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 第2部分

水荷服侍池玉卸妆净面，又换了一身常服，送她上床，然后退后两步，道：“姨娘若没有吩咐，奴婢就告退了。”

池玉点点头，水荷又道：“奴婢就在外间，姨娘有事唤一声便是。”

说完，她便吹了蜡烛，转身走了。

屋里一下子黑了，池玉没有丝毫睡意，就靠在床边发怔。不知是疏忽还是有意，窗户开着，暮春夜晚的风吹进来也是暖的，月儿已经升到了中天，很圆，也很亮，但是却有一层薄得像雾一样的云彩，将月光遮挡了大半，就好像池玉的心情，半晦半明。

她不知道，自己选择了嫁入侯门，到底是对还是错，只是在当时，她没有更好的选择。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池玉慢慢地睡了，明天不好过，她得养足精神。

第　3　章

被水荷叫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池玉揉着眼睛，有点不明白地望着她。

“姨娘，一会儿有两位妈妈要过来教您敬茶的规矩，快起身梳洗，莫误了时辰。”

池玉怔了一下，连忙起了身，水荷取来一套新衣让她换上，那质地摸上去柔软又滑手，料子比她原来那件嫁衣不知好多少。刚刚梳洗完毕，便有两个婆子进来。

“两位妈妈好。”水荷笑嘻嘻地将那两位婆子迎了进来，“姨娘，这位是夫人的陪房柳妈妈，这位是大少奶奶的乳娘李妈妈。妈妈们稍坐，奴婢这就奉茶来。”

“柳妈妈好，李妈妈好。”池玉连忙站起来，道了半个万福。

这两位妈妈，一个是夫人的陪房，一个是大少奶奶的乳娘，虽然名份上都是奴婢，但是一来辈份高，二来又是正经主子的心腹，池玉一个新来的姨娘，将来能不能得宠还不知道，在这两个有地位有体面的奴婢面前，她也得行半个礼，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婢妾而已，比起通房丫环，她只多了个妾的名份，卖身契还在齐府，实际上也只是个奴婢而已。

“哟，这个姨娘好人品，园子里算是拔了尖，还是大少爷有福气，身边伺候的人，个个都是水做的人儿。”柳妈妈拉起池玉的手，打量几眼便调笑起来。

池玉心存小心，不敢随意接话，只能羞涩地垂下头，目光落在脚尖上。

“看看，还害羞呢。”柳妈妈又笑言道。

李妈妈脸色一摆，道：“开始学规矩吧，紧着些，莫误了时辰，回头夫人与大少奶奶要怪我们办事不利索。”

大户人家的规矩不好学，一个跪下抬手奉茶的动作，池玉练了足足一个时辰，膝盖肿了，手也酸了，才勉强得到李妈妈的一个点头。

“可以了，时辰也差不多，该给夫人和大少奶奶敬茶去了。”

池玉心里微微一紧，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关键，拜谢了两位妈妈，送了她们出门，然后赶紧让水荷扶着她，把妆容重新整理了一遍，收拾得妥妥当当。

出了房门，她才看到廊下有两个丫环在洒扫，院子里还有一个丫环在晾晒，心里知道这几个丫环必定也是供自己使唤的，只是现下没有时间，她只来得及扫了那几个丫环一眼，把她们的面容记在心里面。

齐府很大，正院离得也远，最可怕的是七弯八拐，池玉几乎就认不清路，原本还想偷偷地观察一下齐府的环境，结果完全没顾得上。

“新姨娘来了……嘻嘻……大家快来看，新姨娘过来敬茶了……”

刚跨进正院的大门，池玉就被蜂涌而来的大大小小的丫环们吓得几乎又退出去，满眼望去，全都是丫环打扮的女子，数数不下十三、四个，有提着水桶的，有手里拿着拂尘的，有托着茶盘的，有拿着针线的，看样子全是干活干到一半，听说新姨娘来了，赶过来看热闹的，把路都堵了，让池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姐姐们，让一让，请让一让，别让姨娘误了敬茶的时辰。”水荷拦在前面，笑嘻嘻地冲着这些丫环们连道万福。

手里拿着拂尘的那个丫环笑道：“我们岂能挡姨娘的路，只是园子里的规矩姨娘不知道，你水荷还能不知道，拿来。”

那丫环伸出了手，池玉却是一片茫然，不知道又有什么规矩，刚才那两位妈妈可没有提半点。水荷笑着凑到她耳边，道：“姨娘，这些丫头在讨赏钱呢，您若没有包封儿，从身上随便摘样东西下来便成，这是园子里不成例的规矩，您要是实在不方便，不理会她们也无事。”

怎么可能无事，这是脸面的问题，可是池玉身上哪里有钱，二婶那种性子，一文钱都要掰两半花，哪里会想得到塞钱给她来打点人，迟疑了一下，池玉把头上那根镶玉的银簪子摘了下来。她全身上下就两件能拿得出手的首饰，除了这根银簪子，就只有腕子上那对银镯子。可这银镯子是她母亲唯一给她留下的东西，池玉就是饿死也不会舍了这对银镯子。

谁料到那丫环不接，反而将手缩进袖子里，轻笑道：“这可不敢收，姨娘头上只这一样值钱东西呢。”

池玉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反应过来自己失了礼数，可是身上又实在拿不出别的东西了，只得低声道：“池玉初来乍到，不懂府上规矩，实在没有准备，请姐姐们宽容一回。”

“姨娘说笑了，请吧。”

丫环们并不为难，都让开了路，只是那眼神中，多多少少已经如水荷一样，看轻了她几分。

“新姨娘到了。”

随着一声通禀，池玉终于迈进了正堂内。

堂首上，坐着一位端庄美妇，衣着华贵，髻上虽然只插了一把碧玉梳，但造型雅致，一看就知道名贵非常，身后簇拥着一大群姨娘、丫环。下方的首座上坐着的是个红衣少妇，头上戴着一只双头凤钗，钗嘴上吊着一颗明艳红宝石，衬着少妇面上那双丹凤眼，颇有威势。次坐是个比少妇年纪还轻一点的女子，也是妇人打扮，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双手交叉置于小腹下方，衣着装扮也很朴素，一身月白的衫子，上面只绣了几朵兰花，虽然装扮不如红衣少妇艳丽，但华贵气息却不落半分。

池玉一进门，便有个站在门口的管事媳妇引她上前，又有个小丫环拿了垫子来，摆在美妇面前。

“新姨娘给夫人敬茶。”管事媳妇唱道。

池玉不敢抬头，轻轻在垫子上跪下，按照两位妈妈教的规矩，先给夫人三拜九扣，然后接过水荷递过来的茶，手举得高高的，头埋得低低的，道了一声：“婢妾拜见夫人，请夫人喝茶。”

“抬起头来。”夫人坐在椅上，目光在池玉的身体上转了一圈，才淡淡地道。

池玉连忙抬起头来，目光不经意地与夫人的眼神对上，只觉得夫人的眼睛像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看着清澈，可是水底下冰寒无比。

“是个福相，就是眼睛生得不好。月兰，接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池玉竟然敢跟自己直视，夫人冷冰冰地给出这样一个评语。

侍立在夫人身边的一个大丫环应声而出，接了池玉手中的茶碗，递到夫人手中。夫人象征性地拿起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我喝了你的茶，便算认了你，日后要好好伺候大少爷，记着自己的身份，守好本分，早日给大少爷生个一儿半女，便算你对得起大少爷了。”夫人淡淡地说了几句，又道了一个“赏”字。

月兰再次应声而出，将一对金钏送到池玉面前。

“新姨娘谢赏。”管事媳妇又唱诺起来。

池玉回神，赶紧又给夫人磕了个头，这才接过金钏，在水荷的搀扶下起身。先前的小丫环跑了过来，又将垫子放在红衣少妇面前。

“新姨娘给大少奶奶敬茶。”管事媳妇继续唱诺。

池玉暗暗吸了一口气，再次跪下，将茶碗高高举起，道：“婢妾拜见大少奶奶，请大少奶奶喝茶。”

大少奶奶冷笑一声，道：“妹妹说什么呢，声音太低，姐姐耳朵不好，听不见。”

这就是下马威吧，想起杏儿隐约提过大妇对待新妇的一些手段，在新妇进门时，下马威是一定要下的，以提醒新妇，谁是她的主子。池玉只能加倍小心，将声音略略提高一些，又道了一遍：“婢妾拜见大少奶奶，请大少奶奶喝茶。”

第　4　章

隔了许久，大少奶奶才从鼻中发出一声“嗯”，身后便有丫环出来，从池玉手中接过茶碗。大少奶奶是摆明要立威的，连碰都没碰，直接让丫环将茶碗放在几上，赏了一对镶玛瑙的银耳坠，然后才道：“大少爷是个最讲规矩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不懂规矩的人，今日起你就是大少爷的屋里人了，该学的规矩都要学起来，为了避免你不懂规矩冲撞了大少爷，就让李妈妈先教你两个月的规矩，待学好了，再到屋里伺候大少爷。”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下马威，池玉暗自嘀咕了一声，却也只能磕头拜谢大少奶奶。

这时管事媳妇又唱诺道：“新姨娘拜见纪贵姨娘。”

姨娘怎么还要拜姨娘？池玉愕然，马上就又反应过来，原来坐在次座上的素衣少妇竟然是大少爷的贵妾，贵妾的名份虽然也是妾，但却享受平妻待遇，生下的孩子也归入嫡出，她这个卖身进府的婢妾自然也是要跪拜的。

纪贵姨娘似乎不大爱搭理她，什么也没对她说，但态度还算友善，不仅喝了池玉奉上的茶，送的礼也十分精致，竟是一朵珠花，花蕊是一朵黄色玛瑙，花叶用的却是碧石，这礼物不见得比大少奶奶的那对镶玛瑙的银坠子值钱，但胜在雅致，在品味上明显胜过了银坠子，惹得大少奶奶又冷冷瞪了一眼，纪贵姨娘于是向着大少奶奶微微欠身，口中却淡淡对池玉道：“妹妹不要嫌弃，我这里只这朵珠花拿得出手。”

池玉连道不敢，却隐隐听出纪贵姨娘似乎是故意跟大少奶奶别苗头呢，有意在礼物上压了大少奶奶一头。她唯恐自己夹在中间成了出气包，赶紧低头敛目退到了角落里。

大少奶奶凤眼一眯，转而又笑了，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妹妹那里缺什么，直接跟姐姐说就是了，旦凡妹妹想要的，姐姐没有不给的，怎么还要妹妹舍了这朵翠玉珠花，这可是妹妹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呢。池妹妹，你将这朵翠玉珠花还给纪妹妹，纪妹妹的这份礼，回头我给你补了。”

“啊？”

池玉一下子就进退两难了，还了珠花，只怕马上就得罪了纪贵姨娘，不还，茶才刚敬过，就不听大少奶奶的吩咐，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便在这时，门外突然冲进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竹纹锦衣长褂，未到束发的年纪，只在头顶上随意挽了一下，用一只麒麟玉冠束着，剩下的头发披在脑后，衬得唇红齿白，俊秀不凡。

他一进门就直扑向夫人，嘴里还嚷嚷着：“娘，娘，新嫂子在哪里，让儿子瞧瞧长得可配得上大哥？”

夫人一见这少年，原本板得死紧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儿，道：“你这皮猴子，横冲直撞的，也不怕摔着，哪里野去了，看这满头的汗……跟你的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这样玩忽，看来是许久不挨板子，身上的皮又痒了……”

一边说着一边用手里的帕子给他擦汗，慈母之心立时显露无疑。

少年嘻嘻笑着，道：“娘，你打她们板子做什么，都在院外候着呢，我没让她们进来。”

话音未落，他又转到了池玉的面前，道：“这个姐姐是头一回见，肯定就是我的新嫂子了，啧啧，瞧着比我还小嘛，大哥也下得去手。”

其实论年纪，池玉比他还大一岁，只是她的脸生得稚气，所以显小了些，此时见少年靠得太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耳中又听得少年口中乱七八糟的话语，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情不自禁地狠狠瞪了少年一眼，忽又觉自己太放肆了，赶紧重新低头敛目，给少年道了一个万福，却没有开口。她隐隐猜出这少年八成就是自己夫君的亲弟弟，同为嫡子的齐府三少爷，只是心下还是怕叫错了，因而干脆闭口不言。

只有大少奶奶冷哼一声，道：“你嫂子都在这里坐着呢，哪个是你新嫂子。”按身份，只有她和纪贵姨娘才算是少年的正经嫂子，池玉这样的婢妾，还不够格。

少年却不理会她，只哇地一声大叫，指着她道：“眼睛真漂亮啊，大哥一定会喜欢的。”

这话已经接近于调戏，池玉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心中又气又恼，恨不能刮这少年一记耳光，几次吸气才按下了冲动，只把头埋得更低。

“一双狐媚子眼，好看什么，原还是个圆润的福相，全让这双眼睛坏掉了。”夫人冷冷瞪了池玉一眼，目光落到少年身上，又变成了慈爱，招手道，“皮猴子，过来，你若喜欢美人，娘回头给你挑几个品貌都佳的……”

“娘，再往园子里塞人，儿子连睡的地方也要没有了……”

少年又扑到夫人怀里撒娇去了，只是那话却惹得大少奶奶掩唇而笑，道：“三弟这话说的，若是园子里住不下了，让娘把你把那园子推了重建一个更大的，好不好？”

少年从夫人怀里探出头来，眼珠子转了几圈，笑道：“不好，我是弟弟，岂能越过了大哥去，不如先把大哥的园子推了重建一个更大的，大嫂你说好不好？”

大少奶奶脸色一僵，立时又借喝茶的动作掩去了，再抬头时已是笑容满面，道：“这可好呀，我也想多些姐妹来伺候大少爷，就怕纪妹妹心里不高兴呢。”

纪贵姨娘却神色淡淡地，道：“只要姐姐不挠心，我也没有什么不愿的。”

“瞧瞧，这话都说到哪儿去了，把正事儿都忘了吧。”夫人这时插了话，“池姨娘，还有几个姨娘，你且先认一认，日后要好好相处，别闹出些什么争风吃醋捻酸的事来，若是家宅不宁，到时我谁也饶不过去。”

池玉连忙应声上前几步，目光落在大少奶奶的身后，那里还围站着两个女子，先前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这时都主动出来，笑嫣如花地与她互相拜见，却是一个叫屈兰，一个名叫柳絮，身份上与池玉一样，都是婢妾，不过她们并不是从外面买进来的，原都是府里的家生子，自小就派给了大少爷，后来又做了通房丫环，虽然没有儿女，但因伺候大少爷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又升了婢妾。

其实夫人身后也站着好几个侯爷的姨娘，不过夫人不发话，池玉可没胆子上前套近乎，万一惹得夫人不高兴，她以后绝对就没好日子过了。

那少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