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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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人-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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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嘴边泛起若有似无的微笑。
  “我也为在此见到您而感到不胜遗憾。但我并不认为这有多大错。因为接触一种新东西,自然伴有苦痛与牺牲。然而,人们害怕这种苦痛与牺牲,结果什么事也做不好。因此,近来人们的生活中无戏可看。我为此感到感慨万分。这种现象适用于我们大家。所以我说,照此下去,不久将爆发一场大战。如果人间没了戏,那么生活就会出现大黑洞,一切都被它吸收,导致一场大混乱。这是显而易见的。到了那时,战争将成为一场唤起人类尊严的大戏。”
  说罢,坐到门口椅子上的郑男吉组长,抬头哑然失笑起来。据搜查组成员说,审问每到具体细节,他尽可能用禅句避重就轻,并发出同情与轻蔑相加的奇妙的笑声。
  韩头条惘然望了组长一会儿,正色答道:
  “和别人一样,你也想单刀直入地问我:你干吗杀人,他们是谁。实际上,迄今为止,对谁我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因为,我讲真话,大家都像他那样嗤之以鼻。其实,我们不知道何为真诚或真实。不论什么时候,一说到有关它们的话,我们就想溜之大吉,那就是证明。但这是种愚蠢之至的行为。我早就想反对它。我们的情感有时也需要科学家的论理。从这意义上,我就单对你说实话吧。不过有一个条件。请让他离开这里,只留下我们俩。”
  听罢,组长沉着脸,轮流看着我和韩头条的脸。我用眼睛示意他照办。刚才,当他笑出声来时,我也感受到一种不快。他沉重地起身走到我跟前,屈身用一种韩头条听得见的语声说:
  “别上他的当。他在演戏,在玩把戏。他不说,我也想一走了之。瞧他那殉教者的表情,一看就叫人作呕。我最恨这种装疯卖傻的家伙。请不必想得很复杂,简捷明快地结案,正是对付这类家伙最好的方式。”
  听了他对韩头条的充满强烈敌意的话,我有些愕然。如果他这种敌意仅仅来自韩头条让他回避离开,或者搜查官对罪犯的憎恨,那未免过分或情绪化了。平时,他像两鬓苍苍的资深搜查官一般,几乎不曾兴奋、急躁。
  郑男吉晃悠悠地出去了。为了让韩头条继续说,我先开了口:
  “你接着说吧。如你所言,我们正在想是否上你的当了。你承认自己杀了五个人,而且在你家里有多个人的物品,但是哪儿也不见可以表明死者身份的东西。例如身份证、照片、指纹,哪怕是信用卡或笔迹之类的东西。虽然有血迹、指甲、头发,可它们能说明什么呢?我们很难断定,你是编造了根本不存在的人的身份呢,还是如你所言有意抹去了他们的身份?我们拥有的只是你的自白而已。这就有问题。我们的工作是揭开嫌疑犯的罪。现在,我们要证明的是你也许并没有犯罪。因此,可能的话,我们现在各就各位。你不坦白,那我们就束手无策。你干吗毫无忌惮地交代自己的罪行呢?从目前情况来看,你的自白反而使我们为难、混乱。”
  “对此,回答只有一个:因为我确实杀了五个人。”
  尽管,这回答不出我所料,但我仍无言以对。我的感觉就像下坡路上来个急刹车。我长叹了口气,冲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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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人(短篇小说)(4)
“好吧,那么你又为什么杀他们呢?”
  他环视了一下室内,正眼看着我。仿佛其他演员都已下台,他得担当主角,填补空空的舞台似的,他的语调坚定以至带有一种悲壮意味。
  “我所以杀人,是因为他们全是我的分身人的缘故。”
  霎时,我又愣住了。而且,出于无奈,我几乎要笑出声来。但随即我又忍住了。他的话犹如陷阱在我跟前,我本能地意识到非同寻常的危险性。但我没有莽撞,而是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确切地说,分身人是什么意思?”
  刚才还不觉露出紧张神色的韩头条,重又恢复了常态,没精打采地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增殖,有了多个分身人,活跃在这世上。我后来才知道这个事实,并开始杀死他们。”
  我感到脸上一阵燥热。我认为已经没有必要再跟他谈下去了。他口头上说要讲出事实,但继续在胡说八道,想把我引入迷途。迷途?那谈何易。与其作这样的交谈,还不如交给搜查官,让他们详细记录其言,同时让医院对他进行精神鉴定更好些。然后,绰绰有余地对其作综合判断。如郑男吉所说,尽可能简单地处理之。
  但不知何故,我没能立即站起身来。和脑中起伏的想法不同,我无法简单地一笔勾销他的话。我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窟里。那是韩头条制造的人工洞窟。洞壁上,到处是他的手痕、幼稚的饰物和寒酸的用品。我想马上离开,但我很快感到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压迫着我。
  我抬头朝洞里望去。我意识到韩头条在洞底等着我。在那里,他两眼充血、手里握着拉开栓的手榴弹,或者用铁丝把自己捆紧低声吼着也未必可知。然而,不管他手中的手榴弹即将起爆或者铁丝断裂,我不想后退。因为我的好奇心,如同灯丝已点亮。
  我竭力不露声色,又问:
  “那么是说,他们都是从你身上分裂出去的你自己啰。”
  “从我身上分裂出去是事实。但这之前,是我在我身中加以增殖的。或者说是我复制的更妥帖些。”
  “什么叫增殖和复制?接近复制的增殖是什么呢?你长着一双眼睛活在世上,你认为这是可能的吗?我记得刚才你讲过‘科学家的理论’,在这儿也用得上吗?”
  “横竖可以说明。科学也是其中一个。这段时间来,有过多次的增殖,但每次都是在我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进行的。但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个人的合体。在这里,‘有一天突然’这话特别重要。在这之前,我对此一无所知,也必须一无所知才行。但到了那一天,就在我突然意识到这事实时,我已经开始了自我分裂。我身体中一直由我管辖的另外多个我,开始离我而去了,就像精神和肉体革命之后的中央集权制崩溃一样。我的那些分身人,一旦独立就悄悄消失在人群里,销声匿迹了。而且伪装自己隐居起来。”
  我们的谈话已渐入佳境。我装着翻阅搜查记录,问道:
  “那些分身人是些什么人呀?”
  “三男二女。”
  “你的分身人中还有女人吗?”
  “信不信由你。但你要记住,我在说真话。一旦怀疑,你就根本听不进去。那只是暴露出你的局限而已。我的增殖是超越时空的。原在我身中、与我同体的人本来就是超时空的存在。因此,与我的年龄、性别无关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你是多重人格的所有者吧。不是你在增殖,而是有一天蓦地把他人视为己出。你招引别人做着中央集权制的美梦,结果以失败告终,是吧。”
  “据我所知,一个多重性格的人不会杀死另一个自我。况且,我的分身人并没以其他人格寄居我身上,而都是些与我无关、可以自由呼吸的真人。”
  他那无从预测、滔滔不绝的话语,渐渐把我带到了更深的洞穴之中。他每每回答问题,不仅不见一丝踌躇,反倒越讲越得意,句句自然流畅,有条不紊。但我却禁不住茫然,情绪低落。为了见他,我不得不朝着他造就的洞穴继续走去。但尽管我奋然前进,也有可能走不到头。
  

分身人(短篇小说)(5)
“那么,你为什么非要杀死自己的分身人不可呢?不能让他们跟你一同生活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得先说说我自己。在这以前我干过很多工作。但主要是搞研究。我还曾和你一样准备当检查官呢。不过,我很快改变了我的想法。我把自己作为研究对象。表面上,我是画家。当然,画画也是研究的一部分,但画画本身对我并不重要。比如,检查官这个职业本身对你也不甚重要吧。因为你的最终目标是实现正义,社会的正义。尽管这在世人眼里看来是微不足道和荒唐的。同样,我也有自己最终实现的正义。当然,它不是社会的正义,而是灵魂的正义,或者说是反社会的正义。对此我感到有研究的必要。然而,时间越长,就越没法好好地集中精力。作为研究对象,自我分裂就如试管里的实验物不翼而飞一样,开始消失了。由于我的分身人在四处活跃,我什么也干不成,所以我不得不消灭他们。我首先得实现我自身的正义。”
  “杀死你的分身人才能实现你自身的正义,才能集中你分散的精力,是吗?这使我想起了非洲原始种族的故事。他们至今还相信,杀死他人,占有他人的精灵,才能身强力壮。你说的分身人其实与你无关,你却想杀死他们,吸收他们。为此,你一开始就认为他们都是你的分身人。”
  如他所言,我也生搬硬套,用惊人语试探他,并注意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但他一如既往、表情真诚,即刻答道:
  “你还是没认同我的话,仍停留在自身的范畴里面。从某种意义上,你可以那么说。但是他们,那些分身人打开始就不是别人,他们离开我便什么也不是。而且,为了我自身的生存,我不能不处置他们。说得随意点,我的留存便是我的正义。老实说,原为一体的我一旦增殖分裂,便分不清谁是真我,谁是假我,甚至到了我本身是否也是他们所增殖的程度。而且,说不定分身人也在继续分身。我也可能成了我分身人之中的一个。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知。当我一觉醒来,事情便成了这个样子。总之,我们相互警戒,各自在人间隐姓埋名地躲着。偶尔,彼此远眺认出对方,心中便充满了本能的敌意。可以说是一种危机感吧。我们彼此都感到消灭对方的必要。不然,总有一天,我可能被另一个‘我’所吸收掉。所以,我先下手为强。如果犹犹豫豫,他们之中的一个一统天下之后,来收拾我也未必可知。”
  “如果这话属实,那么当初你发生增殖裂变时,为什么袖手旁观呢?不能先发制人吗?虽说他们是你的分身人,但杀他们没感到有罪吗?”
  我说罢,心不由地感到一沉。我原想以其道还治其身,不料自己却完全被他的话吸引了。
  “我已经说过,我的增殖分裂,跟我或者分身人的意志无关。我们只能坐视其过程。不过,这很痛苦。似乎没有比目睹自身出生的光景,更叫人痛苦的了。因此,我的分身人的出身不带任何罪意识,所以我也可能不带任何罪意识杀死他们。我们免不了相互吞并,回到原来的状态。也许可以说,收拾无根之命以维护人世间的和平。”
  “听你说,分身人一出身便销声匿迹了,那你是怎么找到他们、认出他们的呢?”
  我意识到我脸上的疲惫气色。他也是,我知道他斟字酌句,但和我一样,表面上竭力显得冷静,泰然自若地逐一作答。
  “我们容易彼此相认,而且离得太远就不能生存。这大概是我们的本能或者是出生的秘密吧。所以,即使我们小心翼翼,也会彼此相遇,而且一眼就认出对方来。”
  “那么,杀死他们之后,你又干吗毁尸灭迹呢?你没听说,非洲原始种族把敌人的头颅挂在脖子上,还装饰房间吗?”
  他皱着眉,有些无力地说:
  “问得真蠢,你只要想一想,就能得到答案。我杀死他们,不单纯是为了结束他们的生命。而且是旨在消灭他们存在本身。因此,必须完全除掉证明他们存在过的尸体本身。只要证实他们存在过的东西存在一天,我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自我。来自我身,须回归我身。这是极其简单的事儿。我和他的灵魂原是一体,所以消灭即可,而无须吸收。这正是跟非洲原始种族战士的不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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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人(短篇小说)(6)
“好,那么,我们言归正传吧。我看你前后矛盾。你刚才说你要消灭你杀死的人的一切痕迹,那么,你为什么在地下室留下杀人的现场呢?为什么要留下明明对你不利的东西听之任之呢?否则,我们实际上连谁死了都不知道,所以不会有你杀人的证据。只要你矢口否认,即便有嫌疑,也因证据不足放了你的。”
  他一时不答话,像是鼓起渐失去的勇气一般,长长吸了一口气。随后,他做出告一段落的表情,启口道:
  “在杀死他们之前我首先做了些什么你知道吗?是毁容和消灭指纹。但并没有摧残其肉体的任何意图,而且心里怀着让他们一个个死得干净、不再复活的诚意。所以,我把尸体处理得一干二净。如今,他们永远长眠在无名之梦里,并托此福,我也重新找回了我的平静。我对他们每个人的记忆也将烟消云散。也正基于此,对他们的身世、职业和姓名我也无可奉告。简言之,我完成了我该完成的事情。现在,他们已去,而我成了自由身。仅此而已。他们留下的遗物已无关紧要了。这些东西起不了任何作用,倒该做无意义的佐证。同样,我的杀人行为,因而遭捕受罚于我已全然不重要了。现在也依然如此。所以,现在想辩白、避重就轻,不仅显得卑怯,而且不也太出格了吗?”
  说到此,他欲言又止了。我关上文件柜站了起来。我俯视仍坐着瞅我的他,没有挪步。我们在洞穴里继续对视了好一阵子。
  3
  我的日记:5月13日
  我还从没写过一篇日记。我曾几次决心坚持写日记,一天都不落下。然而却从没超过两天。但我不认为,这是我的惰性或意志薄弱所致。实际上,我比谁都诚实。善于自我控制。我想,我所以无法写日记,是因为我无法对自己诚实。对自己诚实,意味着窥视自己的内心,而这对我却是难上加难。
  自我懂事之日起,每每写日记,我眼前总是发黑,心中充满巨大的绝望。我无法面对自己,正视自己。我可以对自己诚实,却无法坦率。换言之,我是我自己的监视者。平时,我也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监视自己不许通过写日记透视自己、袒露个人的秘密。也许,我心中有种我所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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