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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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人-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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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对我很关切似的,他闪动着眼睛,时而像带着怜悯的感动似的点着头。但我感觉得出,他内心因为我的傲慢无礼而感到不快。从刚才他说的话中,我终于感觉到了带着攻击性的隐蔽的鳞片,可能因为如此,他望着我,脸上闪现出后悔的神色。
  用应该换个说法的表情,他重新开口了,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了变化:
  “所以我想说的是,对我们来说记忆就像阵痛,像分娩时的痛苦似的,向我们袭来。但并不是说,然后就是出生,只是成了我们的一部分。或许您是不幸中的万幸呢,即使有再痛苦的回忆或记忆,只要具有某种美德就会这样吧。自然而然地,或无可奈何地变成我们的一部分,因此我们得以生存下去,这既是自然规律也是生命规律。”
  他不愧是老练的医生,转个话题把我搞得云里雾里。我下意识地低着头问道:
  “那么就像刚才所说的,蝉的存在对我来说究竟是什么呢?”
  “没有必要担心这件事,只是程度深浅而已。谁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换个想法或许在这个世上只有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才算证明了你是以敏感而清醒的状态生活着。当然这种形式的谈话对您可能没有多大帮助,那么讲一个我的体验可以吗?有一次,我偶然发现一只蛾子落在玻璃窗上望着室内的灯光,挺大的一个家伙,不知看得有多么入神,几乎丢了魂一样贪婪地凝视着光。这种感觉让我刻骨铭心,以后不由自主地总会想起那个画面,我也像丢了魂似的盯着眼前的东西。周围的人看着这样的我,都感到非常恐惧。可是,现在想起来仍然让我吃惊的是,当时给我的感觉非常舒服。借助蛾子,我忘记了自己。因此,到现在我还在想怎样才能找回当时的那种舒服感呢。”
  “但是对我来说情况更加严重。我已经几个小时被关在蝉的叫声里,说关在里面可能不够确切。这个声音在我的内外同时奋力地嘶叫着,更让我担忧的是那声音。如果连那声音最后都消失的话,我就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恐惧。空荡荡的脑子里,蝉嘶叫着闯进来。如果连蝉都飞走的话,我的大脑也就只是蝉的躯壳而已了。所以我想说的是,现在蝉的叫声是我的唯一的现实,是我执迷于蝉的叫声,而且有时还能从那顽强的声音中找到和音与节拍,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而茫然失措。”
  感觉到谈话的局面正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医生带着非常轻松的表情接过我的话:
  “事实上,我觉得我们都有记忆力丧失症,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而且到了现代,记忆的行为本身正遭受着威胁。回望人类走过来的历史,记忆的方式也在变化,形成某种发展。人类文化初期阶段,只有通过当时的实际体验,过去的记忆才被传到下一代,这里也免不了错误的传达。然后通过语言,而下一阶段就用更精致的文字来连接、积累记忆。同时体验渐渐被语言和文字所代替,然后,众所周知,现代记忆依靠的是电脑之类的科学技术。这样的过程对记忆来说,体验的程度渐渐变少,和错误传达消失的过程是一致的。结果,信息像洪水一样泛滥的现代,记忆的量比质更优先,管理膨胀的量的方式与技术也就不可能不被重视。但因此就来称做是发展,也叫人怀疑。不是实体,而是把方式放在最优先。所以就像您刚才说的,我们每个人所持有的记忆,就像脱壳的蝉似的,在我们内心留下躯壳。造成这样的结果,一句话,因为那里没有我们的汗水,没有像汗一样的黏稠液,一切都太干燥,躯壳也就是这样的吧?想想,有多干巴巴呀,所以我们的记忆一不小心也会被粉碎、被抹掉。”
  

蝉(中篇小说)(30)
他把这么长的一段话一口气说完了。然后,因自己的长篇大论压住了对方而感到心满意足,脸上挂着微笑,但他却没有察觉,自己的长篇大论其实也就是昆虫的躯壳。
  他想趁热打铁,彻底把我掌控在手心,用得意洋洋的语调继续说道:
  “而且可能有时昆虫或动物会把现代人所遗忘的与外面世界感应领域的大门打开,但现代人有越来越爱夸张的习惯。单独生活的时间相对增加,就像您刚才说的,被偏执狂似的执迷、要么就是强迫观念所笼罩,结果会导致对外越来越不平衡,甚至陷进极端。那时,没理由地被反复的声音所困扰的情况也就意外地增多。所以,我为了让患者,不,那些来找我的人,了解强迫观念,我总会利用时钟秒针的声音,让像您这样的人们聚精会神地听秒针的声音。请集中精力听这个声音。”
  他举起手指着出口旁边挂着的又大又圆的时钟,果然秒针的声音听起来很响,我觉得这是故意准备好的。
  “好多人把这个声音描述为滴答的声音。但是,扔掉这样的已有观念仔细听的话,不同的人,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情绪下听起来也是完全不同的。强迫症状很严重的人说这个声音像在说“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平时很喜欢用“不管怎样”这个词。讲某个话题时,说句“不管怎样”就转到下个话题,听着别人讲话时突然说句“不管怎样”,就把别人的话打断,开始滔滔不绝。从医学的角度说明的话(来说),这个人,对任何事情都无法集中精力,也无法摆脱自己的想法,体现了某种心理上的颠倒症状。您听起来是怎样的(如何)呢?您说能从蝉的叫声中听出和音与节拍,恐怕这回也会听到只有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
  我按他的指示,侧耳倾听钟表的声音。但真的闭嘴坐在那里时,从刚才就感觉到的不适也就越来越严重了。现在我做的事情实在是无聊至极,这些都是狗屁,加上我的耳边蝉的叫声仍在嗡嗡地响着。蝉的叫声不称为嗡嗡,时钟的声音不称为滴答那会称为什么呢?就算是听起来有所不同,那又有什么变化呢?狗屁。让我吃惊的是瞬间就像他保证的那样,秒针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同。
  我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句话:
  “我的耳朵里听到‘蒸糕,蒸糕’的声音。”
  说完,我破口大笑。而医生也无意识地跟着我开怀大笑了。莫名其妙地哪里来的“蒸糕”,可能是从“狗屁”延伸过来的,分明不是狗屁而是蒸糕。我控制不了笑声,可是医生马上严肃起来,脸有点红彤彤地望着我。不管怎样,诊断过程中听到有关患者症状的话而笑出声,无形中有损医生的威信和体面。更何况他觉得从我的话中受到了污辱。也暗示着刚才他的长篇大论在我听起来只不过是“蒸糕,蒸糕”这个声音而已。
  他吸了一口气说道:
  “很有趣嘛,虽然觉得不着边际,不过听起来倒挺像的。总之更极端的情况也很多,患者之中有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同时具有被害妄想症和攻击性。他说这个声音听起来像在说‘就是吧,就是吧’,实际上他的语气就是这样的,‘你们就是吧,继续这样子就是吧,我就是吧,总有一天就是吧。’那位朋友可能是过于单纯,用这样的形式把自己的强迫观念暴露出来。但您好像特别复杂,或许您可能是由于对每件事过于认真或深刻吧。”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笑,终于忍不住带着笑声说道:
  “我可能是深刻但绝不是认真。在我心中,小欲望和大欲望混在一起,我把自己载在小欲望之上,所以我变得轻飘飘,我飞旋在自己的欲望之上,我生病也是源于此吧?”
  可能我的话很出乎他的意料,他尽可能掩饰着灰心丧气的表情说道:
  “可能是这样吧,总之……待会儿再做进一步的诊断看看,头部也没有任何的受到冲击的外伤,反正没有必要太担心,而且您是一个非常清晰的人,既然事已如此,干脆就当做是摆脱了自己和世界,得到了自由吧,记忆马上就会找回来,那时您自己就会有种崭新的感觉。”
  

蝉(中篇小说)(31)
“是啊,虽然讲得有道理,可是没日没夜地听到蝉的声音的这种现象,是不是我的精神老化的结果呢?是不是我已经进入半老化状态了?”
  我本是第一次真诚地倒出了心声,他却好像没有必要再回答似的低着头在纸上开始写些什么。他写字的时候间或用圆珠笔尖敲着桌子,可能这是他的习惯。看着他的这个习惯,刚才消失的笑声再一次袭来。对于这样细小的习惯,他都感觉是负担。我忍不住想要笑出声。但,我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如果我继续笑,他会更加感觉受到侮辱,就会从细小的敲笔尖的习惯中,像发疯的猴子似的,向我扑过来。
  结果,我还带着笑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然后指着他写的诊断书缄默地摇了摇头。我向惶惑不解的他伸出了手,左手拿着诊断书,他想要吩咐护士什么似的,稀里糊涂地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但终于察觉,我打算就这样离开,就放开了手,像小孩子使小性子似的,把视线移到窗外。
  我默默地向门口走去,刚要抓门柄,突然感觉背后有点不对劲。我慢慢地回头看了一下,正在整理书桌的他意识到我的眼神,抬起头无心地望着我。但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和我一起度过的时光的痕迹。我明白了他已经把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在前台交完钱,经过等候室里正在绣着蝉之类的昆虫的、脸色苍白的女人前面,走下台阶时我自言自语道:“那个医生才是严重的记忆力丧失患者,他才是每时每刻都在忘记过去或是想要忘记过去吧。”当然失忆症患者治疗失忆症患者并不是一件坏事。如此看我现在的状况,当初就根本无法挽回。真实情况就是如此吧。瞬间,我吓了一跳,刚才脱口说出了真实。
  22
  作为人,我是残疾。可是作为蝉,我仍是残疾。成为残疾蝉的原因是我没乘载上在时间里的生与死的轨道。我脱离了人类的生命轨道,却还未进入蝉的生命轨道。
  就像人类世界中一样,在蝉的世界里,残疾也无法得到公正的待遇。按人类的说法,我在这里就像坐着轮椅。实际上我受尽了无数视线蛮横的折磨。坐在附近的蝉趁我不注意时偷看我,装作不看我,却一直在看着我。每当这时,我就会不怀好意地盯着它们看,它们意识到我的视线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假装做其他的事情。结果就像死了心似的把头扭过来,然后用无可奈何的表情注视着我。
  因此在我们相互对望的过程中,我经常会从它们那里看到熟悉的人类的模样,还有我失去记忆以后遇到的面孔。但大部分的面孔没有主人,只是在我脑海里隐隐约约留下的阴森森的假面具,像幽灵似的飘荡在我眼前。事后我才知道,那些盯着我看的蝉,在它们的世界里不是性变态就是被冷落者。如何确定一个社会的局外人的标准很困难,在这里也是一样。反正我本能地觉得和它们有相通之处。它们时常偷看我,也是因为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吧?首先说明一下,我主要是和它们混在一起的。
  在这里发现一件有趣的事,蝉对自己的躯壳毫不关心。蝉想尽可能远离自己的躯壳,从这一点来看,它们正感受着本能的抗拒感,甚至恐惧感。假如人也要脱掉躯壳的话,情况会完全不同。人们可能会好好保管它,世代相传,加工买卖,把它当宝贝供奉,进一步编造出神话或传说。然后就会因躯壳展开战争,会形成更坚固的身份体制,资本主义会因更强力的物质而光彩照人。总之,躯壳会成为所有意识形态的温床,人类生命的相当部分会被躯壳支配。
  既然提到战争,就再说一句。人们说最近气候异常,继续升温的话,昆虫的繁殖量就会惊人,会导致人类与昆虫的战争。我觉得战争的前兆就是高楼丛林里蜻蜓的群舞和蝉的叫声。这使人联想起军人们听着进行曲走向战场的场面。蜻蜓在跳舞的时候完全有这样的气魄。夏天蜻蜓由于不停地扇动翅膀,并且天气炎热,体温会上升。加上柏油路的地面温度高,蜻蜓为了降体温,飞向高空再展开翅膀像滑翔机一样下降。如果不降体温,酶的生理作用会变得很艰难,带来致命的影响。
  

蝉(中篇小说)(32)
跟蜻蜓相比,蝉飞行一次需要消耗更多的热量,所以跳舞更是连想都不敢想。当然与捕捉小昆虫为生的蜻蜓相比,靠吸取树汁为生的蝉是没法在动作上与其相提并论的。因此蝉就会唱歌,不会移动到很远。尽管对自己的躯壳感到不寒而栗,但不会脱离得太远,蝉在唱着歌。因视线受到阻碍,扯着嗓门唱歌,把自己向外敞开,又为了把世界唤起而猛烈地唱着歌,就这样死去。蝉是腹腔破裂而死的卡鲁索和帕瓦罗蒂。
  特别是晚上,蝉的声音就会一泻千里。夜晚的都市是人们集体被处以高丽葬的,吵闹的巨大坟墓。人们顾不得在感情上忠于自己,盲目地引起噪音散发着臭味进行排泄。对于都市人来说,淫乱是不可避免的归结。自己的肉体本身就是个躯壳,被裸露、被丢弃在世界上。淫乱与性欲是截然不同的。他们通过阉割掉精神睾丸的性,有意识地抛弃了可孕而选择了不孕。
  因此半夜听到的蝉鸣会给人们带来新鲜的感觉。揭谛揭谛波罗揭谛,这是用淫荡的声音喘着粗气朗诵的千手经,是火红的舌头用口水滋润着干涩的嘴唇朗读的诗篇或使徒信经。如此反复的执著会给人们套上咒语,使人们像梦游者。因此他们写作的时候,他们写的每一篇文章,非常谦卑、带着自我牺牲的那些文章里全部响着蝉的叫声。好吵啊,别吵嚷了,听我说,不要在那里淘气,你的话刺激着我的神经等等。在这里只是谩骂的强度和程度有所不同而已。顶多他们会自嘲地说,所有的语言和文字跟蝉的叫声没什么区别。蛙鸣蝉噪,即青蛙和蝉的叫声。只会把自己语言的界限和精神上的狭隘与自然界的声音做比较,却无法揭露自身的反自然属性。对于人类这种不合理的形态,我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悯。
  23
  走出医院时,我突然感到郁闷了。现在,我成了名副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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