断电,断电期间,他就吹木萧。他那套惊人的宏论,便是在吹木萧时,偶然想到的。电力,他说,是科学与逻辑的结合;古典音乐呢,则是艺术与逻辑的结合。你不相信?已经有人看出两者之间的共通点了。试听莫扎特的作品,严谨有律,你不得不说,莫扎特如果当电气师,一定极其杰出。
我正不知怎么回答,学徒兄弟解了我的围。他刚计算出我们这房子需要几部空调机:20部。曼尼古西听了作出昏倒的样子,一双手猛甩,好像烫伤了指头似的:“唉呀呀,那就比装中央空调系统还贵了嘛。”
他说要好几百万法郎,看见我争执不下的样子,”马上减少了两个零,说他先用的是旧币算法。既是这样,仍是个大数目。角钢的价格贵呀,再加上政府抽交易税18.6%。这让他想起一件税法不公的事来了。
“你买个澡盆,”他拿手指着我说:“得付交易税,分文不少。买个洗衣机,买个螺丝起子,也都一样。可是买鱼子酱,只须付6%的税,因为鱼子酱是营养品。请你告诉我:什么样的人买鱼子酱?”
我声明我可不买。“我告诉你吧。是那些政客、有钱人,巴黎的大人物——他们才是吃鱼子酱的人。你看多气人!”他怒气冲天地说。
接下来的五六个星期,曼尼古西拿个差不多和他一般高的钻子,凿穿厚重的老石墙,弄得满屋子尘土飞扬。他边做工边发表时事评论,我们也不大有兴趣听。这过程漫长难熬,屋子里简直待不住。我们只好安慰自己说,普罗旺斯的好处之一就是,整修内部的时候,可以住在户外。
虽然还是早春,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阳光在七点钟便穿透卧室的窗玻璃,唤醒了我们;我俩于是决定正式开始户外生活。
周日集市
天气晴朗的星期天总免不了上一趟市场。这天,我们八点钟就到了考斯特拉集市(Couste11et)。那里排列着一行一行陈旧的卡车和箱型车,都拉出了一张伸缩桌面摆放货物,一块黑板写明今天的各种蔬菜价格。摊主们嘴里嚼着对街买来的热面包,皮肤早在田地里晒得黛黑。我们看到有个老人从裤袋里取出木柄小刀,切下一片面包,涂上新鲜羊乳酪,又从酒瓶里倒出一杯红酒。这就是他的早餐。
跟卡维隆、艾普等地的每周集市比起来,考斯特拉市场显得又小又不时髦。顾客都是挽着菜篮的本地人,而非举着相机的观光客。只有在七八月,你偶然会看到巴黎来的高傲妇人,穿着迪奥(Dior)休闲服,牵着神经兮兮的小狗。其他时候,由秋到春,市场上都是本地居民,来买农夫几小时前才从田地或暖房里采收的蔬菜水果。
我们沿着一排一排的伸缩小桌漫步。法国家庭主妇毫不留情的精挑细选让我们惊诧不已。我们只要看过货色,但决定买或不买;她们可不然。她们会动手捏茄子,拿起蕃茄来闻,啪地折断不过火柴梗粗的四季豆,不放心地剥开翠绿的芮苣心察看,尝一口乳酪,吃一片橄榄——如果这些东西不合她个人要求,她会瞪一眼摊主,好像摊主欺骗了她。然后,愤愤然转到其他摊位去。
在市场的一头,葡萄酒合作社摆出的摊位上围了一圈男人,每人满含着一口新登场的玫瑰红酒。隔壁摊位是个女人,卖各种大小的蛋,还卖活兔子。再过去的摊位摆的是堆得山一样高的蔬菜和紫苏,一罐一罐的蜂蜜,大瓶大瓶的橄榄油,还有桃子干、黑麦汁,鲜花和香草,果酱与乳酪——在旭日朝阳之下,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好吃极了。
我们买了红椒,准备烧烤,又买了棕壳的大鸡蛋。紫苏与桃子、羊乳酪、芮苣和粉红色斑纹的洋葱。篮子已经装不下了,我们又过街去买了长条面包。餐盘上若有橄榄油、酱汁之类残余物的话,用这面包抹净了吃是最美味的了。
面包店人潮汹涌、人声喧哗,暖烘烘的面团味和杏仁香飘散在早晨的空气中。排队等候时,我们想起有人说过,法国人花在口腹上的钞票,比得上英国人花在汽车和音响上的钱。这话在这里得到了证实;
每个人都好像在疯狂大采购。一个圆胖快活的妇人买了6大条面包——加起来不到3公尺长;帽子大小的巧克力奶油蛋卷;还有整个儿的苹果派,切得薄薄的苹果片在中央铺成一圈,表面涂抹了杏子酱,看起来亮晶晶的。我们这才明白,我们没到这儿来备办早餐真是失误。
于是我们回家弄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补偿一下。烤红椒拌橄榄油加紫苏末,熏肉胎贝卷串烧,以及沙拉和.乳酪。春阳如炙,酒后的我们昏然欲睡。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答录机的作用
电话铃声如果在星期天中午到下午三点之间响起来,对方一定是英国人,这已经是生活中的铁的规律。星期天的午餐,是一周中最轻松愉快的一顿饭,法国人作梦也想不到在这时候去打扰别人。
我真不该拾起话筒的。是那做广告生意的东尼。从电话里的声音听来,他人近在飓尺。
“想到该跟你这根据地联络,”我听到他深吸一口烟的声音,心里暗暗决定买一部答录机,专门对付这种喜欢在星期天惊扰我们的人。
“我找到不错的房子,”他没有停下来听听这项重大宣布的效应,因此没注意到我的心猛地一沉。“离你相当远,倒比较接近海岸。”我告诉他很好,离海岸愈近愈好。“还需要大量的整修,所以我不准备付他要的价钱。可能从英国带相熟的工人过来做。他们整修我的办公室,从头到尾只花了六星期。是爱尔兰人,非常出色。这地方,他们一个月就可以打理好。”
我很想鼓励他这么做。一群爱尔兰工人,一旦尝到在普罗旺斯做工的甜头——阳光和煦,酒便宜,怠工没关系;屋主远在千里外,没人挑毛病——何乐而不为。我可以预见他们直拖到十月还没做完,说不定八月间还把全家从英国接来,大伙儿好好度个假。
不过,我还是老实告诉东尼,他还是雇用本地工人的好,而且应该请一位建筑师,负责召募工人。
“不需要建筑师,”他说:“我完全知道要怎么整修。”他当然知道。“举手之劳的事,干吗要花大钱请他?”好啦,我帮不上忙,他什么都知道。我问他何时回英国。“今晚,’‘他宣读了他忙碌的日程。周一要见客户,接着去纽约三天,又是在那里开业务会议……。他滔滔不绝地说,表明自己乃是不可或缺的行政主管。“总之,”他说:“我会跟你联系。一两周内我还不会下手买那房子,不过一旦签约,我会马上告诉你。”
妻和我坐在游泳池边,纳闷我们怎么总躲不开厚颜无礼之人的纠缠。到夏天,这种人来的还会更多,来要吃要喝要住,游了几天泳之后要我们送上机场。
我们自认并非孤僻遁世,但与东尼短暂接触的经验,足以提醒我们。往后的几个月内,我们需要坚定的立场,机灵的反应,以及一具电话答录机。
私人土地内有毒蛇
马索一定意识到夏季的到来,因为几天后我在林中看到他时,他正忙着加固防止露营者侵入的围篱。在写着“私人土地!”的几块牌子下方,他又钉上了一连串简短凶恶的警语:“内有蝮蛇!”
最佳的警告方式。既不像“内有恶犬”、“当心触电”之类的说法需要眼见为证,又足以让人望而却步。再不怕死的露营客,夜晚钻进睡袋以前,总要考虑考虑底下会不会蟋曲着某条毒蛇。我问马索,卢贝隆山区真的有蝮蛇吗?他摇着头,对于外国人的无知再度表示惋惜。
“是啊,”他说:“不算大啦,”他用手比了比,30公分长的样子:“可是你如果被咬,45分钟以内就得赶到医生那去,否则……”他做了个鬼脸,头歪向一边,舌头伸出来:“人家说,蝮蛇咬男人,男人死;可是蝮蛇咬女人,”他倾身向前,挑动眉毛:“蝮蛇亡。”他乐不可支地吁吁喘着粗气,递给我一根粗大的黄色香烟:“没穿上结实的靴子,千万别上山散步。”
据大学者马索说,卢贝隆蝮蛇通常避开人类,只有在受到骚扰时才会攻击。一旦被蛇追赶,马索的建议是作之字形的跑,而且最好往上跑,因为蝮蛇发怒时,在平地上短距离直线冲刺,速度超得过人。我紧张地四下张望,马索哈哈大笑:“当然啦,你也不妨学学农夫的本事,一把抓住它的七寸要害,捏得它嘴巴大张,往它嘴里猛吐一口唾沫,啪!它就一命鸣呼了。”
他示范着吐了一口痰,命中他养的一条狗的脑袋。“但最好还是,”马索说:“带个女人同行。女人跑得没男人快,蛇会先咬到她。”他回家去吃早餐了,留下我,小心翼翼地穿越树丛,一路练习吐痰。
游客部落
复活节假期到了,我们的30余棵樱花树一齐开放。从马路上望过来,房子好像浮在一片粉红与白色交织的海上。开车路过的人都停车拍照,探头探脑地沿着车道往上走,直到听见狗吠,才掉头回去。有一伙人特别大胆,竟开着一辆瑞士牌照的车子,直抵我们屋前。
“我们要在这里野餐,”开车的那位告诉我。
“对不起,这儿是私人住宅。””
“不,不,”他挥动一张地图说:“这儿是卢贝隆。”
“不,不,”我指着山:“那儿才是卢贝隆。”
“可是我不能把车开上去。”
他悻悻地开车走了,在我们努力栽培的草皮上留下深深的车辙。旅游季节就这么开始了。
复活节那个周日,山上村子里的小停车场挤得满满的,没有一辆车子挂的是本地牌照。观光客在窄街小巷里猎奇寻趣,往人家家里张望,在教堂前面摆姿势拍照。成天闲坐在杂货店隔壁门坎儿上的小伙子,伸手向每个过路人要10法郎,说是没钱打电话,而其实他收了钱便踱进咖啡馆享乐去了。
“进步咖啡馆”是一家多年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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