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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中篇小说)(42)
实际上发光体映出闪烁的色彩也无比软弱,和声音没什么区别。不知从何时起,我眼前的世界就像贴满了苍白的玻璃纸。领悟到这样的事实时,瞬间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壳,巨大的蝉的躯壳。
这是我存在的世界,这个躯壳太过于庞大而显得十分跋扈,但由于太薄太干燥,好像地面稍微的震动或风一吹就会让它破碎而消失在空中。我也和躯壳一样,随时都会变成灰碎屑。
我停下脚步,看了一下周围,我需要停止在某个地方,因此我应该停止那把我扔进过去的泥潭里的无情流逝的岁月。这时胡同里的照相馆招牌映入我的眼帘。去那里似乎可以不用做事前的心理准备,不用带着特别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在失忆的状态下不用带着任何负担。而且老实说,刚才开始我就想照相了,哪怕是照张相也好啊,好像就得去照张相。发现照相馆的瞬间,我才感悟到了内心的欲望。我大脑里的耻辱已经充足了,今天一天,我的回忆也充足了,这就是我想把现在自己的模样拍下来的理由。
往胡同挪动着脚步时,我才意识到,引导我的脚步的是蝉的叫声。到现在为止一直如此,以后蝉声还会继续引导我在这荒凉的都市里进行孤独地巡礼,恐怕那个巡礼结束时,我才能到达我最终的目的地。
照相馆的大门比在远处看时要破旧得多。推门的瞬间,我觉得躯壳像飘扬的纸张在撕裂。室内没有任何人,我走到陈列着很多照片的玻璃柜旁边。一边等着主人出现,一边用两手按住玻璃板向玻璃柜里面看去。
在我的眼中玻璃柜就像采集分类昆虫的匣子,那里人和风景的躯壳像死去的昆虫一样整齐地罗列着,那么我才是与这个箱子相配的存在。失去记忆的我是脱下躯壳的人,同时也是留下的躯壳。
现在我才明白,我故意走进照相馆是想通过拍照确认自己的躯壳,可能的话制造出另一个躯壳,是为了把自己的身体用福尔马林浸泡或精心地晒干后展示在这个箱子里。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躯壳不再可怕,反倒会让我觉得很亲切,反正剩下的只有躯壳,反正我们无法摆脱躯壳,反正我们每时每刻都以自己的躯壳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我故意弄出响声来。过了一会儿,里面的帐帘被掀开,走出一个头发乱蓬蓬、身体矮小的,稍微上了年纪的男子。店主好像是严重的近视,眯着眼睛,透过眼镜片望了我许久,说道:
“欢迎光临,您好久没来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让我怔住了,我抬头盯着他看。我用眼睛向他询问是否记得我,这时,他红着脸把视线向旁边移开。可能他说的只是客套话,要不然就是把我看成另外一个人了。总之,我对主客之间再平常不过的话做出的过敏的反应让他感到惊慌。
但事实上我心里激动得快流泪了,度过了一整天荒漠般的时间,对我来说这种言语不能不是亲切贴心的话,更何况我觉得至少这男人没有把我看错,也许到现在为止遇到的所有人都认出了我,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露声色。只有我没有认出他们,所有的人对我都很了解。
“您不是来取相片的吗?”
他接下去的话,使我对他最后一线奢望也破灭了。在我内心膨胀着失望以至于像背叛之类的感觉。我感觉得出他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在要面对各种人的处境下,却这么容易脸红。但对他的敏感寄予期待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因为刚才还因两目相视而感到惊慌的他,不知何时重新挂上了生意人特有的无情而冷淡的表情。并且他像平白无故因芝麻大点的小事而受到戏弄似的,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
我和他之间萌发的纽带的种子悄然被践踏,我禁不住对他的态度产生了疑虑。我在想他或许要对我隐瞒什么,使用职业手腕,表现得记住所有光顾过的客人,行不通就故意装作失忆者或记忆力差的人。
我一言不发,他也坚持保持缄默。一瞬间,我觉得我和他的角色调换了。在我看来,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有勇气代替所有失忆者而自诩为失忆者。我们就像莫名其妙地不会叫的蝉似的默默地望着对方,或许我们正以不同的方式猛烈地叫着,只是彼此听不懂对方的叫声。如此看来,我们也有不少可以称得上是对称的地方。说实在的,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下,我和任何一个人不都是对称的吗?但分明是没有任何纽带联系的对称形,甚至连悲剧都没余地掺杂进去的像沙漠似的对称形。
蝉(中篇小说)(43)
我感到后悔,因此连自己为何要拍照都记不清了。“想照什么样的照片?”他不自然的问话让我回过神来,我望了一下周围。主人已经倒退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我说想照证明照。他马上微弯着身体,用一只胳膊卷起帐帘,把我拉到里面。摄影室阴暗而潮湿,他把几个照明灯打开时,室内顿时变得通亮,但沉闷而阴湿的感觉在我的眼睛和皮肤上反倒更鲜明。
他让我坐在没有靠背的松软的长凳子上。长凳子看上去挺舒服,但真的坐上去却觉得特别别扭。我伸开两只脚,把手放在膝盖上。仔细一看室内的装饰和设施都是老式的,可能正因如此,我觉得来到了时间停止的地方。他把我张开的两条腿并起来,问道:“具体想照什么样的呢?证明照,名片照,半名片照,护照用等等,哪一种呢?”我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他好像轻松了点,勉强地微笑着问我:“最后一次照相是什么时候啊?”
他的提问越发让我难堪。等于仅活了一天的我,在“最后一次”这句话面前感到束手无策。他退到后面把手放在老式相机上,“你的脸很苍白,是不是要出远门啊?那么需要护照用的相片吧。”听着他连续不断的问话,我忘记了回答,只是轮流望着他和相机。但这次他倔强地等着我的回答,我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是啊,也许吧。但现在还没有明确的去向。我也许不是出远门,而是去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跨越通往未知世界的门槛儿时,可能想把这个世界赋予我的自身的躯壳,即把我的照片托在手上吧,就像某种通行证似的。”但在大脑里生成的这些单词没来得及发泄出来就在嘴里像小虫似的聚成一团儿,黏滞在舌底。
主人的脸上写满了好奇心,这回形成了我想往后退,他想向前紧凑的局面。他就像画雕像素描的画家,细致地观察了我的姿势后,钻进套在照相机上的黑布里。注视着他的头消失在黑漆漆的洞里又拱出来,再一次使我联想到脱了躯壳的昆虫的模样。然后在我的大脑里毫无头绪地产生了一些话,这些话在我的嘴里熙熙攘攘,刺着紧闭的双唇。“不是的,再想想我也不是要离开,相反,我想永远停留在这里。所以需要照片,我需要证人,可以证明我活在这个世界的证人。我想通过您和您给我拍的照片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指纹,唯独您能防止我就这样灭亡,所以快开始吧。”
也不知听到我的话没,他用呆呆的眼神望了我好一阵。然后眨了几下眼睛继续行动了。我像一个殉教徒,微张着嘴和眼睛朝上看。我的身体固定在椅子上,像个静物一样僵住时,闪光灯强烈地闪了一下。瞬间,我感觉身体像一片片被割下来似的痛苦,同时四面墙壁开始挤压过来,把我关在了又黑又窄的空间。这时我才醒悟自己掉进了陷阱。如此看来,相机是抓住我的捕虫网,在闪光灯打开的瞬间我就掉进了捕虫网。这是蝉儿们的阴谋,受它们的唆使,照相师故意装出老实的表情,引诱我。但这不能怪谁,这是我自愿走进来的。
我扭着身体环顾四周。在黑暗里光线如闪电般驰骋,这时我看到无数个的躯壳从空中掉下来。主人两次掀开了黑布,在闪光灯几次被打开的短暂时间里,世界铺满了数不清的躯壳。躯壳被撕开,里面的光团发射出尖锐的光,还有黏稠液体凝结在我身上。我迷失了方向在躯壳中不停徘徊。
主人告诉我洗相片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在我说我会在这里等时,他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好似早就猜到了我会这么做的表情。走出摄影室我坐在照片陈列台前的沙发上,蜷缩着上身。时间在流淌着,我仍不能走出混乱黑暗狭窄的世界,我被麻痹了。一直不断有人进来送胶卷或取相片,在我的眼里只看到不停移动的他们的大腿,他们像昆虫的纤细粗糙的腿,纷乱地扑腾着。但它们又是我的大腿和胳膊,我的腿臂粘在黏糊糊的相纸上瑟瑟发抖。最后我的全身被吸入相纸里,压扁了。
这时某个人的畸形般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回过头一看,原来主人在看着我。他的另一只手握着照片,主人的脸像漂白了似的煞白。我紧张地看了每张照片,就像当初我所担心的,这里面不出所料地装着有点陌生却又熟悉的存在,这分明是我的模样,却又像一只蝉的模样,就是刚才被吸入相纸的我的模样。
蝉(中篇小说)(44)
我用力拿着照片,留心观察着这稀奇古怪的形体。这时照片里的存在也竖起触角,用突出的复眼凝视着我。与身体比起来,他的头很大,衣服敞开,露出被角质化的肌肤覆盖着的胸部和胳膊,上面还长着毛茸茸的绿毛。
主人仍站在我旁边,出神地望着我。在别人看来,这可能只是非常普通的照片,可是主人到底在看什么?紧张之余我感到两手软弱无力,与此同时,照片从我手里掉出来,飞舞着掉下去了。但它们在落到地面之前,它们就像生命体似的突然翻起一角,扬起风全部向空中飞去,随后各自变成蝉把虚空翻腾得乱七八糟。
我向照片,向蝉的幻影伸出两只双手。我手上的照片仍在继续飞向空中,我的全身也在扑腾着。我的巨大的身体颤抖着,倒泄出无数的小蝉,我的身体支离破碎分散在空中。我的身体变成照片的一部分,我在光滑的相纸上不停地滑行。
现在主人被畏惧所笼罩了,观望着我的举动的主人,因恐惧而睁大了双眼。没有了思想,因剧烈的情感而失魂落魄,他满脸只剩下皱皱巴巴的皮,那样子就像蝉的躯壳。他是不知谁脱下来的躯壳,或许是自身脱下来的躯壳。捕虫网从他手上掉下来,我向他走近几步。曾属于他的相机,还有丑陋的器械,窥视我的捕虫网开始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器械在与我对抗。他们清楚不可能捉到我时就产生了动摇,这动摇刹那间波及到狭小的照相馆的每个角落。
但这动摇和混乱是个庆典。我把飞舞在空中的照片——那些蝉,顺手抓起来塞到了我的嘴里,还有摄影师的嘴里。他忍无可忍地发出惨叫,我把他放开了,但马上又抓住他,他又惨叫,我又把他放开了,我们就这样反复着。刚才,当我站在照相馆的门口时,我意识到我正在按自己命运的旅程正确地行走着。而且第一眼看到主人的面孔时,感觉正和照片里的我对视着。现在我们的举动一模一样,我们越发兴致勃勃地蹦蹦跳跳。
这时,我们突然发现照相馆里面不止我们两个人。停住后,看了一下周围,不知何时很多人围着我们,有旅馆主人的女儿、在公园里遇到的少年们、警官、精神科医生还有大学同学。
他们也好像和我们一样的心神不定而又兴奋。随着他们的加入,小型庆典继续着,少年们像在捣乱,上了年纪的人们跟着前面的人转着圈,警官死缠着医生,我们吵吵闹闹地决定合影留念,摄影师随便地对着人不停地按着快门。小女孩朝我走来,她仍把自己当做难以处置的包袱,我把她当成我的全部而用尽了全部精力,这不是爱情是什么?我哄着她抚摸着她,然后用手指着摄影师问道,要不要停留在这里?她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白眼球里瞬间泛出绿光。
我把摄影师叫到旁边,然后把小女孩交给了他。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像庞大的肿瘤,摄影师在我前面想要说什么。但当我穿过摄影师的身体走出照相馆时,他的身体是把我关起来的滚热而坚韧的躯壳。外面清凉的空气像爬虫类的皮一样缠绕着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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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作为蝉,我常想,如果我带领那些人一起变成蝉会怎样?停留在地面的期间,他们像蝉声一样不肯离开我身边。当然我记忆的水位太浅,因此我所能接触的人也就这些。也许是我一厢情愿地对他们执著,但分明他们对我也很执著,被我与众不同的气质强烈吸引。
但他们之中没有我要等待的人。最终我没有找到我等待的人,可能这是我成为蝉的理由,谁能说蝉的叫声不是绝望地延续着遥遥无期的等待呢?
在这里我经常想起那个摄影师,照相馆的主人。那个照相馆的摄影室里渗透了浓浓的怪味,像某种分泌液的气味,酸溜溜带着刺激性,与普通人的分泌液不同。我第一眼就感觉到,他不能和普通的人维持正常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以自己分泌出的某种汁液,来代替着与他人的关系,奇怪的气味也是由此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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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中篇小说)(45)
我可以以蝉的洞察力打开他的记忆,尽管他的大脑比较单纯,却奇妙地扭曲在一起。在他年轻时的某一天,两位衣着煽情的年轻女子走进了照相馆,在摄影室里面她们踌躇了一会儿,相视而笑,然后请求他把门锁上,要求他给她们拍裸照。几乎没有接触过女人的他,心里在颤抖,按她们的吩咐做了。
当她们的裸体出现在照明灯下时,他精神恍惚。并列的四个乳房过于真切地逼近他潜藏的欲望,让他感到愤怒和耻辱。女人们的姿势由害羞到挑逗,微笑由生硬到淫秽,由日常到低俗,或反向而行,来回交替着把她们的脸和身体交给了他。他像追赶蝴蝶似的到处乱窜,他像得了伤寒似的汗如雨下,但他还是忍受着痛苦,发挥着超人的耐心完成了任务。
女人们离开后,尽管时间还早,但他早早地打烊了。然后专心致志地开始洗相片。但每张照片都令人失望,简直难以相信这是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