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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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68-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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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先是愕然,继而有几个半大后生跟着喊,花鼻公不高兴地扫视着大家,瓮声道:
  “还不跟着喊!老泉,你领呼!”
  老泉应声走出,腰一挺,脖一扬,声音响亮高亢:
  “打倒……”
  他边喊边举手,另一只手上的火把也跟着往上举,结果掉下几块冒火的松脂,吓得他跳脚,人们笑闹起来,口号中夹杂着不恭敬的口哨声和笑声,接着不知哪里有人放了屁,大家纷纷捏着鼻子避让,细鬼们你推我搡的,场上闹成一片,站在奶奶旁边的梅老伯面带笑意地欣赏着一切,仿佛事不关己似的。难怪妈说梅老伯比奶奶心宽,所以才会鹤发红颜。可不是嘛,他身边的奶奶愁苦着脸,就像忍受着好大的痛苦一般,奶奶年纪比梅老伯小,人看上去却比他老,妈说人小时候的脸是爹妈给的,人大了以后那脸是自己的心捏弄出来的,梅老伯可以笑看批斗会,所以他比奶奶显嫩,我想我以后要跟梅老伯学,不然这脸变成核桃干那可就丑了!
  也许是大家笑闹的缘故,我这次虽然看着奶奶在那儿低头认罪心里却不甚难过。特别是周遭那么多火把火吊,熊熊的火焰把夜空照得明晃晃、红艳艳,大人、小孩的脸在这光里比白日要纯净,他们的眼眸中跃动着簇族火苗,看上去怪异而精神。月亮不知何时出来了,圆盘子一样贴在青瓷似的天空上,那些屏障般的山峦在月光里模糊成一片柔和阴影,和夜融在一起,夜便显得莽阔而深邃了。笑语声中,偶有几声宿鸟的呢喃悄悄透出,仿佛憨睡的娇儿在梦呓。花鼻公粗门大嗓地历数了几句奶奶和梅老伯的罪行之后,突然宣布批斗会结束。大家先是愕然,这花鼻公一向喜欢开长会的,这次怎么那么好?阿林告诉我花鼻公不好意思了,向大家投降了。

《我的1968》 第三部分(8)
“那他怎么不像日本鬼子一样举起手来呢?”
  我奇怪地问道。阿林在我脸上羞了两下,接着被夏发、金龙他们拉去玩躲躲蒙。我习惯性地找小文,却忽然想起小文在屋里睡得额角冒汗呢!这时妈和梅姨把奶奶扶了进去,我和桂仙一起藏在院坪边的南瓜架下,望着黑得澄沏的天空出神。桂仙不开心,她说最近村里发鸡瘟,好多人都来“向”(责问)她娘,说是她害的。
  “她们讲我是蛇精转世,蛇和黄鼠狼是表兄妹,她也偷鸡吃。她们讲这鸡瘟是我惹的祸。昨日早上我娘起床,在院坪里扫了一堆的瘟鸡毛,不晓得是哪个扔进来的!”
  桂仙讲到这儿流了几行泪下来。她的脸在飘摇、柔和、黯淡的火把光中白着,秀丽的眉眼含着妇娘人才有的愁怨,那两串泪乍一看像两道细细的冰凌,在这忽明忽暗的光线中闪烁出几星寒冷。我抓住桂仙的手,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其实这事我听夏发讲过,他家里的几十只鸡全部死掉了,娘不舍得扔,天天做鸡汤给他们吃。由于怕瘟鸡会传染病,他娘烧鸡汤时大把大地往里头放姜,每餐辣得他们肚子痛,但夏发觉得瘟鸡汤蛮鲜,而且他们家里人吃了一点事都没有。夏发还悄悄地告诉我,他娘听说这鸡瘟是桂仙引来的,得把鸡毛扔她家里,这样附在桂仙身上的蛇精一早醒来会以为自己已经吃过鸡了,其它人的鸡就能够保下来。但我不敢告诉桂仙鸡毛是凤子嫂扔进她家院子的,我怕夏发知道了打我屁股,我抱歉地把自己头上的珠花解下来系在桂仙的辫梢上,桂仙却解下来还给我,于是说她以后要剃光头:
  “我下辈子投胎要做男子人!”
  桂仙说着摘下一片钵子大的南瓜叶,三下五除二地踩碎了。我看见她细长的手指泛着微微的青绿,那样轻柔地团在一起,就像一只没长熟的佛手瓜。
  “桂仙,我长大了要去唱戏的。我不想呆在这里拨泥卵。你明天跟我一起练下腰,好不好?”
  那个夜晚是那样的奇特,紧张中混和着悠闲,屈辱里又有几丝宽慰。外面的批斗会已经变成了笑谈会,妈还端出了炒豆子,炒板干分给大人细鬼吃。花鼻公趁机公布了跟着妈、梅姨她们练表演唱的名单,还说要是节目得了奖,大队会奖给每人一条毛巾、一块香碱。妇娘人们拍手称赞,妈和梅姨干脆现场排练节目。男子人们抽着纸烟,有几个围着莫叔叔听收音机。阿林他们早已玩得不知去向。我则在这样一种奇特的氛围中向桂仙透露了我的志向,不料桂仙却一口拒绝了我的邀请,同时还劝我不要去唱戏,因为村里人不中意学唱戏的人。
  “戏子不入族谱的,你干嘛要去学戏呢?”
  桂仙瞅着我不解的问,淡淡的眉峰簇成一团云,我望着她滔滔地说起妈和剧团的事来。妈妈所在的县采茶剧团不大,只有几十个人,可那些叔叔阿姨都非常有趣,剧团宿舍虽然破烂,但那里终日回响着歌声、琴声,早上还有“咪嘛嘛嘛”的练嗓声,要是哪天早起了,还能看见穿着白衣白裤练功的叔叔阿姨。他们将衣尾塞进松紧带的裤腰里,肥大的裤腿飘飘荡荡,无风自抖,抬腿踢腿时裤子像盏大灯笼。我那时整日泡在后台,看妈妈她们化妆,心里奇异那些颜料的神奇,居然能将丑人变靓,靓女变老!锣一响,那些姹紫嫣红的叔叔阿姨们迈着行云流水的碎步飘向台中央,头上电灯的亮光雪水般浇下,灰尘、蝇蛾在这亮光里浮游、飘动、飞升。台下黑沉沉一片,却时不时有嗡嗡的议论声或掌声响起,更多的时景台下安静得像一口深潭,台上的歌声被这寂静衬着,演员们花一般怒放在明亮的灯光里,说不出的明艳。这明艳画似一幅画挂在我脑海里,让我对演员生涯无限向往。

《我的1968》 第三部分(9)
可是,任我怎么讲,桂仙却仍不赞同我去唱戏。她建议我像年画里的大姐一样,当个头上长两盏灯的女矿工,要么开拖拉机,当石油工人也不错,而她最大的梦想是做一名背着药箱四处治病救人的赤脚医生。
  “那,以后我生崽崽就找你好了。”
  我突发奇想地道,桂仙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拍了拍:“你不害臊啊!咦,你看,玉娇在那儿发呆呢!”
  桂仙忽然指着院坪一角,不无惊讶地道。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表姑孤零零地站在鸡莳旁边的暗影里,一束光线落在她脸上,照见她愁苦的表情。表姑似乎刚刚哭过,泡在泪水里的眸子出奇地亮,仿佛飞溅在她脸上的两粒流星屑。
  “我娘讲,过些日子表姑就要出嫁了。”
  桂仙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向往。这是我想不通的。我已经跟奶奶讲过了,我长大了不嫁,一辈子跟父母、奶奶、小文住在一起。奶奶当时笑我变成了老女,又问我为什么不嫁,我说怕哭,我们这一带的客女出嫁时必须走一路哭一路,一边哭还要一边唱,弄得眼睛肿肿的、鼻头红红的,多难看啊!所以我很同情这会儿的表姑。表姑似乎感觉到我们在偷偷地瞅她,忽然回头朝我们启齿一笑,我发现表姑原来也很靓呐!我捅捅桂仙,正想告诉她我的这个发现,桂仙却谨慎而神秘地说:
  “……过几天我娘要请神婆帮我驱邪呐,到时驱了妖邪就不会瘟鸡,也没有人逼我家赔鸡了。”
  看样子,桂仙对自己是蛇精投胎的事情还是蛮相信的,不然她也不会盼着神婆来了。而我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兴奋不已。
  “什么时候来,真的会来吗?那太好了!我到时一定要去看!”
  “你来吧!”
  桂仙答应得好爽快,然后我们傻傻地望对方,发出金铃一般开心的笑声,这笑声小鸟似的张着翅膀,撞得阔大的南瓜叶摇曳生姿,火把光闪得更厉害了,桂仙的长发随着她的身姿滑动着,宛如一片色泽奇异的绸缎,晃得我眯起了眼睛。那一刻,我对她的头发充满了神往。
  也许是那些天喝多了瘟鸡汤的原因,开批斗会的第二天一早我泄起了肚子,装病装得有些烦的奶奶早已按捺不住,她叫妈妈夜里给她脸上、颈上、腰上拔了两个火罐,然后带着紫黑的火罐印光明正大地恢复了她的劳作,只是时不时撩起她的阴丹蓝士林的大褂,让妇娘人们看她腰上的虎骨止痛膏。
  “我家雪姬先给我拔火罐,又用干姜片托着艾绒给我炙,再贴上膏药,这才松沙了一些,不然动也动不得哩。”
  奶奶逢人就宣扬妈妈的功劳,不多时,妈妈在人嘴里就变成了“神医”。
  可是,这样的神医却治不了我的泻肚子。村里没有赤脚医生,家里原本备了些土霉素、黄莲素,可村里闹鸡瘟后,全给人要走了,真正看病要到离家二十里山路的墟镇上去。这时的农活正忙,妈妈是下放干部,离不开,所以,她就带我去找阿林的奶奶。阿林奶奶有治腹泄的祖传草药,听讲比西药还灵,妈妈说我再不止泻会像那些鸡一样变得软脚瘟。
  阿林家位于我家的上塅,一栋四扇三间的房子,黑瓦白墙,还有一个石头围墙,墙缝里长着一丛丛的草,里面是一个在我眼中非常巨大的晒谷坪,就像村里谷仓前的晒场那么大。院坪是三合土的,总是扫得干干净净。靠厨房的那边种着一株高大的橘树、三株桔子树,另外一边则沿墙种着两排猪膏花。猪膏花粉红色的花朵像妹子头上的绸带,漂亮异常。我喜欢猪膏花,用它做的汤又滑又嫩,让人想起美味的猪肉。

《我的1968》 第三部分(10)
“妈妈,我们等下要一篮猪膏花回去好吗?你看,地下落了好多花,真可惜。”
  我忘了肚子痛,跑到墙根捡了几朵花。妈妈喊了几句后见没人应声,便自作主张推开了厅堂的门,可是却奇怪地发现阿林家中没人。
  “会不会在楼上歇眼?”
  说着我就要上楼。白日里,龙女村的家家户户基本不锁门,我们细伢崽对许多人家的门户都非常熟悉。
  “莫去,人家不在屋下。不要这么少规矩。”
  妈妈看不惯我这种自来熟。
  “会到哪儿去呢?”
  妈妈拉着我,疑疑惑惑地走出了阿林家的院门。这时我们看见桂仙、阿林爸等一伙男子人手握木棍,神情愤怒地沿着出村的那条田埂路,往茶山凹那边追去。
  “喂,喂,喂,出什么事了?”
  男人们好像没听到妈的问话,匆匆跑过去了,口里嚷嚷着,像是要抓一个什么人。妈妈张望了一下,拉着我急急地往坑尾走去。
  “好像是桂仙家出事儿了!”
  妈妈说罢,我果然听到一阵哭骂声从村尾桂仙家传来。由于隔着一个田段听不清,但透过桂仙家用鸡肋骨、猪膏花等树种成的树篱,隐约看见一群妇娘人在比划。
  “天呐,天打五雷轰、上塅死下塅埋,全家灭绝的哎……”
  素来猫般走路、轻言轻语,装扮整齐的春秀婶婶,这回披头散发地坐在她家的院坪上,捶胸顿足地哭着、骂着。其他妇娘人有的在劝慰,有的在交头接耳,还有的时不时到厢房里打个转,估计桂仙在里头。从那儿出来的人都摇着头,神情沉重而愤怒。
  “畜牲呐,真是个畜牲。”
  “这种人,捉到了要割掉他的卵去!”
  “桂仙爹娘也是死佬,怎么能让一个神汉和女儿在房间呆一夜呢?驱邪也不是这样驱的啊。”
  “怎么对得起桂仙哟,这么小,以后没脸见人了。”
  妈妈听着这些议论,有些发急,她拉着我在人堆里找出了银娥婶婶。银娥娥婶婶今天穿着白衬衣、藏青裤子,头发扎成一根马尾,干干净净的,身上还有香皂的气味,一贯矜持的脸上笼罩着少有的温婉,甚至有淡淡的哀愁。
  “一朵花儿,就这样给摘了。”
  银娥婶婶叹着,把春秀婶婶如何听信算命先生的话,又如何被村里的言论逼得去找神汉,神汉昨夜好吃、好喝之后,借着驱邪之机,一直把吓呆了的桂仙抱在怀里,然后,事情就那样了。
  “……一早起来,就发现神汉跑了。再看桂仙,可怜呐,下身血淋淋的,嘴堵着手捆着,全身发凉,已经不太会讲话了。她才十二岁!啧啧!”
  银娥婶婶说着抹起了眼泪。妈妈下意识地攥紧了我的手,一叠声地说着:“是么,是么?天哪!”
  尔后,她松开我,风似的旋进了那个昏暗、气氛阴郁的厢房。春秀婶婶还在哭,已经哭哑了嗓子,梅姨不晓得什么时候来了,正和另一个年轻妇人努力着想把春秀婶婶掺到一张竹椅上去。阿林、夏发他们那帮崽俚跟着去捉人了。我也想去看热闹,可肚子实在绞得厉害,我一屁股坐在地下,“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妹仔,你肚子痛?是不是吃多了那些瘟鸡?我跟你奶讲了,瘟鸡不能吃,她又不舍得,这不,去了多的。你忍着,我去给你弄药来。”
  银娥婶婶的性格平日有些冷冷的,就是对自己的孩子,她也没多少亲热动作,但她有时又很热心,总之有些捉摸不定。
  “她绝对不是坏人,只是不合群而已。有时我觉得她太伟大了,她能跟着文心到这里安家,不简单。”

《我的1968》 第三部分(11)
梅姨和妈妈也许是这个村里最欣赏银娥婶婶的两个人了,妈妈这样评价银娥婶婶,所以银娥婶婶对我的热心可能是对妈妈的一种报答。只是她始终好小气,我去她家玩过一百次了,她从来没有拿过一颗她从阿林外公那儿带来的糖给我吃。
  我硬撑着挪到了厢房门口,看到花蚊帐里桂仙影影绰绰的身子,那么瘦小,就像一件揉皱了的衣服,轻得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起。一堆神情肃穆的妇娘人屏声静气地看着阿林奶奶那双衰老而神奇的手在桂仙身上揉动。桂仙渐渐的哼了几声出来。
  “好了,醒了!”
  “阿弥佗佛,阿弥佗佛。”
  屋里一阵轻呼,接着不知谁念起了经。我抽抽答答地哭起来,为自己的肚子疼,也为桂仙的苏醒。妈妈走过来把我抱起,一边用手摸着我的肚子,嘴唇则在我额上、颊上移动着,带给我一种奇异、温暖的感觉。
  “哎,看见没有,玉娇来了哎?”有人兴奋而小声地道。屋内顿时静了下来。接着我听见叭嗒叭嗒的脚步声,那是表姑的大脚板在走路。不一会儿,我看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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