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全集第五卷:寻找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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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全集第五卷:寻找无双-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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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那一天在侯老板家里,罗老板听见说三年前官军围坊,心里也是一个激灵。他也跑回家,想起这件事来了。他没想起这件事的前半截,只想起了后半截。前半截的事太恐怖,太血腥,他不敢想。罗老板是个文人,想事都不脱斯文。他这样的人要写东西,准写什么《浮生六记》呀,《扬州梦》呀一类的文章,所谓哀而不怨,悲而不伤。用我表哥的话说,这种人顶多就长了一个卵,这个卵也只长了一半。但是一半也就够了,多了不但没用,而且会导致犯错误。
  我们说了,孙老板想起了前一半的事。这事情我还没讲完哪。那一天宣阳坊里裂了那么多的人,那个桩子上拴得满满当当,好像一棵叉叉丫丫的罗汉松。从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忙活,直到天黑透了才让回家。回家的路上看见小胡同里东一节西一节,躺着一些半截的人,真能把人吓死了。被裂的人里,孙老板还能想起几个人名来。当然,这些人都和他没有关系,有关系就想不起了。这其中就有老爹的兄弟王定。这王定也有七十多了,又没参加自卫队,裂他干吗呀?于是就想了起来,这老头在无双家当差。无双的爸爸是个很大的官。按照大唐法律,大官从逆,就要灭族。全家老小,男的杀,女的卖。别说是看门的了,连他家里的猫狗,都是公的杀,母的卖。那天晚上官府的刽子手干的最后两件事,就是把无双家里养的打鸣的大公鸡扯着腿一撕两半,然后挑了几只肥母鸡,象征性地交了几个钱,提回家去了。孙老板把这件事整个想了一遍,每件事都想明白之后,就得到一个现在的无双是真的结论。然后他就把想出这件事的过程全忘了,只记住这个结论。这和我的记忆方式完全相同。我现在能记得一切不定积分公式,不管你问哪个,只要半秒就可以写出来。如果你要过程,可就没这么快了。
  现在我们应该谈到罗老板想起的事。罗老板是聪明人,他才不会想些血淋淋的事。男的杀,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女的卖他倒记得。这件事也证明了我们的祖先智慧深湛。在畜牧学上有一条通则,就是雌性动物比之雄性有更大的饲养价值;比如母鸡比公鸡值钱,奶牛比公牛值钱。由畜牧推及人类,是中国人的大发明。我们国家古代的地方行政官,都叫某某牧(比方说,刘备当过新野牧,袁绍当过冀州牧),精通遗传学、畜牧学、饲养学等等。小孙在家里,也想当个王二牧,来牧我;我说咱们俩一公一母,谁牧谁都不对头。还是一块牧吧。
  从畜牧的角度看,公的动物遗传价值高,母的动物饲养价值高。要使畜群品质优良,就要从控制公的入手,要使畜群数量增多,就要从控制母的入手。唐朝的人一旦看到人里面出了谋逆的恶种,就赶快把男的都杀掉。而现在的人计划生育,就要从女人入手。因此一到了计划生育宣传周,开完了大会,总有人高叫一声:育龄女同志留一下。小孙听了这话,总是要脸色煞白,右手颤抖,一副要打谁个大嘴巴的样子,因为管这个事的是郭老太太,最能唠叨,什么在家属区看到了小孩子拿避孕套当气球吹,说到国家生产这些东西,一年要花几个亿啦,国家财政很困难了等等,都不知哪和哪儿。只有最后一句不离谱,就是这东西要物尽其用,一定要套在丈夫的###上。小孙说,老娘上了六年的医学院,要是连这个都要你来教,还算人吗?上级计生委要是发下了人票(另一种叫法是生孩子的指标),要民主评议,那就是没完没了。她要生,她也要生,就不知道抓个阄。晚上她回了家就说:像这种会还要开到五十五岁,谁受得了。咱们离婚吧。离了婚还可以通奸嘛,增加点气氛;你放心好啦,我绝不出去乱搞——我也知道外面性病很厉害。但是我不同意离婚,因为我现在也是个头头了,要注意影响。要到了房子就离婚,人家会怎么说我?再说,你们会多,是你们的光荣。你们饲养价值高嘛。
  

《寻找无双》第八章(3)
罗老板想起三年前的事,是从遗传价值高的家伙都处理完了以后开始。在此以前的事,只模模糊糊想起个影子。现在你对他说起三年前官兵入城,他就会说:对,有那么回事。再说起宣阳坊里处死从逆人员,他也说,是,有这回事。但是你要是问他处死了谁,他就一个也答不出,这就叫想起了个影子。
  杀人的事罗老板想起个影子,卖东西的事他可想了个活灵活现。头天杀过人以后,第二天抄无双的家。这时门前那些零零碎碎都打扫干净了,地上还垫了一层黄土,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开始摆摊了。早上衙门里来了人,把好东西都挑走,然后把他们不要的东西也从院子里搬出来,封上院门。以后门前的空场上就热闹了,因为这里摆满了东西:成堆的板凳、桌椅、坛坛罐罐等等。这些东西谁都用得着,因为刚刚闹过自卫队。桌椅板凳拿去做了兵器,坛坛罐罐也盛上了大粪,运到房顶上准备往下砸,所以不能用了。当然,也可以拣起来洗洗再用,但是多数都被别人拣走了。在此以后很短一段时间里,宣阳坊里的人们管长安兵乱、官兵入城、镇压从逆分子等等,叫做闹自卫队。我小时候,认识一个老头子,记得老佛爷闹义和团。正如我插队那个地方管“文化大革命”叫闹红卫兵。那个地方也有闹自卫队这个词,却是指一九三七年。当时听说日本人要来,当官的就都跑了。村里忽然冒出一伙人来,手里拿着大刀片,说他们要抗日,让村里出白面,给他们炸油条吃。等到日本人真来了,他们也跑了。据老乡们讲,时候不长,前后也就是半个月。这件事和宣阳坊里闹自卫队不但名称相仿,性质也相仿。我把这件事讲给日本技师听,他说:王二,你学问大大的有。但是不要再讲三七年的事了,我听了不舒服。还是讲唐朝比较好。
  我自己也记得一些闹一级的事,比方说,五八年在学校操场上闹大炼钢铁。炼出的钢锭像牛屎,由锋利的碎锅片子粘合而成。我被钢锭划了一下,留下一个大伤疤。像这样的事历史上不记载,只存在于过来人的脑子中,属于个人的收藏品。等到我们都死了,这件事也就不存在了。
  宣阳坊中心的空场上摆起摊来,拍卖抄家物资,全坊还活着的人都去了,和公家的人讲价钱。什么五文?十文!别扯淡了,仔细看货吧,等等。还有些东西是这么讲的:这多少钱?你给俩钱就拿走吧。给多少?随你便。那些东西卖得非常便宜。我要是说我去过抄家物资拍卖场,你准说我扯谎。其实我真去过。不过不是在唐朝宣阳坊,而是在七三年北京东四附近一个地方。名字叫抄家物资门市部,里面放了“文革”初期从黑帮们家里抢来的东西。开头是只接待中央首长的,等好东西挑得差不多了,小一点的首长也让去了。那里面的东西便宜得和白给一样。不管是谁办了这个抄家物资门市部,都是大损阴德,因为它害死人了。死者是我们医院一个老头,是“文化革命”前的院长。“文化革命”一来,当然,挨斗了。当然,抄家了。当然,老婆自杀了。后来恢复了工作,领导上爱他,给他一张门票,他就找我陪着去买套沙发,因为谁都知道我识货。进去以后,忽然看见了他自己家的家具,他就发了心肌梗塞,当场倒下没气了。这件事本来我可以用象征的手法写出——一个人,以为自己是活着的,走到我住过的地下室里看风景。忽然看见自己的整副下水全在一个标本缸里,就倒下去,第二次死去了——但是我觉得直接讲了比较好。
  现在又该回头去讲罗老板,他在场子上转了几圈,买了把菜刀,买了一根擀面棍。转来转去,转到了卖无双的地方。其实那里不光是卖无双,还卖无双的妈,无双的姨娘,无双的奶妈;一共是四个。但是无双最显眼,她摆的地方高,坐在车裂人的木桩子顶上。
  三
  我们知道卖动物的规矩,卖鸡捆腿儿,卖骡马带缰绳,要是卖小松鼠、鸟儿一类的,就要连笼子一块卖。无双这种东西当然也是捆着卖了。那天下午,她就是被捆着摆到木桩子上的。那个木桩子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有一丈多高,她穿着一身黑衣服坐在上面,头上戴了一朵白布花,赤着脚,脚腕子上被粗麻绳勒了一道,手背在后面,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就这个样子她还不老实,一个劲地东张西望。无双的妈在桩子底下,也是穿黑戴白花,嘴里还唠叨个没完:我们家没附逆!自卫队上门来要铁器,我们都一件没给!乱兵来时,老头子带着全家往外跑,要不是被人抢了马,我们就跑出去了!无双在桩子上说,妈,爹都叫人扯两半了,你还唠叨个啥!真叫人心烦死了!
  有关这老太太唠叨的事,还有必要做一点补充。乱军来攻城时,皇上带领长安城里的御林军、禁卫军、守城军、巡城军、驻防军等等,总之,一切军士,加上衙门里的捕快衙役、消防队员、监狱里的牢头禁子、各坊的更夫等等,总之,一切有武装有组织的人员出城迎战。但是搞错了方向,乱军从西面来,他却到东面去迎,所以越迎越远。乱军攻进长安时,他却到了山西太原。当然,像这样迎也能迎上。只要继续前进,乘船到达日本,再远航到达美洲,穿过北美大陆,横渡大西洋,进地中海,在土耳其登陆,再往前走不远到德黑兰,就和叛军迎头撞上了。但是他嫌太远,又转回来了。他是皇帝,又是那支军队的最高统帅,有权选择行军路线。但是当他选择向东迎敌时,长安城就被剩在了皇军和叛军之间,城里没有一兵一卒。城里的官员明白,这是一个重大的关头。只要逃出城,向东前进,就是随君出狩,将来升官;留在城里就是附逆投敌,要被扯成两段。但是尽管心里明白,要出城却不容易。大家都想跑,就造成了前所未见的交通阻塞、混乱、抢劫等等;总之,有一些倒霉蛋没跑掉,结果是自己被车裂,官位叫那些跑出去的顶了差了。你要听这些倒霉蛋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这些话听不得。是随君出狩,还是留城附逆,这是个硬指标。考核干部,就是要看硬指标。
  

《寻找无双》第八章(4)
现在我们该接着谈卖人的事了。在这堆货中间,有个尖嘴猴腮的老太太,她是个官媒,或者说,政府里的人贩子;穿着瘦腿裤,太阳穴上贴着膏药。那女人手脚麻利,尤其是打别人嘴巴,手快极了,劈劈啪啪一串响,就给了无双的妈一串嘴巴,然后说,老婊子,你闭嘴!你这个老样儿,原本就不好卖,加上碎嘴谁要你!还有你这小婊子——说着官媒拿起一件东西——那是竹竿上绑的苍蝇拍,专门用来打无双嘴巴的——也打了无双几下,说道:你也别偷懒,帮老娘吆喝几句!无双挨了打,只好吆喝起来了:
  卖我妈,卖我妈呀!
  这么吆喝了,还要挨打:小婊子,还有呢?她只好又吆喝道:
  卖我姨,卖我姨呀!我姨还挺白净的哪!还有我奶妈呀!她的奶我吃过,是甜的呀!
  这么吆喝了,还是要挨打:小婊子!还有你!
  我操你妈,你们谁也不准买我!我表哥会来找我的,谁敢买了,他剥你的皮!
  就这么卖到了天黑,把奶妈和姨娘都卖掉了。第二天接着卖,却毫无进展。官媒领导来检查工作,官媒汇报说:像这么娘儿俩拴在一块卖,看着就怪凄惨,谁都不会买。干脆,这个老的政府就收购了吧。这个小的是个俏货,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政府定下的拍卖指标一定能超额完成。官媒头听着合情合理,就同意了。下午就把无双的娘送到了教坊司。谁知这官媒打错了算盘,光看见小姑娘长得好,却不知道她是多么的凶狠刁蛮。那时节兵荒马乱,外坊的人来不了;本坊的人干脆就不来问价。那个官媒婆守了三天,渐渐没了精神。她打个阳伞坐在桩子底下打瞌睡,偶尔想起来,也吆喝上一句:
  大姑娘嘞,黄花一朵哇。
  有关宣阳坊里卖人的事,还有不少可补充的地方。无双的奶妈和姨娘,是被南城一位侯爷买走了。他老人家爱买便宜货,不怕兵荒马乱,出来逛,走到了宣阳坊,一眼看到了奶妈,下马过来看了看,说道:奶子很大呀。一天出多少奶?
  奶妈答道:四升。
  淡吧?
  不淡。我身上有比重计,您老人家挤一碗量量嘛。
  于是就成交了。就像我到医疗器械公司买台设备,问过了性能参数,一切合适,我就买了。和买设备不同的只是设备不会自报参数,要别人替他说。官媒会做生意,提了一句:还有个姨娘,也挺干净的。侯爷瞅了一眼说:一块捆上吧。说完了,底下人牵马过来,正要认镫上马,官媒又说:还有个老太太,不要价,您老人家赐个价。侯爷回头看了一眼,说道:买回去当我妈吗?就要走了。官媒拦住道:还有一样货色,您老人家还没看哪。侯爷抬头一看,说道:官宦人家小姐,我们买不合适。卖给老百姓吧。我想这是因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侯爷觉得官宦人家的小姐是同类,而奶妈、姨太太则不是同类。
  无双的妈是教坊司买走的。教坊司是现在中央歌舞团一类的地方。她在那里学习歌舞,穿上了轻纱做的舞蹈服。但是她那两个大奶头又大又黑,衣服遮不住,只好贴上两张白纸。至于奶袋低垂,好像两个牛舌头,那就无法可想。这老太太有摇头疯,唱着唱着歌儿,她忽然一晃脑袋,就给歌词添进一句“没附逆”来,叫人不知所云。跳舞时她左手和左脚、右手和右脚老拉顺,更是令人厥倒。教坊司的教习打她,骂她,不给她饭吃,很快她就死得直翘翘的了。
  四
  无双家的故事,王仙客已经知道了。是侯老板告诉他的。侯老板没有孙老板聪明,脑子里又岔了气,什么事都往外说。王仙客觉得这个故事很悲惨。最悲惨的一幕就是无双坐在木桩子上,还在嘴硬,小孩子来问她:无双姐姐,整天这么坐着,屁股麻不麻?无双就说:这有什么呢?我整天练这个,一练是一整天。先坐硬床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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