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权手中的扇子猛地停顿中,他一把扳过威四海,他没什么反应呢,可我只看了一眼,就吐了。
这哪里还像是个人,眼珠被挖掉,只留下两个空空的眶子,嘴巴也被挑得稀烂,往日一口大白牙荡然无存,双手双脚都被跺掉,只有四个秃秃地肉球无力地耷拉在那里……
朱权看了好久,眼睛才眨了一下,他无力地向后退一步,然后问侍卫,怎么会这样?
侍卫老实回答:我们找到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听莲庄附近的百姓说,莲庄大火后没几天,他就被废了……
朱权手掌撑着桌子,说四九,你怎么看?
我连续数次深呼吸地自己脑子变清楚,四海被废,可重要伤的是眼嘴和手脚,就便说明有人存心让他眼不能认,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四海一定看到了什么不应该看到的,才会遇此毒手……
朱权思考下,点下头,到底又是宁不义的人?可为什么当日杀扶瑶的时候不一并将四海杀死,而是后来又加害呢?
我的心里猛咯咚一下,想到了莲庄内的石洞,莫非是因为四海知道了这个秘密,被残害?可也不对呀,我也知道了呀,而且告诉了沐有示他们,为什么我没有事?我在房间地里来回地走,还有什么是莲庄不可告人的,而四海知道?
我走,朱权也来回地走,他说还记得当日水葬扶瑶后,我与你们分开,刚一上路就见到了四海,他说扶瑶的尸体,他日后会好生安葬,如果按村民说,他难道是在安葬扶瑶时遇害?朱权深深叹气,原本想问四海扶瑶的坟在何处,好将这琴一并烧给她,可这下连四海都变成这副模样……
朱权说在这里,突然就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猛看向我,而于此同时我也停下了思考,从朱权的目光里,我知道我们俩想到的是同一个答案。
扶瑶诈死?!
我们俩同时奔向四海,将他扶在桌边,朱权用银针刺他大穴,让他有片刻的神智清醒,然后问他,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四海的头迷茫地晃一晃,没有什么动静。
朱权接着问,可是扶瑶?
扶瑶两字刚一出口,就见四海突然疯了一般的挣扎,嗓子里发出嗷嗷地声音,似乎是在回忆一个很残忍的场景……
我跟朱权一对视,心猛地就沉下去了。朱权的脸有些扭曲,他不能相信四海的伤与扶瑶有关,但还是死死地摁着四海不放手。
我看着四海一阵比一阵痛苦,我的心也跟着他纠起来,我抱住他的身子,一字一句问,那么扶瑶现在在那里?
四海的肉球样的手臂在桌上来回地摸索,好像是在找什么,我看了看他的表情便将墨盒端到他面前,我说这里有墨,你可以沾着它,大概写出来!
四海能听懂我的话,他慢慢平静下来,手臂肉球蹭着黑墨在桌上一笔一笔地写出一个白字,正要写下面,就见门轰地被劈开,一只银色小镖直冲四海咽喉……
四海应声而倒,我跟朱权飞快追出去,客栈走廊里却早就没有人影……
跑回来,四海已经没了呼吸,只留下桌上一滩墨缓缓滴在地上,还有那个渗着四海鲜血的,一个“白”字。
朱权用丝绢将四海的脸轻轻盖上,吩咐侍卫,厚葬四海兄弟。然后便再也不发一言,僵硬地站在原地。
而我的心里,又何尝不是重重谜团,四海一听到扶瑶的名字,便情绪失控,扶遥真的是诈死吗?还是因为四海护主心切,想起了对他下毒手的场景,才会大叫……
朱权的脸上,我看到了隐隐地恨。如果是我们用生命去爱的女人,却是这样的歹毒心肠,那么这一场情深只能被当做一纸笑柄了吧。
爱得深,才会有这么深的恨吧。
可为什么我没有呢,我也爱扶瑶,我也是生平第一次爱一个女人,可为什么我恨不起来,就算是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证明她是诈死,都证明是她亲手害了自己的属下,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有着莫名的憧憬。
我只是想,想扶瑶她,还活着。
晚上,我跟朱权各自在房中,谁也没有打扰谁。
我们都需要安静,将这所有的事从头想一遍。只是我猜朱权他的记忆里,已经将地宫中那个英姿飒爽的白莲女首席横尸万段了,我太了解朱权,恩与怨他向来分得太过清楚,他必定认为扶瑶有负于他的真心。
我与朱权的房间窗对窗,整夜里,他的烛火都没有熄,而他坐桌边一壶壶地要酒,直到酒壶横一桌子还不肯停下……
我在屋里发呆,我不喜欢喝酒,我喝酒就容易有幻觉,于是就跟小二要了木桶和热水,泡起热水澡。
正泡着,门就被风轻轻吹开,我光着屁股跑过去把门踢上,没等重新泡回水里,它就又开了,这一次我提着板凳准备挡上它,却见那门口突然窜进来一个人,紫衣紫纱包得严严实实,我双手一抱胸,我说哇,你干嘛偷看人家沐浴?
我提一块毛巾围起自己,就听这紫衣人呵呵地笑,然后声音隔着面纱传出来,说小奴才,我穿夜行衣,好不好看啊?
我手里板凳咣当落地,我见这行头,满以为是紫衣夜访,却不想是初阳跟着来了!
心里又气女喜,我气得上人家被她看了个光光,喜得是我正想有人陪,可偏偏这小东西就来了。
我把她安顿在屏风后面,待我穿好衣服然后出来审问她,我说干嘛半夜跑出来?
初阳小嘴一嘟,说小奴才你走了一天,我好无聊,也不知道你救活扶遥没有,担心太晚知道结果,就跑出来喽。
那干嘛学别人穿紫衣啊?我皱起眉。
这都是偷得我师傅的呢,我从来没有行过夜路,哪里有什么夜行色啊……
你师傅?我突然就想起来那一日遇上初阳时,就是追紫衣才追到了初阳宫,我坐在初阳面前,严肃起脸,紫衣,是你师傅?
哇,你知道我师傅啊?她是不是在江湖上好有名啊?初阳一脸骄傲表情。
有名个头啊,我行走江湖的时候,你师傅正在玩尿泥!我不屑地摇摇头,我一直不解紫衣为什么出入皇宫,可现在看来就是为了初阳了。我抛根问底,你是什么时候认的师傅啊?你可知她什么来路的?
其实某些程度上,我希望紫衣是扶瑶,我甚至希望初阳也是扶瑶,她们都是整了容的扶瑶,起码这样,我就从不曾离开过她呀……
初阳歪歪嘴,说小奴才你不要打我师傅主意呀,师傅的脸我见过,一半毁容了,是不能见人的!
毁容?你师傅被人使了阴招?
才不是,我小时候在尼姑庵长大,而师傅父母死的早,就靠天天来给庵里送菜送米为生,师太可怜她,就教了不少功夫给她,后来因为师傅疼我,我就拜师了,但是就在去年,师傅与人出手,被剑伤了脸,好大一条剑疤……
哦。那就肯定不是扶瑶了。去年我还没认识扶瑶,但是她的脸上也没有剑疤啊。我轻叹口气,要说这紫衣也真的够惨的,爹杀了娘,娘含了冤,她又成了孤儿……
我自己想啊想,想得直叹气,结果初阳就又跑上来捏住我鼻子,说小奴才啊,扶瑶到底救活了没有啊?
哎,她一问起这个我就搔心,于是又将前因后果给她讲一次,听到小初阳直冒冷汗,她嘴巴一直就没合上,始终保持一个圆,随便在惊叹的时候,发出哦哦哦的叫声。
事情讲完了,我把下午刺死威四海的银镖往桌上一扔,我说呶,就它结束了我们兄弟的命。
初阳拿起银镖放眼前瞅了瞅,说小奴才啊,那威四海死前的那个白字,跟这个镖有什么关系啊?白,是什么意思呢?白莲教?
我摇摇头,如果是扶瑶还在白莲教,那四海可以写莲庄的莲啊。当然了,也不排除白莲教换了基地……
初阳继续甩那只银镖,甩着甩着手就停下来了,哎,我怎么记得你以前还说过一个镖的事啊?
她这么一说,我也猛地想起来,与沐有示在酒家讨论紫金袄那天,也确实有一个飞镖带着纸条扔进来,回忆起这手法和这镖,还真是蛮像!
于是拿回银镖也仔细看看,如果这两次是一人所为,他告知我紫金袄下落和杀死威四海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呢?
初阳也想不透,她双手托着下巴盯着我看,看啊看,然后嘴巴一吐一吐地说,小奴才啊,扶瑶到底长什么样子啊?会让你们都为了他舍生忘死的……
完全题外的话,却让我有了一种想带她去见见扶瑶的冲动。我决定先扔下这些难缠的事情。
探出头看朱权还在喝,于是眼珠一转,我说初阳,我带你回斧头帮,好不好?
初阳的眼睛睁成两个烧饼大,她说真的吗?现在吗?就我们俩吗?
她的话没问完,我就拉着她出了房间,想知道扶瑶到底是不是死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回雷龙山看看,只要她活着,那个地方也会是她会再回去的地方。
这是我的感觉,没有理由,却比有千万种理由还让我自己执着。
与初阳共骑一匹马,在那晚月亮落下去的时候,启程雷龙山。
初阳小小的身体缩在我怀里,她晃当着头看看天,看看地,又扭回来看看我,小脸红得像一个大苹果,无数多的问题从她嘴里蹦出来。
小奴才你身上好难闻哦,就是传说中的男人味吗?
小奴才那个痴情西瓜还在吗?我能不能抱一颗回来呀?
小奴才你下次洗澡能不能穿上内裤啊?
小奴才你屁股上的青蛙胎记好有型哦……
心悦君兮君不知(3)
马儿一步步走入山路,我的心就一点点激动起来。我的雷龙山呀,不知不觉就已经离开了半年多。
不知道我的斧头帮如何了,也不知道展风这小子有没有好好喂我的叮叮当当,虽然说那对小人千年不死之身,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长高一些呢?
山风一阵阵吹来,我都似乎闻到了斧头帮上的油菜花香,我抱紧初阳,我说我们现在冲刺喽!第一站:斧头帮!
在我充满热血地喊完后,初阳的头摇成小拨浪鼓,她说不行不行,说好先看扶瑶的!
我说那个就在斧头帮角下嘛,不急的!于是连骗带哄,把初阳带进了斧头帮里。
展风正在指挥大家施肥,巨大的马屎味儿让我跟初阳刚一下马就又赶紧蹦回去了,她把脸藏在我衣服里,说快走快走,斧头帮简直就是粑粑帮嘛。
我正想着怎么编,就见展风一个大回头,就看到我了!他那一瞬间的表情,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他先是瞪大眼,然后张大嘴,再然后哇哇哭两声,最后奋不顾身地就冲我飞奔过来了……他的声音回荡在斧头帮每一人的上空,他喊,帮主呀,你杂才回来呀……
于是哇哇哇一片人扔了手里的工具,都飞着泪水潮水般涌过来,初阳没有见过这场面,吓得直往我怀里钻,说小奴才,我怕怕……
由于我的心情也太过激动,完全顾不上初阳的怕怕,从马上一跃而下,与众人拥抱在一起……
一时间,平静的好久的斧头帮,成了欢乐的海洋。
当然,我最挂念的,是叮叮当当了,这可是上天赐给我的两个宝贝呀。我一把抱住展风,我说两个小鬼,给我叫出来。
展风一边擦眼泪一边回答,他们在睡懒觉。
等到吃午饭的时候,我与弟兄们一一干杯,喝得快要吐血了,也没见着展风把叮叮当当带出来,于是又抱着他问一次,叮叮当当呢?
展风激动的泪水还没流完,说,他们在睡午觉。
于是又晃过去了。
直到晚上,晚饭又开始了,展风站在边上,一见我目光扫过来了,他就装着跟人干杯碰酒。我又过去问一次,叮叮当当呢?
展风大袖子抹着汗,老大你回来的不是时候,叮叮当当昨天玩得太疯了,现在已经又睡下了……
哦?午觉完了,现在是晚觉吧?
展风点头,是啊是啊,明天帮主你一起来,我就给你把人帮过来!
我可能也醉得不大机灵了,于是就应了展风的话。
第二天早上,初阳跑来叫醒我,她说小奴才,带我去看扶瑶。
我展展腰,终于意识到自己带回来的不是一个伴儿,而是一个奶奶!
吃了早餐备了马,我们俩直奔雷龙山角下,就在我当日用鲜血画下扶瑶人像的石壁停下来,我满怀感情地抚摸那画像,我说初阳,就是她。
初阳从马上慢慢下来,怀着无比崇敬的心一步步靠近石壁,然后在看到图像后,突然扭过头来冲我大吼,你画的这是什么啊?怎么你的扶瑶只有眼睛和嘴巴吗?鼻子呢?
我愕然,凑近去看,是啊,鼻子呢?
初阳很鄙视地看着我,说你没有上过学的吧,小时候师太教我画的人,也都没鼻子,说是一画就不像人了,你就是这样想的吧,小奴才……
我没话可说,只好点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
初阳不再挑刺了,手指顺着画像慢慢摸下来,然后摸到那行字边,照着念,欧四九爱妻,祝扶瑶。然后转头看我,你们成过亲的吗?
我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我说只是心里心里安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丫头老让我无名地犯紧张。
初阳看完整体作品后,然后把脸贴在石壁上,很久很久后才起来,她拍拍我的脸,说石头告诉我,你真的很爱她。
石头还说什么了?我看着初阳鬼精灵样的表情。
石头还说,你的扶遥也看到了这副画,也感动的一塌糊涂。
胡扯!我掉头打算闪人,不听她乱说。
初阳啊啊啊吼了几声,然后冲到我前面双手一张,说如果不是她来过,那你背一次《越人歌》啊?
什么歌?我脑子变浆糊。
初阳就得意了,她重新把我拉回石臂前,用袖子挡住阳光,结果在她那块荫凉处就出现了几行刻下来的字,那上面正是越人歌的片段:
山中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诗句从初阳的嘴里念出来,眼泪却瞬间从我的眼睛里掉出来……
这一路上,有多少人死在我的面前,有多少悲剧和离别相继上演,可我的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眼泪不受控制地轰轰掉落。
扶瑶真的没有死,她回来过这里,她看到过这副画,她懂得了我对她的情,她也记得所有的事。
这首越人歌,曾让我们所有人在莲庄的最后那个晚上忘情哭过,我还记得柱子后面她的身影,还那张同样通红开的双眼……
她从不曾忘记我们共同度过的日子,包括这地宫的入口处,她都记得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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