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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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人-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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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宋仁卿的报告:
  首先,我对自己未能守时表示歉意。您要求我对韩头条的精神状态写份报告。其实,对他的精神鉴定结果,我想做番冷静而客观的陈述。但不知何故,不易做到。这原因在于韩头条,还是在于你或者在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得而知。尽管我们是在谈论韩头条,但实际上,却由于我许久没给你写信了,写此公文,显得别扭而不自然。
  

分身人(短篇小说)(13)
不过,你不必紧张。我一点不想像上次见面那样,徒劳地提及往事,披露我的心迹,弄得大家不悦。我想尽力心平气静,集中精神,谈谈您想听的韩头条的事情。
  见到他是在当天十一点。我俩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突然我感到浑身一阵寒意。有时候,初次见一个人,我会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预感弄得瑟缩不堪。这也许是一种职业病吧。由于我迫使自己分析对方心理、综合各种情况,下最后结论,所以不时被强迫症所困扰。
  他头略朝右,表情无忧。这表情告诉我,他知道他现在在哪儿,面对谁,又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心里宽得很。其实,在我看来,他似乎一方面在想逃避我,另一方面却在留心观察我。
  坦白地说,我一时陷入了混沌之中。不管他是火烫的冰块、还是冰冷的火星,我得用光手摸它们,而且毫无思想准备。要知道面对一个杀了五个人,或者主张自己杀了五个人的人,并非是一件易事。然而,我决定就从混沌开始。因为我知道,混沌是一时的,而且它也可能会导致双方戏剧性的沟通。我决心丢开偏见,置身于混沌之中,拿他给予我的模样重塑一个叫做韩头条的人。
  我们开始谈得很平静。我翻着你给我的搜查记录发问,他低声回话,像不定型的流动体,溜出我撒下的罗网,或者冲着我低吼。开头,我有意提了些例行公式上的问题。这是一种诱发手段,它有时会起到让对方说真话的作用。他可能知道这种意图。但我以为他是这样一类人:他们知道对方的企图,但由于自尊心强,而不得不上钩。
  果然,他开始按捺不住了。正当我提出问题等他回答时,原先表情不在乎、回答敷衍的他,突然伸手抢走搜查记录,仰身大声念了起来。但很快地把它推到我面前,欠身说道:
  “虽然人们嘴里不说,心里却盼着人生血淋淋的真实。不过,人生永远是进行时态。等血迹干了,人生依旧前行,直到最后。这您不会不知道吧。那写在纸上的,只是干了的血迹而已。与其看着它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法流新的血。”
  我意识到他的烦躁,便微笑道:
  “对。比起真实,我更想知道您的痛苦。有人说过,苦痛如火,给我们以本质的体验。它使我们认识到我们是谁,我们的本质是什么?”
  我就像演员登台表演,语调、手势颇具戏剧性。他略呈自信的表情,说:
  “人生有些东西是可以得到回报,而有些是无从回报的。我的苦痛则属于无从回报之列。既然如此,就不必说长道短。我的苦痛仅仅是我毁灭的证据而已。而且,我已经说清楚了。每当我与人交谈,我总是在最后才找到恰当的答话。我在现场充其量只是一种辩解,而一离开就会想到非说不可的,说了才好的话语。这时,我便沮丧万分,心想还不如干脆什么也没想更好些。这就是我的苦痛。其间,我跟检查官和许多搜查官谈过不少话。结果每次都一样难受,与大醉后的感觉相差无几。”
  他一说完,我就抓住他的手,轻轻摇晃着说:
  “好哇。那么,现在就告个段落。不管怎么样,很快一切都要结束了,您要多保重身体。”
  也许我急于收场的言行,令他吃惊。他一时愣愣地注视着我。随后,他摇摇头,低声说道:
  “保重身体?您也认为我杀死我的分身人,是为了守住我的身子。身体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是一个活着的幽灵。坦白地说,我一直为自卑感所困,为了化解对自身的厌恶,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是一个极其虚弱、毫无意义的存在。或许这正是我产生分身人的原因所在,就像低级动物或昆虫一样,繁衍无数个体,来抵挡世界的威胁。从前,我画过不少画。起先画静物画,后来过渡到人物画,最后,落到自画像上。我画了不计其数的自画像。但是,我仍然没能摆脱对自身的蔑视,对周围的那些人,他们批评和非难我长时间困在家里只顾画画,也感到同样的蔑视。他们不知道,我正在为保持自身的品格尽一切努力。我就像蟑螂为了生存,必须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生理机制以适应任何情况。就这样,到了某一天,我开始变身,产生了副产品——分身人。我杀他们,就是为了收拾我的副产品。”
  

分身人(短篇小说)(14)
我为他重又开口感到欣慰。我诱导他开口奏效了。但我不露声色地问:
  “所以,你现在把自己交给他人处置啰。”
  “是的。为了不再产生分身人,我当初就放弃了自己。与其默默无闻地死去,还不如选择社会性自杀。比起杀五个人的行为销声匿迹,我被捕向世人说明真相倒更好些。从而警告其他蠢蠢欲动的分身人,根除他们。这样才能阻止别人增殖,产生分身人。换言之,我想在社会上做个榜样。所以,我存心在桥上扔尸,这是社会自杀的第一步。我所以在地下室留下证物不丢,也正是为了往后有助于自杀成功。此间,我对搜查官不讲这些,是因为怕他们不杀我。听任寻死者去死,这是犯了帮助自杀罪。但是不久,我偶然发现一个确实可以帮助我自杀的人物。我相信不管情况如何,他可以帮助我自杀。所以,我交代了一切事实。”
  我想进一步弄清个中细节,便期盼地说:
  “可不可以告诉我,他是谁?”
  “说实话,他是我最后一个分身人。直到我被捕,我还以为解决了所有的分身人。但是,我在拘留所看电视时,偶尔发现了最后一个分身人。在夜间新闻时间,一个被采访者说了几句有关实现社会正义的话之后,立刻从画面上消失了。虽然时间很短,但我一下子就认出他是我的分身人。他说话表情忧伤,动手指转眼珠的样子准没错。而且,我后来见到了他,有机会再次确认是他。”
  “那么,你现在想怎么对付最后一个分身人呢?”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让他来处置我。他是我的分身,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究竟不能在这世界上同住共存。”
  “为什么不能共存呢?”
  “因为我们互为副产品或剩余物,在世界上毫无意义。”
  “干吗你死他活呢?如果他再生分身人,怎么办?干脆一起自杀不更好吗?”
  我开玩笑地说。但他毫无笑意,直视着我说:
  “虽说,他是我的分身人,但跟我还是不一样。他完全没有分身能力。原来就是这样。”
  我接过他凝视的目光,吐出了一直留在嘴边的话:
  “你说的最后一个分身人,不就是负责此案的崔检查官吗?”
  崔检查官就是说您。他听罢,哆嗦了一下身子。而后,耸了耸肩,不再开口了。我问了他几次,他依然沉默不语。
  送走他之后,我站起身来回走动起来。而后在铁制文件柜前停下,打开顶上的抽屉,茫然地瞧着。从前,当我从快递员那儿收到您的花儿时,也是这样的。那天,我打开书桌所有的抽屉,无所用心地看着里面,整理东西整理了很长时间。我发现桌面一角上有花斑。我就整天想它是怎么粘上的。
  当然,我一方面为我们俩关系的发展感到激动,另一方面又意识到莫名的不安。因为我们彼此太了解对方了。分身说还记忆犹新呢,尽管如今不知为什么听来有些心惊肉跳。总之,我见到韩头条之后,不时地想起您来,何况他正瞄准着你呢。
  为了多少像医生的报告,我说他正置身于现代犯罪的最前线。照犯罪心理学家的话来说,如今犯罪的目的在于实际的时代已经过去,而是来自心理偏执的结果。而且这种趋向将会越来越严重。但问题在于,心理偏执为我们大家所共有。这样看来,我们大家都是他人犯罪的同谋。确切地说,既是同谋又是牺牲者。我们对韩头条的行为多少有些共鸣,也正是这个缘故。您说,我对您采取了有意识的残酷行动。而这又使您变得残忍了。然而,我们别无选择。这依旧是彼此太了解的缘故。不过,如今想来,当时我们是否有过奇妙的共谋意识呢?而我们不知道那共谋意识,也许正是爱情。
  从这意义上我跟韩头条有着可怕的共鸣。也许,您也有同感。所以,您关心他,对他怀着执著心理。不过,我还是没有头绪。看来,我在心理学方面无发展可言。我这样没头没尾,冒然跟人接触,也只能陷入其中,不能自拔。我正在写的报告之所以不时地离题,也正是因为我不能理解韩头条、您和这世界,却只顾向前的结果。
  

分身人(短篇小说)(15)
正当我写这份报告时,送来了韩头条的陈述书。据说,见到我之后,他突然产生了写文章的冲动。他给自己的文章起了个“恶魔自传”的标题。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感到合适。附录在下,望过目。您也该准备准备才是。突然,我难得想起要细心抚摸你的身体。过去,我一触摸您的身体,您的冷静使我不寒而栗,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从这意义上,我希望您多
  保重。
  8
  韩头条的陈述书:恶魔自传
  我是个孤儿。我生下来便是孤儿。当然,这话不妥,因为无人可以没有父母生下来。但我一生下来就不见父母亲。随后又开始了孤儿的生活。所以跟生下来是孤儿没什么两样。这话于我再确切不过了。
  跟普通人相比,孤儿有许多事情办不到,然而办得到的却也不少。其中,最有意思的,要算写自传了。它一开始就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写下去,而根本不需要考虑别人的看法。不管喜欢与否,孤儿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出身。世上肯定有降生自己的根源。为了寻找人皆有之的这个根,他格外留意四周。然而,目睹的却是人间无以复加的冷漠。因而孤儿自然产生了创造自己历史的欲望。
  当然,这时的自传写得恶狠狠的。比如,开篇写我生于何时何地,会写成“我不知道生在何时何地”,说到双亲,会写道,“我不知道父母是谁”。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儿时的同伴们大都这样起头道:“我的父母丢弃了我,他们把我给毁了。也许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与我已无关宏旨。”我只是个孤儿,父母在否成不了什么问题,比我早成熟的朋友们写得更具攻击性:“如今,对我来说,父母只是仇恨的对象。”我没见着他们,所以我的仇恨没有方向。我想向着自身的父母培养仇恨,为了维持仇恨,对父母做了种种设想。若说我们还有一个安慰,那就是死去时也必定是孑然一身,犹如呱呱坠地时孤身一样。
  事实既然这样,那么他们怎能不对这世界冷嘲热讽、充满恶意呢?从这意义上,从小开始写充满恶意的自传,正是孤儿面对强大而高压的现实,可以享有的一种特权。是的。迄今为止,我把时光和精神化成笔墨,以身为纸写下了充满敌意和冷笑的传记。
  当我开始懂事时,即开始以压抑而愤懑的心绪写自传时,我常蜷缩在黑暗里,睁大双眼注视着前方。面对黑洞洞的深渊,我的瞳孔张得不能再大了。那深渊里什么也没有,连个幻影都没有。如果说有,那也正是我自己。我坐在那幽暗的空间里,正热衷于把自己变成幻影。
  抚养我的那些人,常常不顾我的意志而关上灯,随时把我抛在黑暗里。有时候,为了惩罚我而把我一个人关在黑屋里坐着,甚至以我不思反省为理由,几天不许我开口。于是,我便孤零零地坐在黑暗里,保持沉默,或者在嘴边久久地挂着微笑。我肯定地说,当时的黑暗与沉默,就像是我的小安乐椅,我坐在上面打发长长的时光。我在那儿看许许多多的东西自生自灭。正是这时,我看见了我心中的恶魔诞生了。
  这样坐着消磨无限时光的结果,我总难免一场严重的高烧。我常发热病。生病使我们思考我们自身与这世界的关系。对病人而言,世界显得完全陌生而格外不同。尤其是感触置于滚烫的前额上柔软的手,或者面对焦虑之余、准备牺牲一切的急切目光,都会使病人感受到自身与世界之间的隔阂之墙倒塌了。
  然而,定期找上门来的热病,反而阻断了举目无亲的我与这世界的勉强维持的联系。我躺在床上,咬紧牙忍着哆嗦。同时,我也在自己周围筑起了同样强度的墙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柔和之手的抚摸与急切目光的痛苦的渴望不存在了。这些虚拟的景象,不知不觉透过自筑的墙壁。俨然像主人般,在我面前恣意妄为,装腔作势。
  每每发热病,我便无所事事地面对空虚的自己。我常常用自己柔软的手摸自己的前额,聚合真切的目光凝视自己。我蜷缩在床上,浑身是汗,包一张又脏又破的被子,像一条茧子里的幼虫。我就这样渐渐开始了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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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人(短篇小说)(16)
当时,我有一张床。它破烂不堪,是我可以脱离这冰冷地面的全部家当。对蠕动着身子分身的我来说,它意味着死亡。与它并排的,便是黑暗的安乐椅。
  分身的痛苦在撕碎着我。我大汗淋漓,但我没掀去被子。然而,我由于过度的痉挛不断扭动身子,结果不时掉下床来。而从床上落到地上的时间却何其漫长啊。我不断地坠落着,不知道哪儿是个底。现在,我仍感觉到自己还在坠落。
  我忍着热病的煎熬,坠落着,得通过无数火焰滚滚的熔岩地带。
  迄今为止我造的无数罪孽,也正是在这时候。我确实造了数不胜数的罪孽。而这跟犯热病无异。我干恶行就像发高烧,也像烧退之后的人回首自己造的孽,陷入深深的自嘲与旁观之中。所谓旁观,就像是照镜子。我以空虚而清醒的目光瞅着镜中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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