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这样。。。 ”田伯林颇感意外,惊讶,但脸色平和。
“这信在路上辗转了几个月,她到那边去了!”李墨霞说。
“没说具体地址么?她好吗?”田伯林问。
“她只说已经到达了一个充满光明和希望的圣地。她为自己庆幸,说这是决定她人生命运的一次选择,这能是什么地方呢?”李墨霞注视着田伯林的神色。
“这。。。 ”田伯林紧蹙了眉头,他似乎比李墨霞更为忧虑,“我也听到好些传言了,他们那边的势力还不小,现在双方已经打了起来——这来信的事,你可千万不可能对别人讲啊。”
“我当然只是跟你讲。”李墨霞点点头。
“她在信中没有跟你家兄长说点什么?”田伯林问。
“她说给二哥德公那里去过信了,估计不会得到回音,二哥不可能同意她对时局的看法。青妹还说,我们这个家里的人将无可避免地站在两个对立的阵营里了。她甚至说,历史可能做出的无情判决,不能不让她为兄长们的前景担忧,当事者迷,要他们摆脱历史的、家族的成见又是那么困难!她让我相机劝导一下大哥,可这——时局真是太逼人了!”李墨霞一样有着家族的忧患,“青妹在信中也提及了你,她感谢你从小对她的关照和爱护,她相信你能够明了大局。。。 ”
田伯林沉默了好一阵,终于悟出:“许多事情都是天意难违,大势所迫,识时务者为俊杰,青妹算得是巾帼英豪,你是不是也想。。。 可那却是一着险棋啊!”
“我并不想要像她那样,我没有她的胆识。只是我现在觉得,我去教书,谋个职业,也许能图个洁身自好。不论哪个时候,教书总还算称得上‘清高’二字。”李墨霞说。
田伯林连连称是,又试探着问,“你不是给德公和周朴去信了吗?可怎么会不给你片言只字的回答?”
“姚太如让我别等他们的答复了,说那没有必要。我也已经答应他去担任夜校的语文老师,明天便出招生广告。”李墨霞决然地说,“你不是已经同意了?这就行!”
“我倒是同意,”田伯林还是担心,“但你可以不去请教兄长么?”
“我不打算去问他。”李墨霞胸有成竹似的,“他如果不同意,他就该来找我们。青妹说的话没有错。青妹在信里说,她希望我过自食其力的生活;依赖和寄生于旧家庭,最终不免成为它的殉葬品。我不打算为这件事再与大哥去论个是与非,现在女人离家去谋个职业毕竟不同于以往了!”
“那倒是,现在女人外去谋事的不少,只是在我们这个小镇上还没有兴起来。”田伯林仍有顾虑,“但如果寿公不让姚太如聘请你呢,该怎么办?”
“姚太如说他知道如何应付,”李墨霞却象考试田伯林似的,“怕就怕我兄长找你去,他如果问你的态度,你该如何回答呢?”
田伯林想了想,一笑,说:“既然你已经定了,这就别担心,到时候我会有话说的。”
田伯林认为,只要李墨霞态度坚决,他在寿公面前装个无可奈何就能够对付过去,现在,他只用等着听消息就是了 。
夜校的招生广告贴出去了,李墨霞为报名的事忙过了好几天,却不见李寿凡问起这件事情,心里又不免有些忐忑。
这天,李墨霞上完课回家,见田伯林独自坐在灯下,悠然地品着茶,他在等候着妻子。待李墨霞坐定,他说:“墨霞,下午你家兄长让我过大院那边去了一趟。”
“他说些什么了?”李墨霞急切地问。
“看来,他对时局的发展也十分担忧。当他说到现在世风日下,人心浮动,当局无能,前线吃紧的时候,还摇头叹息不止——这世事怎么会弄成这样呢!他还让我把在外地的账目及时结清,尽快催收回来,以防不测,为这事,过些天我得外去一趟,十天半月不定,也顺便打听一下外面的情势。小波跟着你,如果忙不过来,可以请龙嫂来帮些日子的工。”田伯林讲了这些之后才说及,“办夜校的事你兄长也问了我几句。”
“他怎么说?”李墨霞以为兄长必定会持反对态度,干脆摊牌说,“今天姚太如让我写了份求职报告寄县,他说周朴已经答应,如果小镇不能安排,我可去其他地方就职。那意思是我们不必去我兄长商量了。现在,我更加觉得我的选择没有错。”
“我看还是应该去跟你兄长说一说,他是小镇学校的名誉董事,他会同意你留在小镇做事的。”田伯林流露出挽留的意思,也许这只是出于客气。一会,他又颇有感慨地说:“其实,是我们自己把事情看得太严重,过虑了。今天,你兄长跟我说,他并非是那种认定‘三从四德’、‘足不出户’的古训为永远不可改移的人,他也不想委屈你,非让你怎么做不可。还说,今后我们家的事让我俩商量妥了去办就是。他说他年岁大了,力不从心,希望我们好自为之。说这话时,他那心情还有些难受。既然这样,我也就没多说什么了,只说你原来就打算这两天去向兄长请安求教的。”
“这么说,我兄长是同意我去教书了?真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开明起来。”李墨霞感到意外的欣喜,“我想那可能是我二兄与周朴都已经跟他说过了!早些年,只要我一提外去谋事他便拉下脸来,格外地心烦心燥。”
“可能吧,你二兄的信寿公是收下了,说话时,他还提及了德公‘不成功便成仁,成败在此一举’的话,但我不便问信中是不是说到了你的事,反正此一时非彼一时,一些事他想顾也顾不上,只得听之任之了。”田伯林为李家大院卖了二十多年的力气,他能感受到主子此刻的凄凉心境,也不免为之感叹,“真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李墨霞听着不觉鼻子一酸,好一阵沉默,最后她说:“我明天便去兄长那里,毕竟兄妹一场,许多事难为了他。。。 唉!我也跟你说实在话吧,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其实是我们李家委屈了你,我更是拖累了你,无奈我们是没有缘分呢。。。 你就别怨怪我了。。。 ”
李墨霞终于落下了眼泪,她一样有着女人的委婉与犹柔。当她意识到走出田家与李家是在告别一个即将崩溃的社会阶层,寻找新的人生之路时,又不免有些拖泥带水。
田伯林也不无伤感,但这个一向软弱的人此刻却也表现出了男人的果决:“好了,好了,既然是反复想好了的事,你就别这样了。再说,能谋个教书的职业到底不算坏事,到时候,还是让我给你去送行李吧!”
“不用了。”李墨霞平定了自己的情绪,“别耽误了你跑口岸的事。我们有孩子,往后也还是得往来的。。。 ”
尽管这对夫妇早就有了离异的思想准备,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分手时仍不免徘徊反顾。正是在这个时候,由于另外一个女人的偶然介入,于无意之中加速了他们这个家庭的解体,这个女人便是吴枣秀。 。。
32
吴枣秀坐在黄大香当街的铺面上,抱着石贤逗玩。他们唱着一首儿歌:
“推谷,磨谷,三斗三升秕谷,
爹半碗,娘半碗,秀姨也要分半碗,
石贤剩下一只竹碗!”
“是秀姨一只空竹碗!”石贤争吵着说。
“秀姨一大碗,是石贤一只空竹碗!”枣秀故意说。
听着他们的争吵,大香嫂笑着吆喊:“石贤,你都快七岁了,还爬在秀姨身上胡闹,看你这样子怎么能上学读书!”
“我不上学,秀姨只给我只空竹碗!”石贤闹着。
“好吧,爹不吃,娘不吃,秀姨也不吃,全给你了,快过来。”大香嫂哄着孩子。
可是,吴枣秀不放石贤走:“小孩子就只该一只空竹碗、空竹碗、空竹碗!”
“放下孩子来吧!你也真是。。。 ”黄大香看着吴枣秀那快活的神情,似有感触。石贤跑到母亲身边,吴枣秀还要过来抓。黄大香问吴枣秀,“近向来看你好高兴的。。。 是姜家人待你好些了么?”
“他们好不好干我什么事?”吴枣秀冷冷地说,“反正我好不起来!”
“他们如果不好,你的日子不更难熬?”大香嫂说。
“他们好,我这日子就好熬不是?”吴枣秀反问,“你想让我在姜家呆上一世,那便是快活神仙么?”
“你看你看,又来了!我随便问问也不该?”黄大香抱怨地说,“你这脾性真怪,吃铁屙钢似的!”
“哎,不是吃铁屙钢,可也是吃糠咽菜,能有什么好话出来?”吴枣秀笑起来,“你不知道穷人气大么!”
“可你也不能冲我来呀!”黄大香故意拉下脸,“不识好歹的东西!”
“谁叫你是我的亲姐姐呢?”吴枣秀搂着黄大香的肩膀,“你就不能担待些?别计较吧!”
“我不是你什么姐姐,”黄大香想甩开吴枣秀却又甩不开,“你高兴不高兴都拿我撒气取闹。”
“哪敢呢!”吴枣秀就是不放手,“我不叫你姐能还上哪儿找姐去?”
“论理,你该叫我姨妈,不是么?”黄大香笑着说。
“那好办,只要你不生气就行。”吴枣秀便“亲姨妈”、“嫩姨妈”、“乖姨妈”地连叫了十几声。
石贤在一旁拍着手笑:“那我往后还该叫秀姨吗?”
“傻孩子!”黄大香见石贤当真了,便说:“以前怎么叫还怎么叫。”
黄大香本打算问问吴枣秀如何对待田伯林的事,又觉得一时不便启齿。这时,吴国芬蹦着跳着进屋了,一脸红晕,额角上沁着汗水,头发乌黑铮亮,那气质很有几分像吴枣秀。大香嫂笑着说:“长成大姑娘了,走路还这么不稳重,真跟你姑妈一个样!”
吴枣秀这会儿却一本正经:“这些天你发什么疯了,进进出出火烧着了似的!吃多了没油盐的菜不是?快给香婶挑水去!”
吴国芬平时在姑妈面前很少说话,遇上这种情景更是一声不吭。可今天也许是高兴,她玩笑地说:“你们都厌弃了我,我只得另寻安身之处了,这水我就不挑。”
“哟,你就光想着要嫁人了?那我可不答应,至少还得给我挑一二年水才放你!”大香婶笑起来。
“哎呀!我不是这话。”吴国芬急得直跺脚,“香婶你这么说我;我真不去挑水了。”
“去吧!”吴枣秀催促国芬。国芬长大了,这使枣秀欣慰。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一半是为国芬活着、忍受着。现在,却又替她担心了,“这丫头片子越大越鬼!”
吴国芬在厨房里叫嚷:“香婶,扁担哪儿去了,你快来找一找吧!”
“不就在水缸边搁着吗?”香嫂回应着。
“没有呀,找不着呢,你来吧!”国芬仍在叫嚷。
“怎么会找不着?你这妹子真是——”香嫂只得起身去厨房,“这也非让我来不可。”
大香婶一进厨房,见国芬手里握着扁担,抿着嘴笑,还摆手示意别让她姑妈知道了。
“你怎么鬼精鬼怪起来,不中看的东西!”大香婶低声骂着国芬,“你要怎么着?”
“香婶婶,我有件事求你呢!”国芬附在香婶的耳边说,“我想去上夜校,你替我求求姑妈吧。”
“你伶牙利齿的,自己不能去求?”香婶不答应,“这事还用赖我。”
“我跟她讲过,她不答应。”国芬说。
“不答应也就算了,这种事有什么要紧?”大香婶也不以为然,“女孩子。。。 ”
“你们就知道说女孩子怎么的!女孩子不是人么?女孩子认些字、学些珠算有什么不好?”国芬执拗地,“反正我要上夜校,你不给我去说说,我便不上你家来了!”
“你不能也用这话跟你姑妈去说?就说不作她的侄女了看她怎么办!”大香婶笑了。“那你这耳朵根子就得拧断——可你倒是好,有事只管来缠着我不放,不答应你,你还有气似的。”
“我怕她,她不容我说话。”国芬说。
“噢,那我也怕她。”香婶说。
“我知道,我姑妈谁都不怕,谁都不信服,可她就信服你,也还怕你呢,”国芬耍赖地,“我特意求你做做好事,这也不行么?”
“上夜校真有那么要紧?我才不信。”但香婶被缠不过,最后只得答应了,“好吧,快挑水去,少罗嗦了!”
“好的,你是答应我了啊!”国芬这才挑起水桶出了厨房,又把石贤带上,“跟姐挑水去。”
这些天,吴国芬越想越觉得这夜校非上不可。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天天与炳哥见面。炳哥犹犹豫豫,推推脱脱地劝阻她,更使她认定这夜校与贴传单之类的事有密切关系,不管怎样,她得与炳哥在一块,走一条道。上夜校的决心一定下来,她似乎是找到了离开姜家,通向美好未来的大门,所有想入非非的梦幻不时地在他心里涌动,人也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她相信香婶一定会帮她向姑妈讨出句答应的话来。
可是,黄大香一走进到屋里,吴枣秀便说:“这鬼妹子是让你来说上夜校的事吧?她休想!”
“你不让她去,便跟她好好说,亲侄女何必让她见着你便是老鼠见了猫似的?”香嫂说,“如果她真能认得几个字,拨得几下算盘,那也不是坏事。”
“识字不识字不都一样?女孩子还指望有什么大出息!”吴枣秀说。
“像你和我,见着自己的姓名也弄不清是倒着还是顺着,吃的亏少么?”黄大香替国芬争辩。
“嗨,人家如果要存心欺负你,把你倒提着走,你也奈何不得,还用得着管名字的倒和顺么?”吴枣秀说,“这中间的事你也还没弄明白,你不见这鬼妹子风风火火着了魔似的,我能不管着她?”
“国芬现在是个大姑娘了,自然能懂些事了。”黄大香觉得处在青春骚动期的国芬,行为不算越轨。“你能叫她不长?老是个小女孩不也让人发愁?你是觉得国芬对炳卿有了些意思不是?”
“不是这个,你不知道。”吴枣秀干脆把话挑明,“国芬刚一说上夜校的事,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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