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学问是世界之匙。”
娄思敏哈哈大笑,几乎没落下泪来。
过一刻她说:“生活到处一样肮脏,卖身与卖脑一般凄惶,所不同的是,前者往往能沽得善价。”
解语冲口而出:“太偏激了!”
“那么,我们不说这种老实话。”
解语如释重负,“是,是。”
“如果我是你,我会去。”
“谢谢你的忠告。”
解语情愿她模棱两可。
可见给人忠告永远困难。
她说:“我要杏子斡的财产无用。”
“也许是他喜欢你的原因。”
“那样一个病人,其实不能独自生活。”
“自然,如同婴儿一样,事事需要人服侍。”
解语深深叹口气。
“娄律师,祝我好运。”
“好心的人总有好报。”
解语踱步回家。
刚来得及听到学校电话:“花解语你何故旷课?”
“家中有事,我已决定辍学。”
“那你得正式来办理退学手续。”
“一有空我马上来。”
外婆整张面孔浮肿,闻声出房,不发一言。
解语最看不得老人及幼儿吃苦。
她笑说:“外婆,问题已经解决,你放心好了。”
外婆狐疑,“你有什么办法?”
“嗳,”解语笑,“我人面广,八宝多,你放心,外婆,现在轮到我出面了。”
外婆怔怔地,“这幢房子……”
“明天到娄律师处把房子转了你名字,那你可放心,没人可使你无家可归。”
外婆发愣。
别的人家由长辈买了房子送子女,这一家却刚刚相反,不过,花家从来不是普通人家。
“真的?”外婆含泪握住解语的手。
“千真万确。”
这幢公寓让不语按进按出数次之多,已令外婆心惊胆战,解语觉得应该由她解救外婆焦虑,她年轻力壮,由她来吃苦好了。
“明天早上九点,娄律师会叫你签署过户文件。”
外婆并没有问解语是何处来的钱,她才管不到那些,她只求自保。
当下她松出一大口气,整个身躯放心地佝偻起来,老态毕露。
片刻,花不语回来了。
她显然也得到了好消息。
本来紧皱着的五官又放平了,盈盈笑曰:“解语一句话,我又可再世为人。”
解语问:“债主呢?”
“统统找娄律师去了。”
不语扔下手袋,把自己抛到沙发上去。
“唉,”她叹气,“有钱真好,你便是我救命皇菩萨。”
“姐姐,你变了。”
“不不不,”不语笑说,“我怎么会变,是你以前没把我看清楚。”
她根本不在乎解语怎么看她。
解语已无话可说。
“连我都羡慕你,那位杏先生是如此慷慨……”
“不要再说了。”
解语忽然明白方玉堂叫她搬出去住的原因。
不语耸耸肩,“飞上枝头了,故此可对家人随意吆喝。”
解语汗颜,“对不起,”她央求,“我情绪不大稳定。”
“我决定去跟方老板那日,下大雨,可是我还不是替你办妥小学入学手续才到他家去,我的情绪没你的矜贵。”
“对不起。”
“一家人,不用客气,也只有你帮我,因为从前只有我帮你,记住这一点,大家往后容易过日子。”
解语答:“是。”
“你有的,我也有,我比你早卖,如此而已。”
解语低头不吭声。
“别以为你卖得好价就可以作威作福。”
这个时候,解语才闻到不语身上的酒味。
“你真幸福,杏某人只剩一个头。”
外婆此际忽然说:“够了,你妹妹已经够累。”
不语笑,“是,大家都苦,可是神明庇佑,一家子又活了下来,”她怔怔落下眼泪,“是我不好,不该赌这一记,如不,解语还好好在学校里。”
解语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们俩同时哭了。
那出戏总共上演了三个星期,每间戏院约有三成观众,收入却过千万,戏院分到帐,自不追究,花不语光荣下台。
她架上太阳眼镜,带着七件行李,到北美洲旅行去了。
所住的房子转名到老人名下。
外婆签名时激动得颠巍巍。
从此摆脱威胁,不用担心流离失所。
一切都是值得的。
花不语当日想必也是这么想。
娄思敏请解语到她办公室说几句话。
“解语,自下月起,我已是本律师行的合伙人。”
解语笑,“恭喜你如愿以偿,你等了许久,这是你应得的。”
娄思敏凝视解语,“谢谢你。”
“咦,怎么谢我。”
“是你同杏子斡提过这件事吧?”
解语只是说:“我对法律,一无所知,事事都得请教你。”
娄思敏微笑,“盼望多年,忽然属实,心情复杂。”
解语笑答:“会习惯的。”
娄思敏轻轻说:“你现在是一个很有财有势的女子了。”
解语眨眨眼,“我不过是狐假虎威耳。”
她伴外婆回家。
不语外游,屋里只剩她们二人,十分宁静。
解语去办退学手续。
老师十分惋惜,“读得这样好……”
解语只是赔笑。
“我看过你的记录,真是一波三折,是家庭影响你不能上学吗?”
“不,是我自愿退学。”
“校方可以帮忙吗?”
“一切属我自愿。”
“受过基本教育的人比较懂得处理生活。”
解语欠欠身,“修读社会大学,也是一样的。”
年轻的老师恻然,“那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更年轻的解语感喂:“各人命运不一样。”
老师无计挽留,只得替她办理手续。
自学校出来,解语发觉身后仍然跟着男生。
搭讪地问:“花不语是你姐姐?”
解语转过身来,看着那个穿着白衣白裤校服的小男生。
他虽然幼稚无聊,发育得东歪西倒,五官笨拙,动作愚鲁,可是他是一个健康的人,四肢可自然移动,颈项毋需支撑随意转移。
解语叹口气。
那男生见解语仔细打量他,以为有一线希望,傻笑起来。
可是他还来不及开口,解语已经走过对面马路去了。
有一部黑色房车在对面马路等她。
司机立刻下来替她开车门,“花小姐,回家去?”
她点点头。
车子经过戏院门口,看到拆下来的广告牌,正是花不语那套戏,一幅幅,这一边是花不语的眼睛,那边是花不语的嘴唇,七零八落,堆在一角,预备抬上垃圾车。
不语曾笑说:“真不明白何以那许多名媛,都希望照片登在报纸上,我亲眼见过一个阿婶用海报垫饭盒,把骨头吐到我彩照的面孔上,相信我,感觉很差。”
解语听了这话一直畏惧,怕抛头露面,给闲人评头品足,然后,放狗的时候拿着的报纸上有她的照片。
“花小姐,到了。”
解语回家。
外婆正在做捐给教会的百衲被,这是一温馨图画,小时自学校回来,最喜看到这一幕。
然后,不语的电话来了。
解语问:“好吗,习惯当地生活吗?”
“温埠华人圈子小小,都是熟人,不愁寂寞。”
“那多好。”
“而且个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崭新姿态出现,既往不咎,用最佳状态来与老华打成一片。”
解语骇笑,“可以吗?”
“过气二十年者都被称为大明星,非常受到尊重。”
“你呢,有否把你当电影皇后?”
“那自然,去到哪里都不用付帐。”
“且不说这些,实际一点,有无人追求?”
“有。”
“是个怎么样的人?”
“人一个,有手有脚。”
话一出口,觉得造次,“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并无多心。”
“他与妻子新近分手,在温埠做建筑生意。”
“那好呀,是名正当生意人。”
“知眉小眼,不习惯。”
“可是场面容易控制。”
“解语,你长大了。”
解语笑,“可不是,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
到底血浓于水,一笑泯恩仇。
解语说:“别再回来了,设法落地生根。”
“我知道你们讨厌我。”
“谁说的,人生总得迈进新阶段,安顿下来,接外婆过去度假,两边跑,不亦乐乎。”
“你倒是教起我来了。”
“不敢不敢,”解语说,“小小一点意见。”
“我也有此意,钱带到这边非常经用,房子与车子都便宜,食物新鲜丰富,适合退休生活。”
十六岁出来为生活挣扎的她很容易看破红尘。
“一次往东岸探朋友,在飞机上碰见方玉堂。”
世界其实只得一点点大。
“有无交谈?”
“有,像老朋友一样,十分亲切,毫无介蒂,我自己也有点吃惊。”
“那多好。”
“解语,自你双眼看出去,每个人都是好人吧。”
“人人总有为难之处,许多事何必深究。”
不语深深叹息。
解语笑,“我俩许久没有好好聊天了。”
“你来,我招呼你,这幢洋房的海景非常好。”
解语只是笑。
“呵,我忘了,现在你才不稀罕。”
解语说:“我明日动身到新加坡。”
“自己当心。”
“我们再联络。”
挂了电话,外婆抬头问:“是不语吧?”
“正是她。”
“她说温埠像个避难所,许多人躲在那边悄悄过新生活。”
解语笑,“终于找到桃花源了……”
“你明日出门?”
“是,娄律师会派人来照顾你。”
“我不用人帮。”
“是一个女孩子,每天来三两小时,替你打打电话买买东西看看帐单。”
“呵是秘书。”
“时髦点的说法是私人助理。”
外婆颔首,“轮到你来替我打点生活了。”
解语紧紧搂着外婆。
她的记性非常好,回忆到四五岁之际,外婆帮她洗脚洗头的情况,打一盆水,婆孙坐在小矮凳上,一边聊天,一边泼水。
外婆从来没有怨言。
那时,不语一定趁着青春在外陪人客应酬。
逼人的,一向是生活。
只要老少的生活被安顿好,荣辱不计。
第7章
第二天,解语穿着白衬衫蓝布裤乘飞机到新加坡。
这次老金亲自来接她。
“杏先生好吗?”
“一早就催我们做这个做那个,知道你要来,紧张得不得了。”
解语笑,“好像不怕我来了不走。”
老金伸长了脖子,“你肯吗,花小姐,你肯吗?”
解语说:“我就是要与他商量这件事。”
老金一愣,满面笑容,忽然之间,笑容未逝,流下泪来。
解语颔首揶揄,“居然那么大八五八书房一个人,听见我可能不走,就吓得哭了。”
老金啼笑皆非,咧开了嘴,合不拢。
两人上了车,往市中心驶去。
杏宅在一间大厦顶楼。
私人电梯门一打开,就看见杏子斡坐在轮椅上等。
解语立刻笑着迎上去。
杏子斡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一刻才说:“解语你穿白衬衫蓝裤子最好看。”
解语笑着同老金说:“这是否暗示我节省服装费?”
老金笑得用手帕拭眼角,“花小姐谈笑风生。”
自有佣人斟上香茗。
每一所杏宅都自建筑文摘中示范单位。
杏子斡告诉她:“刚与罗斯齐男爵开完会。”
解语笑:“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你不用跟我说。”
“我想在你面前建立声威。”
“唬人。”
杏子斡笑了。
解语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他整条手臂没有生命力气,沉重、呆木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似一块橡胶,可是,隔一会儿,她发觉手臂是温暖的,那肌肤里照样流着血液,那只是一条沉睡的手臂。
将来引擎有机会重新开动,手臂会自由活动。
可是目前还不能够了!
解语不想杏子斡知道她想得那么多,把轮椅推到客厅去。
她站在长窗前看风景。
“你每个住宅都占尽优势,景色如画。”
“我所能用的,也只有眼睛罢了。”他感喟。
解语的秀色可餐。
“巴黎的寓所更美?”
“你要是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出发。”
“那太累了。”
“大家都怕我辛苦。”
“你别多心,我老听姐姐说,二十五岁后至怕搭长途飞机,巴不得四肢可以折叠起来。”
这个时候忽然有秘书前来与杏子斡轻轻说了几句话。
他抬起头来,“解语请饶恕我,我得去听一个电话。”
他进书房去了。
解语看着他背影。
幸亏那么忙,否则早上不知起来干什么。
老金在她身后问:“花小姐,你会留下来吗?”
解语微笑。
老金即时道歉,“我太急进了。”
解语进房去梳洗。
那是特地为少女设计的寝室,所有装修,用一种浅得粗心人以为是白色的淡紫。
茶几上放着一盘贝壳,门外汉都看得出是十分完整及名贵的品种,一只黄金宝贝足有手掌大小,另一只玫瑰骨螺一条刺也不少。
解语和衣躺在床上。
她已经没有家了。
她能把杏宅当她的家吗?
此刻她不过是一个客人,一点保障也无。
所以非结婚不可,万一不能够,身边至少要有点私蓄。
一个管理科大学毕业生此刻年薪不过二十余万,天天穿妥西装打好领带朝九晚六那样勤奋上班,除却车钱饭钱所余无几还得考虑组织家庭。
那些人在今日来说无论如何不是她的对象。
有人敲房门。
“进来。”
“轮椅太大,进不来。”
解语连忙去开门。
杏子斡说:“看到你真好。”
“我也是。”
老金却如影附形那样跟来,“医生找你呢。”
杏子斡颓然,“讨厌。”
像幼儿被强迫午睡那样。
解语呵呵大笑起来。
傍晚,她换上一件色样简单的礼服。
老金看到她赞美说:“花小姐人如其名。”
“老金我怀疑你是文人出身。”
老金笑了。
杏子斡愣说:“解语只需略事妆扮。”
她坐下来喝一口香摈,“你必需明白有姿色三五七载之后必定逊色。”
杏子斡一怔。
“而世上没有什么堪称永远。”
解语声音里有着十分早熟的沧桑凄惶。
“所以,如果这段关系只属短暂,请告诉我。”
杏子斡愣住,英明聪慧的他突然领悟到花解语要求的是若干保障。
他凝视解语。
解语毫无惧意,与他深湛的目光接触。
他终于开口:“解语,要是你愿意,我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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