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青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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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 青 石-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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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大香哽咽着,说不完话。黄雪钦红着眼圈,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石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时看看母亲,又掉头看看雪哥。

  “姑妈,”黄雪钦也想安慰她几句,“你不用为我担心。人穷了,命不抵价,反正来到这世上走一转,谁都迟早躲不过一死,现时在家乡我已经算不得人了,一时一刻也无法过,你就让我走吧,若是有个时来运转,也许还能换个模样,真有那时光,侄儿也忘不了你。”

  “不能去!”黄大香重重地说,“你不知道,你那卖壮丁的十担谷子活活要了你父亲的命,再去,还不知道有几条命赔进去!世上哪有父母不疼子女的?你父亲打你,是为你好。那次你一走,他简直气疯了,上托下保,跑尽了衙门,说尽了好话,磕尽了头,十担谷子全花上还不够。他后悔,一心想着能见到你回来。可是,就在上个月,不知他在哪里喝闷酒,晚上回家时,跌倒在长滩河的滩头上,被山洪推卷开去十多里,死了!你。。。 你不要再送了你娘的命。。。”

  黄雪钦一听,脑袋轰然一响,“呜哇”一声哭起来。彭石贤见这情景不知所措,用力摇着母亲,又摇着雪哥:“别哭,别哭。。。 ”最后他也“哇”地跟着哭了起来。

  黄大香起身进屋,从枕头底下取出个小布包,清点出十块银元,走过来对侄子说:“你就听姑妈的话,在家里当个孝子,先去买几根香烛,上你父亲坟前磕个头。。。 往后得成个家才是,周家大妹子已经嫁人,就不要再去想这事了!”

  “大香姐──”吴枣秀进了屋,对坐在屋里的黄雪钦打量了好一阵,才认出人来,于是又惊又喜,“这不是雪钦回来了么!”

  “回了。”黄雪钦勉强应了一声,便起身向里屋走去。他不愿让女人见着男人的眼泪。

  “枣秀,你有事吗?”黄大香问。

  “我没事。你不是有事?你说让我去李家清了那笔利息钱,是不打算去了么?”吴枣秀看得出这姑侄俩心情都不快活,她想调和一下气氛,便向着里屋说,“雪钦,你姑妈总算把你叨念回来了,你怎么学新媳妇躲着不见人?”

  在里屋,黄雪钦没有回话。

  “去倒是要去的。”黄大香的手攒紧那十块银元,想了一下说,“利钱还是往后我自己去还吧。”

  “也好,这时候正是进货的当口。不如把钱留着。”吴枣秀又大声朝里屋喊,“雪钦,你躲着作什么,我问你,这一次你是怎么跑回来的──那定是阎王爷也厌弃你了!”

  “没死便回来了——你看我这模样,阎王爷敢收留么?他能不怕!”黄雪钦到厨房洗了个脸,抽了几口气,把情绪稳住,走出来对吴枣秀装了个没奈何的样子。又说,“姑妈,我该回家了!”

  “好,该走了。。。 ”黄大香把侄子送出门,一边叮嘱,一边将银元塞到他的手上,“你可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3
平时,张仁茂的侄女张华玉常来大香婶家与石贤一块玩,两家大人说笑时,逗他们配成一对小夫妻,这两个孩子也真的拉着手,并着肩,“男人”“婆娘”地称呼,十分亲密。今天,黄大香让张炳卿哄着石贤上他们家玩去了。趁着这时间,她抓紧烘烤花生和瓜子,弄得一身热汗涔涔,脸上也不免沾上了好些油烟锅墨。

  这时,一个打扮华丽的年轻女人,拉着个四五岁的男孩上门来了:“香嫂,正忙吧?”

  “不忙,不忙。”黄大香一见,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计,移凳让座,“看这屋子,让我给弄得一团糟了!”

  这女人便是李墨霞,在李家大院时,人称墨小姐,后来嫁给田伯林,当然就得称保长娘子。她已经来过黄大香家好几次了,黄大香知道她在田家过得并不怎么舒心畅意,是个需要找人扯闲话过日子的女人。可是,今天恰巧是黄大香借李家大院款项到期的日子,这不免让黄大香的心里有几分不安:上午侄儿拿走了十块银元,剩下的十块银元,正不知如何派用场才好,如果还了李松福的借款,便清不了李家大院的利息。

  “保长娘子请坐。”黄大香收捡了一些碍眼的杂物,洗了手,擦了脸,泡上一碗茶来,“请用茶。”

  “生意还好吗?”李墨霞接过茶来问。她身边的孩子指着货盘里的花生要吃。

  “托保长娘子的福,生意还算好。”黄大香见孩子要吃花生,便给孩子满满地装了一口袋,“得稍稍凉一会儿,吃起来才香呢。”

  “香嫂,你不用每次都这么客气。我来惯了会经常来的。”李墨霞又对孩子说,“外面玩玩去,妈在等着你──你家石贤呢?”

  “去对面张家了,”黄大香又指引给孩子看,“那蹲在阶台前的就是他们呢!”

  孩子蹦跳着去了。黄大香主动地说起债款的事,“承你和保长先生担保,用贵府上的钱作本,这小买卖才维持下来,真是救了我们娘儿俩的命,还不知说什么话来谢你们呢!前些天,我跟你家先生说好,这笔款项一时还不了本,指望着再续借一年,仍得请你们作保──这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不要紧的,”李墨霞说,“他答应了你,你就放心好了,值不得叨念。”

  黄大香本想把应付的利息也借下来,那样便可以还清李松福的借款,她张了几下口,还是没把话说出来,想一想,这利息虽不算重,可也不算很轻;再说,人家上门来兴许正是为利息的事,如果再开口说清不了利息,人家会怎么想呢?于是她便起身进屋,取来了仅剩的十块银元:“按说定的规矩算来,借贵府上五十块银元,每年该付十块的利钱。今天是到期计息的日子,我还没来得及送,请保长娘子给收下,这里正好十块银元。续借的事,也烦保长娘子跟府上的账房先生说说。”

  “香嫂,”李墨霞笑了笑,“现在这年月了,你就别老叫我‘娘子’什么的,叫墨霞便是了──这钱你亲自交给保长吧,他经的手,还是他给你去办为好。”

  “那──”黄大香吃不准李墨霞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既不便把银元塞给李墨霞,也不便把手收回来,过了一会才说,“保长他。。。 他没与你说起过这件事?”

  “说不说都一样,我不通这些事务。”李墨霞又脱口说了一句,“借五十块银元,一年的利息便是十块,这剥削──我是说,香嫂你不嫌利息重么?”

  黄大香手里握着那十块钱,她想不起对谁说过这利息重与不重的话,一时不便回答,等着李墨霞说下去。

  “香嫂,我听龙嫂说,你这些年日子过得很艰难,又不肯老是去求人,真不容易。”李墨霞见黄大香不说话,一副很纳闷的样子,她不知怎么就心血来潮,竟动了一个想法,“香嫂,那十块银元你留着好了,我私下里给你去还了那笔债,清了那利息,就算是你借我的好了,往后也不用计息,你有了钱便还,就当我们是姐妹一般。”

  “快别说这话吧,”黄大香有些吃惊,有些不解,也有些作难。她摇着头:“我眼下能过得下去的,这十快钱你还是给我去清了利息吧,能续借就很感激你了。”

  “其实,我也是有事要求你呢,”李墨霞说,“我这会是专为这事来的,不知你能不能答应我?”

  “你能有什么事求我呢?尽管说好了。”黄大香对猜不透的事不肯轻易承诺,只说,“真要有帮得了你的事怎么能够不帮呢?”

  “这事只要你愿意便能帮,你先收起这银元,”李墨霞说,“我想向你学刺绣,你愿不愿意收我作徒弟?”

  黄大香这才慢慢儿把攒着银元的手收回来,她带着笑说:“我绣得不好,只要你不嫌弃,有什么要绣的东西拿来我绣就是了,你还用得着学这些?”

  “我是真想学。”李墨霞说得认真,“我以前在县城上学,见女子职业班常绣些花呀鸟呀的,我很喜欢,现在闲得慌才想起这些事来──你绣的帐帘寿屏真好。”

  黄大香摇头:“绣花的事很苦,很伤神。我的眼力就不比以前了,熬夜久了,还常流眼泪,有时针扎似的疼──你这又何苦呢?”

  “我不过是绣着玩,我已经绣了好些呢──夜很长,我又不喜欢玩牌什么的。”李墨霞的眼神中掠过一缕愁思,“有人说,每个人到这世界上来的时候,上帝都给他安排了一份烦恼,我有时还真是烦得不想活下去呢,这话说起来你也难以相信的。。。”

  黄大香听龙嫂说过,李墨霞出嫁给田伯林的那阵子,哭过,闹过,还装过疯。这些年来,他们夫妻两人虽然在外表上客客气气,却很少同房。但黄大香以为这烦恼是自寻的,便笑着说:“你们是皇帝老子愁着没当上神仙啊!”

  “也有当了神仙又愁着下不了凡的呢,不是有个牛郎织女的故事?”李墨霞摇摇头,随后一笑,“你教会了我刺绣,我自当给你拜师钱的。”

  “这些就不必说了,”黄大香觉得这事无法推辞,“你不是已经帮了我不少忙么!”

  “这么说,你是答应我了,”李墨霞高兴之余又体谅地说,“你也只用指点指点就行了,别误了你的生意。”

  “那倒不要紧,让我与你一起绣好了,”黄大香觉得李墨霞为人还好,这事她也说得认真,就答应了下来,“你是读过书的人,见识多,刺绣得讲究心灵手巧,真要称师傅,那还该是你呢。”

  “香姐就别说客气话了。”李墨霞有了兴致,“我还收着一本叫《芥子园画谱》的书 ,哪天我拿来你看看,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花草虫鱼,是从前一位男同学送给我的。”

  于是,李墨霞说起了她读中学时的一些事,那时,她十六七岁,跟一些男女同学都相处得好,在一起玩得很快活。还说有位教她们国文的老师,叫周朴,是她兄长小时候的同窗好友,只是他上过大学,出过洋,思想要开明得多。她常借些新书给同学们看,同学们都钦佩他。日本人刚打进来的那阵,同学们还上街演讲、唱歌、排戏、宣传抗日救亡,那位男同学很会写诗,很会朗诵,真能叫人激动。她当时也想过将来要去教书,那时,什么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口号还很时兴,可现在,她是什么也不想了,眼下这情景还能够想什么呢?

  李墨霞对旧事的感叹与对前景的忧烦,黄大香听着,感到有些漠然,但她也问到:“听说日本人打得越来越近小镇了,他们真有那么厉害么?”

  “是呢,”李墨霞回答说,“国家的事情越来越糟,没人能够弄得好。。。 ”

  说话间,天色渐暗,该点灯了。张炳卿送彭石贤与李墨霞的儿子重波横过街面来。孩子们玩得累了,一进门便都扑到母亲的怀里。张炳卿不多说话,只向在座的人打望了一眼,便转身走了。李墨霞似乎还没有要告辞的意思,黄大香想着,今晚的夜摊是摆不成了。这时,吴枣秀拉着国芬进了门:“货担怎么还没收拾好?原来是保长娘子在!”

  “没事上这儿闲聊。”李墨霞已在黄大香家认识了吴枣秀,“你帮香嫂去摆摊么?那我该走了。”

  “不急,不急,坐会儿也不要紧,”黄大香觉得应该留一留,“你难得来我们家。”

  重波欲睡,李墨霞哄着孩子:“别睡,你睡着了,妈妈会让天神接走的──有了孩子,我这一世再也走不脱了!”

  “天神是谁呀?”孩子打着呵欠问。

  李墨霞没有来得及回答儿子,田伯林进了门。他满脸堆笑地向屋里的人一一招呼过后,又客气地对妻子说:“墨霞,天快黑了,我来接你和孩子回家。”

  重波从母亲身上爬下来,依偎到父亲身边。李墨霞同样客气地对丈夫说:“你与孩子先走吧,让我再坐一会儿便回。”

  李墨霞是不愿与丈夫同走。田伯林谢却了香嫂端来的茶,抱起孩子出门时又问道:“墨霞,要不要我再来接你?”

  “不用了,”李墨霞说,“你忙你的事去吧。”

  黄大香见这情景,实在猜不透这夫妻面和心不合的缘由,可也不便打听。她从旁劝慰道:“田保长真好呢,对谁都客客气气的,这很难得呀!”

  李墨霞听得出黄大香话里的意思,她不知该不该诉说些什么。吴枣秀则以一种好奇的心理注意着李墨霞的反应。李墨霞到底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半截子话:

  “田家人都好。田家欠过李家的债,李家也欠下了田家的情,过了三四代,这情和债仍是还不清,偿不完。。。 我们的婚姻都是听从了父兄之命。”

  “噢──”黄大香显出几分了然。

  吴枣秀帮着收拾货担,回过头问:“难道你们自己不愿意?”

  “嗯──”李墨霞无心深谈,决意告辞:“我不打扰你们了,我该走了。”

  黄大香送走了李墨霞,准备去摆夜摊。吴枣秀问:“刚才李墨霞收债来了么?” 

  “不,”黄大香轻松地说,“她说要跟我学刺绣,还答应给我清了李家那笔债款,算是借她私下的,也不计利息,让我别急着还。”

  “你这就当沾了光不是?”吴枣香不以为然,“她学刺绣是为了消闲化食,你陪得起那份工夫?”

  “可人家对我好,我也推辞不得呀。”黄大香把石贤安顿着与国芬睡下,叹口气说,“没钱人说心烦心忧,有钱人也说心烦心忧,这世上的事就说不清了。”

  吴枣香挑起担子来,她的结论是:“人与人不一样,我们吃萝卜白菜是为肚子饿,图活命,他们吃萝卜白菜是鱼肉腻味了,为爽口,这叫做‘吃包睡足闲得慌,半夜醒来等天光’,她就是为了这些才来找你学刺绣的!”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14
李墨霞答应给黄大香清了李家大院的债务,黄大香感到一阵轻快。虽然这只是转换了一个债主,但她总算能留下手头那十块银元,这样,她就可以还清李松福的借款。在她看来,她欠李松福的不只是银元,同时也是一份情,一份心意,而这份情,这份心意又是她无法领受的,她只能希望尽快地还清这十块银元的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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