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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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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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

“那个老虔婆还活着吗?”

“活着。”

“啊呀,她岂非气得要死?”

“自然,与我打官司呢。”

“她输了。”

“我持有出世纸。”他微笑。

“所以你们父子终于战胜。”

“可以那样说。”

“你们付出三十三年时间作为代价?”

“也可以那样说。”

“快乐吗?”

“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我必须做的,与快乐有么关系?”他叹口气,“事实上世上一切同快乐有么关系?”

“你与我在一起,也不快乐?”

“承钰,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是吗,唯一的?马小姐呢?”

他怔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谁告诉你她姓马?”

我不出声。

“你不要碰她,知道吗?”

我大大地觉得委屈(奇*书*网^。^整*理*提*供),“你保护她,而不是我?”

傅于琛冷笑,“我太清楚你的杀伤力。”

“我——”

他已站起来离开,不给我机会分辩。

我怒极,伸出脚大力踢翻茶几,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倒下,打在地上,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

傅于琛没有回头看我。

他有他的忍耐限度,我过了界限,自讨没趣,乏味。

我们时常三两天不说话,僵着,直到他若无其事地与我攀谈起来。

这次我一定会认真地得罪他。

他愈保护马小姐,我愈不甘心。

第二日就约邓路加出来。

随便地问起他的家世,在一杯冰淇淋时间内,他说了许多许多许多。

三个姐姐,他是独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么似的,他最早学会的话是“弟弟真好玩”,因为人人抱他在手,眯眯地笑,说的全是这句话,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里的伙计,都争着宠他。

这时不得不承认邓路加本性纯良,他并没有被宠坏,待人接物非常稳重,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

姐姐送的跑车,不敢开出来,怕父亲说他招摇,可见家教是好的。

傅于琛想把我嫁入邓家。

但是,循规蹈矩的男孩子只能娶规行矩步的女孩,周承钰是裁坏了的衣服,再也不能翻身。

“愿意见家父家母吗?”路加问我。

我摇摇头。

什么都没有做,已经心虚,伯父母像是照妖镜,邪不胜正,无事不登三宝殿,见来作甚。

我有种感觉,这一关不好过,傅于琛有些一厢情愿,他偏心于我,对我另眼相看,所以认为邓家的长辈也会如此,多么天真。

与伯父母见了面,如果他们问“傅小姐,怎么令尊不与你一起”,我怎么回答?说“我不姓傅我姓周”?

一下子就拆穿了西洋镜。

“在想什么?”路加问。

“没什么。”

“总觉得你有时会像元神出窍似的,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

我微笑,“一飞出去同梦魔皇大战三千回合。”

路加大笑起来,他说:“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有趣的女孩子。”

但在这表皮下,周承钰是一个极度欠缺安全及悲哀的人。

路加握住我的手,“我要等你长大。”

“我才不要长大,永远做十五岁多好。”

“你不像十五岁。”

痛苦塑造性格,路加也不像二十三岁,很多时他比我幼稚。

陪他说了那么久闲话,渐渐进入正题。

故意不在乎地说:“他们好似已论到婚嫁。”

路加一怔,随即想起来,“你指傅先生同马小姐。”

“嗳。”

“没有这么快。”

“你怎么知道?”

“公司里同事都这么说,马小姐家里不大赞成。”

这倒是一宗意外。

居然会有人嫌傅于琛,我想都没想过。

“但他们几乎已经同居。”

“嘘——”路加将一只指头放唇上。

在那个时候,同居还是很难听的一个名词,太丑恶与不名誉,社会上只有少数人才会有胆量付之实践。

路加面孔都红了。

“马小姐算是好出身?”

“她们家是生意人,据说母亲极为反对。”

“小姐年纪也不轻了吧。”

“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怎么没人要?”

路加看着我微笑,“你对马小姐的兴趣真大。”

“她有机会姓傅,你能怪我太关心?”

“傅先生结过一次婚,又有——”

我给他接上去,“又有一个私生女,所以马家对这头婚事并不是太兴奋,不过越拖越是糟糕。”

路加只是微笑,不肯再说下去。

我问路加,“女人到了三十岁尚未结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们两人都不认得三十岁未婚的女性。

“一定很仿徨。”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到三十岁。

从来没想到,每个人总会到三十岁,除非在二十九岁那年死了。

三十岁对年轻人来说,是人类年龄的极限,一过这界线,会变成另外一种生物。

说得紧张,不禁与路加投机起来。

一时不觉,与他做了朋友。

他很有德行,虽然非常想讨我欢喜,但想在他嘴里讨得独家新闻,并不容易。我猜想他也知道得不多。

最后,他给了我很好的忠告:“我看你对这件事是非常担心,为什么不请傅先生把马小姐正式介绍给你认识呢,有什么活当面说清楚,岂非好过放在心中揣测?”

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倘若有,也不会叫周承钰遇上。

“我愿意亲自见她,你肯否为我扯线?”

“这不大好吧,我是外人呢。”路加犹疑。

“他不肯给我们两个人见面。”

“傅先生这样做,也许有他的意思,我不方便干涉他的家事。”

我叹口气,看着他。

路加略为不安。

“这样吧,马小姐到傅氏大楼的时候,你通知我一声,也就完了。”

他还在沉吟。

我伸出双臂,生气地把路加推出去,“走走走,举手之劳都不肯,这样的朋友要来作甚,还天天跑来坐着穷耗时间,叫我不能做功课。”

他急了,“好好好。”

我放开双手,吁出一口气。

路加所能为我做的,也不过是这么多,以后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路加总共替我报过两次讯。

一次人在学校里,他没把我联络上。

第二次是周未,接到路加的电话,立即赶去,到了傅厦,他在会客室等我,有点生气。

他说以后都不会再帮我做这种事了。

可以猜想的是他一生光明磊落,家教黑白分明,他从没见过阴暗的一面,即使是打一个电话报一声行踪这么简单的事,已令得他有犯罪感。

他这副纯洁的头脑叫人妒忌。

我急急向他道谢,在走廊中,看到马佩霞。

这是种直觉,写字楼中那么多人,但一眼就知道她是她。

当时名牌还没有把本市堆垮,只觉她把一套套装穿得得体好看,而不是什么牌子,十分显真功夫。

她高大白皙,挽着一只嘉莉斯姬丽式手袋,脚上一双斯文的密头高跟鞋,打扮自有她的气度,并不跟足时下疯狂流行装束。

奇怪的是,她也朝我看来,仿佛认识我的模样。

我趋向前去,“马小姐?”因为在赵令仪身上成功过一次,这次特别有信心。

“你一定是承钰。”她微笑。

意外。

“于琛常常说起你。”

啊。说起我?

“难得你也在这里,来看路加是不是?”她笑着,“要不要把他叫出来请我们吃饭?”

第一个回合就不知如何招架,她连路加都知道。

“我想咱们俩先去喝一杯咖啡。”

马佩霞问:“就我与你,路加也不让去?我知道一个地方,来来来。”

马佩霞同赵令仪是完全不同的女性。

我没有好好的准备,轻敌。

此刻反成为被动,让她拉到闹市一间茶店去坐了一会儿。

我边动脑筋边说:“这里太吵了,不如到舍下稍坐。”

她进一步很大方地接受邀请,“好哇,我还没去过呢。”

有一丝后悔,仿佛造就机会,让她登堂入室似的。

到了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只得一步一步来。

房子已不是赵令仪见过的房子,我与傅于琛的房间不在一层楼上,没有什么可供参观的。

我尽量装得闲闲的,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着,每说一句,马佩霞都说“于琛他也这么讲”,对我的话并不觉新鲜。

我如报导隔夜新闻似的,越说越乏味。

渐渐觉得这是傅于琛的诡计,他早为马佩霞打了防疫针,使她习惯了我这个人,傅于琛好不阴险。

我推开傅于琛的房门,一边说:“他的睡房很大……”

马小姐喜呼,“于琛,你在这里。”

我完全被作弄了。

傅于琛坐在安乐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怎么回来了?”马小姐过去问他。

“我知道承钰会带你来参观。”

“那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去吃茶。”

“你们女孩子单独谈谈岂非更好。”

马小姐说:“承钰领我到处看,这里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你们两父女很会享受。”

“你看承钰多欢喜你,你们以后可以常常约会。”

他戏弄我。

傅于琛戏弄我。

他完全有备而战。

我默默坐一旁,这次输了,以后再也别想赢。

当夜马小姐在我们处吃饭。

菜式很丰富,不知是几时备下的,大约路加做了间谍,两边都泄露了消息,好让傅于琛大获全胜。

饭后他们坐在泳池边聊天,我自顾自懊恼,失败,再失败没有了。

“承钰——”他叫我。

我假装没听见,走到楼上卧室去。

自窗口看下来,他俩好不亲密。

到了十一点多他才送她回去。

都由我亲手造成,还有什么话好说。

到一点多他才回来。

我并没有睡,他也知道我并没有睡。

他问我:“觉得马小姐怎么样?”

“不错。”

“谢谢。”

“你对她怎么说,她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义女。”

“有没有问为什么收养义女?”

“人到了一个年纪,就不再问问题了。”傅于琛微笑。

“这是你选择成熟女性的原因。”

“可以这么说,她们知道得到的才是最好的,比较懂得珍惜手上的东西。”

“你作弄我。”

“承钰,我不过不让你作弄而已。”

我与邓路加的关系,也这样中断。

刚把他当朋友,他就出卖我。这里边有个教训,要好好学习。

事后他还像只傻鸡似的跟在我身后问:“承钰,承钰,你为何不睬我。”

他还要问我。

人是很难有自知之明的吧。

  第5章

  上面这宗事,是十五岁那年,最重要的大事。

马佩霞是整件事内唯一毋需付出代价的得益人,从此她变了我们家的常客,而我也开始欢喜她。

虽然傅于琛供应我一切物质所需,我仍然觉得非常非常寂寥,有个人能够聊天,总胜于无,她又这样知情识趣。

想念旧宅子,至少两间房只隔一道中门,可以听到声音。

现在,我与傅氏像是隔着一个海。

马佩霞有一次同我说:“他有一面是不为人知的,没有人能完全看透他,但是,又何必看透他呢。”

马小姐年纪大,经验多,她所说的话,当然有道理。

傅于琛并没有同她结婚,她也没有作出这样的要求。

当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她不愧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马小姐后来有很好的结局,社会的风气渐渐转变,同居在七十年代已变为非常普遍一种现象,她在傅于琛身上得到一些好处,做起小生意来,在他的帮助下,进展得一帆风顺。

到了八十年代初,马佩霞已成为时装界数一数二的名人,同行把她当教母看待。

我,我是本市唯一走进她店内随时五折取货的人。

很多人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

马小姐是念旧的老式人。

最后她正正式式嫁了人。傅于琛厚厚的送了笔礼,她跟他足足十二年。

但我们仍然叫她马小姐,有些女人,因为经历有点异常,一直沿用本姓,人称她什么太太,她都不会应。

正等于另一些女人,一直只是什么人的妻子,本人姓名早已湮没,不为人知。

人的命运各自不同,变化多端,女人的命运又更多幻彩。

马小姐一直容忍着我,我也容忍着她。

老觉每个人都是乞丐,自命运的冷饭菜汁盆中讨个生活,吃得饱嘛,已经算是幸运,冷饭中或混有烟头或味道甚差,只好装作木知木觉,有什么选择?乞丐没有选择。

打那个时候开始,已有悲观思想。

偷生,没有人可以达到他理想的生活,都在苟且偷生。

马小姐说:“年轻人都是激烈的。凶,一口咬住不放,有什么好处呢。”

中学最后一个学期,同傅于琛说,要在毕业后出去做事。

他看我一眼,“毕业后再说吧。”

“我是讲真的。”

“我知道,穿校服穿腻了,不如暑假先到我公司来实习一下。”

“我要赚许多许多钱,到瑞士升学,坐私人飞机,成为世界名人……”说出来仿佛已经发泄掉。

傅于琛看我一眼,“没想到你也同一般孩子一样。”

“但我没有真相信这些会发生。”我颓然放下挥舞的手。

“坏是坏在这些事时常发生,就像奖券一样,每期都有人中,你说引不引死人。”

“你是怎么中奖的?”

“苦干二十五年一毛一分赚回来的,”他跳起来,“什么奖!”

我摊开手,“有什么味道,什么都要苦干二十五年,无论什么,一涉及苦干,即时乏味,二十五年后已经四十岁,成功有什么用?”

傅于琛啼笑皆非,“女孩子最难养的时候是十五六岁,毫无疑问。”

“为什么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为什么种苦瓜得苦瓜?”我继续发问,“为什么树上不长满甜蜜的成功果子,有缘人摘下来就可以一口吃掉?”

傅于琛坐在安乐椅上大笑起来。

我过去伏在他膝上。

“很多时候,我不要不要不要长大,情愿情愿情愿只有七岁,可以在你怀中过日子。”

他轻轻说:“不但要长大,而且会长老。”

“你是不会老的。”

“那岂非更累,一直做下去。”

“你已有钱,不必再做,让我们逃到世外桃源去,躲在那里,直至老死。”

“学校国文课刚教了《桃花源记》吧。”

又被他猜中了。

“我要到欧洲去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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