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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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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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关上门。

等了三分钟,红发女没有再敲门,我才放心的回座。

傅于琛忍俊不禁,用一只手遮住额头,不住摇头。

“我还是得走了。”拿起电话叫街车。

他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儿问:“这两年的生活,到底如何?”

我淡淡地回头问:“你是指没有你的生活?”

他转过身子。

“渴。”我轻轻说,“没有什么可解决那种渴的感觉。”

他浑身震动。

“为什么不叫我留下来?”

他没有回答。

我披上大衣,戴上手套,离开他的房间。

走到楼下大堂,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太过疲倦,膝头忽觉无力,跪了下来。

还没出丑,身后即时有人将我扶起,“傅于琛。”我挣扎着回首。

不是他,这次不是他,他没有跟上来,我把着陌生人的手臂,深深失望。

“小姐,你没有事吧。”

“没有事,谢谢你。”

乘搭计程车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牙买加那组人把电话打得烂掉,催我即时归队,吼叫不停,令人心乱上加乱。忽然之间我厌烦到极点,打开冰箱,捧出巧克力蛋糕,开始吃。

不住飘忽流离的旅行,永恒性节食,紧张的工作,都叫人精神支撑不住。

填饱肚子,摔下匙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中午来敲门的是傅于琛。

雪还在下。

他身上深灰色凯丝咪大衣的肩膊上沾着雪花,雪溶了,就是小小一个水渍。

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已打听到袁祖康的事。

“让我帮你的忙。”傅干琛说。

“我自己会得处置。”我说。

“这些律师会叫你倾家荡产。”

我燃起一枝烟,“我欠他这个情。”

“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尤其是这个人!”

“我们在一起曾经快活过。”

“这是离开他的时候了。”

“我们已经离婚。”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傅于琛,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马上离开纽约,跟你回去,你为什么不肯说?”

“我不能够。”

“那么不要管我的事。”

“叫我知道,就不能不管。”

“下午我要飞回牙买加,你要不要跟着来?”

“放弃袁祖康!”

我没有。

我们输了官司,他被判入狱一年,到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不得不告一段落。

祖叫我回家休息。

他忘记我并没有家。

他摸着我面孔说:“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但是我并没有救到他。

在这个期间,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别人手上,我吃得很多,开始胖,像我这种高度,添增的头二十公斤还不大看得出来,他们把四十四号的衣裳在背后剪开来迁就我尺码,但是我没有停止吃,心情坏的原故,也不接受忠告。

终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

马佩霞找到我的时候,我肥壮如一座山。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因为肥人脾气都较好,所以也陪着她无奈地笑。

刚想问她,是否傅于琛派她来做什么,她却说:“我与傅于琛已分了手。”

她又说:“回来吧,回来同我住。”

“你们看到我气数已尽?错了,几年来我颇有点积蓄。”

“这样吃下去,怕不坐食山崩。”她拧我面颊。

“你此刻可有男朋友?”我说。

“我们已订婚。”马佩霞说。

我一怔,由哀地说:“恭喜恭喜。”

“你呢,你在感情上有没有新领域?”

我大笑起来,“你是男人,你要不要胖妇?”

“这些花这些巧克力,不见得是你自己买的。”

“这些人消息不灵通,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哈哈哈哈。”

“有没有想过利用目前的工作,真正做些同时装有关的事业?”

“你又来了,一天到晚恨铁不成钢,你也是出来走走的人,明知这是白人的社会,咱们这些人能混口饭吃,不外是靠感觉新鲜,像一种玩艺儿,点缀点缀无所谓,打起真军来,哪用得着我们。”

马佩霞不出声。

“傅于琛说你干得出色极了,可是?”

“开到第十一家分店。”

“多好,简直托拉斯,女人不穿衣服最狠,否则真还得让马佩霞赚钱。”

“听你说话,头头是道。”

“这是袁祖康的功劳。”

“你还念着他,我早听人说你有男朋友。”

“干我们这一行,人人都有男朋友。”

“跟我回去如何?”马小姐说,“我用得着你。”

“我不想回头。”白兜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那么当休假,放完假再回头。”

“有什么好做的?”

“参加傅于琛的婚礼。”

我一震。

他又要结婚了。

我失声,“你为什么把他让出来?”

“十年了,缘分已尽,我太清楚他,不能结合。”

马佩霞声音中无限失落。

我呆了许久许久。

先是他结婚,再轮到我结婚,然后他又结婚,几时再是我?

“来,我们齐齐去观礼。”

“我太胖了,不便亮相。”

“那么节食,保证一两个月便可瘦回来。”

“婚礼几时举行?”

“六月。”

“好的,让我们回去。”

也没有即刻成行,不知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身外物堆山积海,都不舍得扔。

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天天出去谈八九个钟头生意,办货,做正经事,回来还做沙拉给我吃,只给我喝矿泉水,一边还帮我收拾。

“唯一值得留下来的,是那些封面。”她说。

我已饿得奄奄一息,眼睁睁看着我的宝物一盒一盒扔出去。

“这些,这些是不能碰的。”她指着一只樟木箱。

她记得,她知道。

我们投资了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给对方,有许多事,根本不用开口说。

傅于琛又结婚了。

这么精明能干的男人,却不能控制他的感情生活。

婚礼盛大,最令人觉得舒服的是,新娘没有穿白纱,她选一套珠灰的礼服,配傅于琛深灰的西装。

我跟马佩霞说:“样子很适意。”

她却有点醋意,“这种女子在本市现在是很多的,是第一代留学回来的事业女性。”

我一直没有同傅于琛联络,他明知我已回来,也没有主动约会。

自然,他要筹备婚礼,太忙了。

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他总是企图拉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来作掩护。这么大的男人,有时像个小孩子。

他以为他安全了。

“新娘子叫什么名字?”

“叫傅太太。”

马佩霞说的是至理名言。

我们趋向前去与一双新人握手。

傅于琛看到我,把妻子介绍我认识,我心如刀割般假笑,那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太过愉快,又急急刹住。

傅于琛低头别转面孔,他的新娘诧异。

我们总是在婚礼上见面。

马小姐递给我一杯香槟,我推开,“加路里太重。”若无其事地连喝数杯黑咖啡。

趁马小姐与熟人周旋,我跑到露台去站着。

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到底得到些什么,仍然不能独立,仍然不能忘怀二十年前事与人。

马佩霞做得到的事,我没做到。

我自手袋中取银白两色的帖子看,新娘有个英文名字,叫西西利亚,姓汪,或是王,甚至是黄。

她的年纪与我差不多。

“你好吗?”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年轻人。

“我知道是你,”他喜悦地说,“今天我运气特佳,我有预感。”

但我与他从来没有见过面,我已习惯这种搭讪方式,是他们最常用的技巧,每次参加宴会,总有那么一个人,上来问:我们见过面,记得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纽约,华道夫。”他提醒我。

越说越远了,我茫然摇摇头。

“你跌倒,我扶起你,记得吗?约六个月之前。”

啊,那个晚上。

我点点头,傅没叫我留下的那个晚上。

“想起来了?”

真巧,舞池中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他们已经奏起音乐,我问:“跳舞?”

“让新郎新娘先跳。”

是是是,我都险些儿忘记规矩了。

等他俩跳完,我与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

傅于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继而与每位独身的男宾共舞,国际封面女郎,不愁没有舞伴。

他一个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点半便开始送客,音乐停止,曲终人散。

马佩霞过来微笑道:“没想到你玩得那么高兴。”

“我喜欢舞会,那时与袁祖康天天去派对,若问我这几年在纽约学会什么,可以坦白地同你说:去舞会。”

“我们走吧,”在门口与傅于琛握手,我祝他们百子千孙,白头偕老。

新娘子这时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是谁,我在时尚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她转头过去,“于琛,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请了周承钰?”

没待她回答,马佩霞已经把我拉出去。

“今天你抢尽镜头。”

“我不是故意的。”

“你有意无意,我自信还看得出来。”

“看你,白白把丈夫双手奉送给人。”

“我从来没想过要嫁他。”马佩霞否认,“我很替他们高兴。”

“那位小姐对他一无所知。”

“那位太太。”马佩霞更正我。

我又失败了。

在门口,有车子向我们响号。

马佩霞喃喃地说:“狂蜂浪蝶。”

我停下脚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你要乘那个人的车子?”

我微笑。

她无奈,“记住,你还有五公斤要减。”

我不久便减掉那五公斤,并且希望再度恋爱。

前者比较容易做得到。

我正约会那个在华道夫酒店电梯口扶起我的男生,他叫姚永钦,上海人,家里做面粉业,学日本人做即食面,发了财。

为什么他们都有钱?像一位电影女明星说的,不是有闲阶级,哪会想到来追我们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打开画报,看看照片,读读新闻算了。

是我们身份的悲剧,召这样的人围上来,没有选择。

姚家固是上海人,生活品味较为老练,十分倾倒于我在海外的名气,时常骄之同侪。

如果有人说不认得,便讥笑那人说“当然,令郎的女友是电视明星”之类。

这时日本人做的化妆品预备打入西方市场,到处挖角,什么都要最有名气:摄影师化妆师及模特儿。一纸合同环游到西半球,再到东方,终于落在我手上。

因为出的价钱实在很好,我又想工作,便立刻起程,姚永钦一定要一起去,我同他说,一张照片也许要拍一千张底片,二十个小时,而且人家规矩也许要清场,不准旁观。

他还想跟去。

在这之前,姚家曾要我替即食面做招牌,我认为无所谓,却被合同广告公司剧烈反对,他们认为我的面孔比较适合鱼子酱。

姚家同广告公司闹得十分不愉快,还把我夹在当中,该公司便传出周承钰利用男朋友在本市出风头的新闻,十分无聊。

许多原因使我坚拒姚永钦跟着我去东京。

压力之下,他向我求婚。

我笑,他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可能只是习惯了旁人对我俩一起出现时的注目礼,没有其他原因。

“回来答复你吧。”我说。

这次工作经验十分愉快。

胖过之后再瘦,皮肤有点松,幸亏摄影师手法高超,能够起死回生,不过心中也暗暗知道,若不好好保养,这份事业,也到此为止了。

这么快便这么老,可是为什么我有种感觉我还未真正开始?

以前替我拍照,他们说,只要有一只勃朗尼与一卷底片就可以,是天下第一优差。

现在不行了,现在要选择角度,现在拍出来的照片要挑选。

可观性还是很强,但我现在不会坐在夜总会里随意让别人摄柏柏拉西。

日本人还是很满意。

看到一本杂志封面,问:“这是谁?”

“她叫小夜子。”

美丽而做作的名字,我也可以叫自己中国玉,使外国人容易记住,又富地方色彩,但没有那样做,太太太太似江湖卖艺了,不过吃亏也在不肯妥协。

做这类型的工作,是不允许人有一点点保留的,略有自尊,便放不尽,去不远,被人批为自傲,不能广结人缘。

我长长叹息。

有没有后悔不听傅于琛的话,在大学中呆上十年?

没有。

这倒没有,我要的,不是文凭可以给我的。

本来化妆品公司只打算用我做一月份的日历,拍得兴起,从头开会,十二张都给我一个人。

彼时化妆品颜色强调深红与粉红,豆沙色尚未上场,需要极白皮肤的模特儿。

我爱不释手,第一管唇膏,就是这个颜色。一向喜欢化妆品,皆因其色泽艳丽,女人没有颜色,还怎么做女人?

留在东京的时间比预料中长得多,回到酒店,也并不听电话,心里盘算,待我回家,姚永钦可能已经找到新密友。

他不住地送花与电报,声明如果第七天再没有回音,人也跟着来。

我一笑置之。

闲时与工作人员逛遍大街小巷,度过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不是不喜欢日本,但不会对它颠倒,这块地方的人民动不动对别人的文化疯狂,大大打折扣,这样没有自信,如何征服人心。

生活能够这样正常,也出乎意料。

他们问我会不会留下来工作一年,不不不,我已见过纽约,袁祖康说的,一个人,要不往上走,要不停步不走,但不能往回走。

客串是可行的,但是真正加入他们的行列,那不行,始终我是标格利屋的人,否则不会得到这么大的尊敬。

第十天姚永钦赶到。

正逢我购买礼物回来,看到他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倒是比意料中欢喜。

他说他思念我,过去十天内并无约会其他女子,说得像是什么特别的恩典,对他来讲,真是不容易。

“工作还没有结束?”他问。

“明天最后一天。”

“让我们结婚吧,我来接你回去。”

“告诉我一个应结婚的理由。”

“世上男人长得比你高的实在不多,起码你在日本不会找得到。”

姚永钦就是那样的人,他是那种以为浪漫便是一顿好的烛光晚餐,然后开了音乐跳慢舞的人。

母亲比我幸运,她还嫁得到卡斯蒂尼尼,我们这一代,不但找不到负责的男人,连懂得生活的男人也绝无仅有。

有时候真想念袁祖康,他才会享受呢。

他要是知道我在往回走,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确在这么做。

屋子里的家私用具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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