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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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如尘埃-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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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驻扎睢阳的梁军拼死相守,新一轮攻城再度以失败告终。而梁国的俘虏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押解到了阵前,面对着护城河的方向一一斩首。殷殷血色铺染在被攻城的士兵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雪地上,连冰冻的护城河都被染成了一片刺目的腥红。

刺鼻的血腥气象一层神秘的被褥,浓酽地罩在了城池的上空。仿佛夺走了空气中可以供人呼吸的部分似的,令每一双看到这腥红的眼睛都瞬间有了一种窒息般的压抑。

殷仲纵马来到阵前时,鲜红的血已经凝固成了颜色深浓的碎冰。他没有丝毫的迟疑便挥动手中的长刀,刀尖指向城池的方向,飞快地向下一压。耳畔顿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新一轮的攻城又开始了。‘

训练有素的步兵飞快地架起云梯,士兵冲上去,落下来。后面的士兵继续冲上去。

从城墙上射下来的弩箭和滚落下来的石块越来越少。圆木在有节奏地撞击着城门,激起的沉闷回声,高大的城门已经摇摇欲坠。

殷仲眼底的亮光也越来越骇人。

就在此刻,城墙的雉碟后面露出了一个身穿文官袍服的男人,推推搡搡地拽过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他将自己隐身在雉碟的后面,冲着城下厉声喝道:“殷仲!你看好了,你的夫人此时此刻就在我们手里。你若是不退兵,我便将这女人当着你的面一寸一寸地剐了,一尸两命。你就等着为他们母子收尸吧!”

殷仲猛然一怔。极目望去,那女子低垂着头仿佛已经陷入了昏迷。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脸颊旁边。完全看不清楚她的面目。然而他所说的“一尸两命”四个字,还是如同巨锤一般,重重地撞上了心头。

容裟后面喊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他只是机械地望着他手里拽着的女人的长发,脑海里模糊地想起了苏颜的长发如流水般滑过自己的手指时,在他的心里激起的是怎样的一种温柔旖旎……

那是他的妻子——她跟着自己奔波流离,还没有来得及过几天好日子……

可是……他如何能为了自己的家人就置身后的数万大军于不顾?在他以往出生入死的经验里,还从来不曾拿无辜的妇孺来做为战场上讨价还价的筹码——显然他低估了自己对手无耻的程度……3

殷仲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一时间心如刀绞。

蓦然间颈上一痛,一支长剑不知何时已经架上了自己的肩头。殷仲讶然回头,正对上曹焕阴沉沉的目光。这一次,曹焕并没有避开自己的目光,甚至还微微咧开嘴嘲弄地笑了笑:“殷将军,得罪了。”话音未落,一张巨网已经兜头罩了下来。

殷仲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那巨网拽着跌下了马背,重重倒在地上。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听曹焕的声音厉声喝道:“殷仲顾念私情,欲置王命于不顾。有负王上所托,末将奉王上令将殷仲拿下。由末将接管将印。”

殷仲不禁勃然大怒。双臂用力一挣,绳索上的细细的铁钩便迅速钉入了肉中,紧紧地将自己捆绑成了一个粽子。殷仲心中豁然间明白了,曹焕对于自己,只怕是处心积虑地等着这样一个机会——毕竟他跟随吴王多年,而自己只是流亡到吴国的亡命之徒。

一抬眼,却从绳索的网眼中看到马上的曹焕已经拉开了巨弓,一支长长的弩箭正对准了城墙上雉碟的方向。

“不!”殷仲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纵身扑了过去,身体刚一动又被巨网重重地兜了回来。一回眸,那长箭已经泛着寒光飞上了城墙。一寸一寸地逼近城墙上方的雉碟,然后倏地没入了那女子的胸膛之中。

“阿颜!”殷仲撕心裂肺般的大喊。一瞬间,他只觉得脑海中那根连接着希望与美好的弦“崩”地一声断裂开来,坠着他的整个世界重重地落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绳索,细小的铁钩丝丝入肉,可是他却已经失去了痛感。满心满眼都只剩下那个轻轻颤抖,随即颓然倒下的身体。

殷仲面容狰狞地望向曹焕,一双眼已泛起了奇异的红色,宛如暴戾的猛兽。双手一翻,拇指粗细的绳索已经噼里啪啦地断裂开来。曹焕不由得大骇,无意识地抓紧了缰绳后退了两步。殷仲一双通红的眼眸里就只剩下了面目可憎的曹焕。就在他作势欲扑之际,颈后蓦然传来一阵剧痛。随即眼前一黑,便扑倒在绳索上人事不知。在他身后,是面露不忍的薛陈。薛陈在他摔倒之前一把接住了他的身体,转过头来冷冷地望向曹焕,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憎恶:“别说他还没有置王命于不顾。即便他当真有负王上所托,几时又轮得到你来动手?你也配?!”

曹焕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轻哼:“王上有命……”

薛陈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王上面前,薛某自会解释。至于你,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手段拿下睢阳吧。”说罢再也不理会他,横抱着昏迷的殷仲随着看押的士兵转身离开。

曹焕冷冷望着他的背影,回过身来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刀:“攻城!”

第七十章

睡了醒,醒了又睡。浑浑噩噩中,殷仲只觉得白天和黑夜交替的脚步凌乱而模糊,时间已凝固成了黏软的一个球,将他紧紧地包裹在其中,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银色的铠甲上还沾染着血渍,却已经变得发黑,污浊不堪。低下头的瞬间,总会让他有刹那的恍惚,然后才能模糊地想起那是从何处得来的东西。所有的厮杀都已经远离,所有那些曾经澎湃在血液里的渴望与等待,到了此刻也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具即将枯萎的身体。

殷仲无意识地挪动身体,手脚上的镣铐发出刺耳的哗啦声。他不喜欢这样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脑海里绵绵的思绪。于是又靠回了帐篷中央束缚着自己的木柱上。

一缕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悄然无声地划开了眼前一片沉沉的黑幕。细微的尘埃在那光柱里上下翻卷,如同磨碎了的金属一样闪闪发亮。殷仲从来都不知道连灰尘也可以如此的美丽——原来它也需要光。

他一动不动地靠着木柱,模糊地想:我们都是这世间的一粒尘埃吧。有光的地方,我们便发亮,没有光的地方,便默默无闻,哪怕飘到天那么高还是没有人会知道……。其实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注视吧。

如果他也只是一粒尘埃,那么他也需要这样的一束光吧?他也需要这样的一个注视吧?

一直以为自己是戏台上那个光彩万丈的主角,旁的人不过是红尘中籍籍无名的看客。喝彩也罢,倒彩也罢,世俗的尘烟终究无法沾染自己翩然的衣角——羁羁红尘,又有几人可以理解他千古名将的梦想?却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

殷仲呵呵地笑出了声。他想起初到离园的苏颜微微带些怯意的目光,想起重逢时那双眼睛里抑制不住的欣喜和再度离别的时候,强绷着眼泪的伤心……

是不是只有在那样的一双眼睛里,自己这一粒尘埃才是闪着光的?亦或,那双清澈的眼里粼粼波动的水色就是他的阳光呢?也许是,也许不是吧,殷仲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此时是累极了的人,没有了她,没有了出路,也没有了去寻找出路的渴望。

阳光和阳光中舞动的灰尘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四周围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黑暗对他来说无所谓,甚至,在黑暗里那些往昔的画面反而更加鲜活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可是过分美好的画面却被身边无比真切的叹息打断了。

殷仲感觉到了有活物谨慎地靠近自己,他没有动。无论那是什么,都无所谓。

叹息声再度响起,伴随着无奈的低语:“本王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了。费尽心机把你弄到今天的这一步,可是……”

“可是你终难信我。”殷仲低笑:“终究我不是你的王贲,你也不是我的始皇帝。你和我,注定无法成就一段君臣际会的传奇。”

黑暗中的人影低低叹息:“本王知道睢阳城下你没有……”

殷仲打断了他的话:“知道如何?你终究是不信我。”

黑暗中的人影陷入沉默。于是殷仲又笑:“曹焕打不下睢阳城——只有拿下睢阳,你才有一面可以抵挡周亚夫的盾。刘濞,这场仗,你输定了。”说道最后几个字,殷仲笑得张狂。肆无忌惮的笑声如长箭一般深深射中了藏身于黑暗中的男人。

“殷仲……”

殷仲笑声渐渐凄厉,带着几乎无法控制的颤音:“刘濞,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离开这里。我会用你的人头来报复你授意曹焕的那一箭。”

“殷仲,你我都是没有退路的人。我活你才能活。”微微慌乱,然而却是笃定的语气。

“你错了,”殷仲复又大笑:“你的生死与我无关。我只是你们游戏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棋子。而你呢?皇帝要你的命、周亚夫要你的命、梁王要你的命,就连我都要取你的命——你注定要死于非命。这就是报应!刘濞,这就是上天对你的报应!”

黑暗中的男人脚步踉跄,仓皇离开了。而殷仲的眼中却笑出了眼泪——如果真有上天,那么他们都遭到了报应不是吗?

白天的脚步紧随在夜晚之后,继续在殷仲迟滞的瞳孔里凌乱地交替。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黑夜,他想见的人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殷仲从不安稳的浅眠里睁开了双眼,看到了面前的男人半蹲在自己的面前,背后是一团模糊的光影。有点红,有点亮。象是篝火的光。

“薛陈,”殷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薛陈,你还活着?”

薛陈微微一笑,笑容却无比苦涩:“是,我还活着。”

殷仲也笑,仿佛在学着面前这人的表情一样:“那么刘濞还活着吗?”

薛陈点点头:“也活着,但是……已经很不好了。”

殷仲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周亚夫截断了刘濞的粮道?”

薛陈神情苦涩地再度点头。

殷仲颇有些恶意地咧嘴一笑,“他被周亚夫诱到了淮北平地?”

薛陈微微垂下了眼睑:“王上见睢阳久战无果。便命我北至下邑到周亚夫军营求战。可是没有粮草,很多士兵都饿死了,没有饿死的也都逃走了……”他的眼下微微透出了一丝润湿:“我败了。我一败涂地。”

殷仲脸上恶毒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他向后一靠,低低问道:“刘濞呢?”

薛陈勉勉强强打起了一点精神:“在收拾残部,打算退守丹徒。”说到这里,神色忽然间象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抽出了腰畔的长刀,急切地说道:“我来,是因为偷听到他在和应高商议要如何处置你。只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拉过殷仲的镣铐,长刀猛然剁下,“当”地一声溅起一团刺眼的火花。殷仲下意识地闭起了双眼,再睁开的时候,镣铐依然如故。而薛陈的神色却有些明显的发愣。

这一刀虽然没有劈开殷仲的镣铐,却不合时宜地惊动了外面的看守。帐篷的帘子被掀开,外面是蒙蒙夜色和隐隐的火光,几个模糊的人影挤在一起向里张望,随即便大呼小叫了起来。

薛陈面色沉静,手起刀落,再一次重重地砍在了镣铐上。即使在沉沉夜幕中,殷仲还是看到了黑色的镣铐上泛起了几道微微发白的浅痕。但是距离削断却显然遥遥无期。殷仲一脚踹开了薛陈,厉声喝道:“你快走!”

薛陈踉跄两步,回过身来望着他。一咬牙手中的长刀用力砍向了他身后的木柱。

“砰”地一声响,木柱猛然一晃,簌簌的灰尘纷纷飘落。殷仲身不由己跟着木柱摇晃。一下又一下,薛陈仿佛铁了心要斩断这根木柱,不但对涌进帐篷里的士兵视而不见。就连那疾速刺过来的长刀也全然不加理会。

“当心!”殷仲飞起一脚踢在薛陈的刀鞘上。刀鞘被踢得飞了起来,“啪”地一声打中了最前面那士兵的长刀。士兵身体一歪,殷仲半探起身来,重重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这士兵惨叫一声,猛然向后一跳,撞在身后的士兵身上,几个人都踉踉跄跄地歪倒在了一边。而殷仲也因为这样的一个动作而瘫软在地,喘个不停。一把长刀就在这个时候穿过了他的头顶,无声无息地刺进了薛陈的后背。

殷仲眼睁睁地看着一截血红的刀尖从薛陈的胸口倏地一下探了出来,又飞快地收了回去。而薛陈只是略一停顿,甚至不曾低头去看一看自己胸前渗出的殷红。就仿佛完全没有发觉周围都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一刀接一刀砍在那碗口粗细的木柱上。

帐篷猛然间发出“咯吱”一声裂响。随即半副帐篷便如同骤然展开的巨大羽翼一般铺天盖地地朝着他们压了下来,堪堪支撑在了半人高的地方。而薛陈也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便跪倒在了殷仲的身前。

生怕被压在帐篷里的士兵都大呼小叫地退了出去。火光却越来越近,近到殷仲甚至能够看清楚顺着薛陈额头滚滚而下的汗珠。

殷仲挣不开捆缚着自己的镣铐,想要伸手扶住他,可是终究差了那么一点点。想要脱离木柱的束缚,他必须将镣铐举过头。可是压在半截木柱上方的是整座帐篷。而此刻的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将那一团粗重的牛皮推开了。

薛陈的整个前襟都已经被鲜血染透了。他凑近了两步,慢慢地握住了殷仲的手,他的手被鲜血黏的湿滑,仿佛怎么握也握不紧。越来越近的火光在他的脸上涂染出一层明暗不定的诡异红色,在那被血色浸染的眼眸深处,原来满是歉意的地方,此时此刻却是一片无比愉悦的释然。

殷仲望着他,原本已干涸的心底里再度澎湃起了灼人的潮热,顺着他的咽喉一直升腾到了他的眼里。在那里氤氲成一片水雾模糊。了然,却痛彻心扉。

帐篷已经被火把点燃,熊熊的火光里,薛陈的眼睑慢慢合上了。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片婴儿般的纯净安详。

汹涌的泪水肆无忌惮地冲出殷仲的眼眶,下一秒却已被扑面而来的灼热火苗烤干了。透过眼里模糊的水雾看出去,整个世界都已变成了一片狰狞的火光。

跳跃的火苗越来越近,渐渐地舔着了他的靴底,他的衣角和他手臂间已经沉沉睡去的薛陈。殷仲抱紧了手里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身体,低声说道:“兄弟,别走太快,好歹等等我。别让我过去了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你们都得等等我。还有我的……阿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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