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阿蘅怔了一下。是了,他们这一路结伴而行只是在诸番意外下半推半就的结果,如今既然已经到了长安,大家也就是时候结束这种说近不近的关系,各自为营去了。
“我——”阿蘅刚欲开口,马车却在这时停了下来,外面有人高声喊道:“车内之人可是苏回公子?”
桑幼探出头去看了看,回头道:“是尚书府派人来迎接了!”
苏回起身下了马车,桑幼尾随其后。阿蘅不好独自留在车内,下了车后便站在原地。十步开外,尚书府遣来的家丁正同苏回说着什么,态度恭敬。阿蘅虽然早知苏回不是简单的市井商人,但他竟能于反掌之间周旋权贵仍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想起如今她只身一人,要想在偌大的长安城里找到一位冯氏公子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如果能让这样的苏回来帮助她……阿蘅若有所思地微微眯起眼来。
尚书府的小厮拉开马车的帷帘,请苏回随他们前去拜见杜尚书。
“现在?”苏回问。
“我家郎主等候多时。”小厮道。
苏回回头望了一眼阿蘅,他对小厮道一声“烦请稍等”,缓缓踱到阿蘅面前,道:“看来是不巧了,你我须得在此分别。说起来,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能够一路同行也算缘分,我也希望你能早日得尝所愿,找到你的心上人。”他略微考虑,又道,“当然,若你暂时无处安身,也可到府下小住,我会让桑幼替你安排。现在我要先行一步,你自便。”
他该顾的都顾到了,谁知阿蘅眼看他这就要走,忙高声道:“啊,你等等!”
苏回停住脚,有些不明就里地瞧着她。阿蘅矜持地左右看了看,走近他,慢慢地笑了。
方才气氛还算正常,她这么一笑,苏回顿时有了一丝不大妙的预感。上次她露出这种表情,是在凉州城企图勾引他以躲避追捕,企图未遂的下一刻,她就用一把玉簪比上了他的脖子。
“苏公子,这一路若非承你相助,阿蘅也不可能屡屡脱险,我虽不曾说过感激的话,确实打从心里记着你的恩情——”
“阿蘅姑娘,以咱们俩的相识程度,这种曲辞谄媚的套路可以免了。”苏回凉凉地打断了她,“你又想干什么?”
“你知道我来长安的目的吧,我想你帮我见那人一面。”阿蘅敛色道。
原来是这样。苏回觉得好笑,就笑了,“你知道长安有多少街巷,多少屋宇,多少人吗?就凭你这一句话,我要花上多大的力气?坦白说,你我二人非亲非故,我愿意收留你,并不代表我有责任照顾到你的任何要求。苏某可是个商人,利字当先;而你,似乎把我当成什么滥好人了?”
“你当然有责任了。‘对于路边的猫,如果没有办法饲养到底,那么一开始就别把它捡回来。’这可是你说的!你当初救下了我,无论是不是你所乐意,那算不算在我身上投下了本钱呢?既然如此,你就该照自己所说,负起施以恩惠的责任,若你现在不管我了,和打从一开始就见死不救有什么区别,你之前救我的力气岂不是都白费了?”
原来那时候的话她听到了吗……
说实在话,这姑娘平素不声不响,厚起脸皮来倒真是一绝。虽然苏回一度很欣赏这一点,但她回回用在自己身上就让人头疼了。“阿蘅姑娘只怕是高估我了。苏回只不过是个商人,和权臣贵戚没什么过多的交情。”
“苏回公子,以咱们俩的相识程度,这种敷衍虚伪的辞令也可以免了。”阿蘅凉凉地回望着他,“你不帮我,我便只好一直纠缠下去了!”
这简直和当日在凉州的情形一模一样。
苏回难得无奈地笑了,终是轻叹一口气,道:“好吧,我尽力而为。但你至少先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阿蘅自是欣喜,继而小心翼翼道:“我问你,长安有没有一支冯姓的贵戚?”
“你要找的人,在冯家?”一听到这个姓氏,苏回的神色却变得古怪起来。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三年前的凉州……呵,我们怎么早没有想到……”
阿蘅听他的语气,确信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追问道:“怎么样?”
苏回望着她,道:“若是冯家的人,阿蘅,为你自己着想,你最好还是不要和我有过多的牵扯,尤其你所说的那个人还很可能是……算了,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阿蘅急忙拉住他的衣角,“仅仅是一个姓?你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突然响起的锣鸣声打断了街上原有的喧嚣,也不知是哪户官家出行,好大的排场。远远就见前方开道的仪仗高举着旄旗官牌,大道上的行人车马纷纷开始退避,来不及避开的便下跪叩首;武夫弓矢紧随其后喝斥威慑。
配着金络玉鞍的九花虬上端坐着一个男子,面容模糊而风姿特秀,其后跟着一顶红纬软轿。两旁扈从手捧侍奉之物随队伍一路小步快趋,满头是汗;僮仆媵婢,前簇后拥,延至数里。
这都是阿蘅从未见识过的场面,但这时她脑中什么也装不下,只除了刚刚惊鸿一瞥下的那个身影。
马上的那个男人……
她在人群中毫无方向地推挤着,明明四周充斥着喧闹声,却能够清晰地听见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
是他,一定是的!她想要跟进一些去看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队伍前头的人群外的,怔怔地看着那仪仗慢慢走近,却又意识到一旦靠得近了,她也只能下跪俯首,而不可直视。
原来,这么轻易的让她见到他,就是算准了这队伍太长,距离太远,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跨越不过么?
“果然,你说的人就是他。”苏回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同她一样望着街心,“冯师若,字言卿。当朝户部尚书冯肩和之子,朝廷现任的盐铁运转使,冯言卿。”
一排武夫叱喝到他们跟前,苏回拉了阿蘅退到街侧。
冯言卿的目光无意地扫过人群,却突然朝这个方向定了定。
仪仗在一家朝街大开的朱门前停了下来,原来这便到了冯家府宅。门前两列持戟的兵卫,门内一座形制精致的汉白玉雕花影壁,相映地,门外对街还立着一座巨大的石雕影壁,气派非凡。
冯言卿自落马石上下来,却不入府,转了身,缓步朝苏回和阿蘅的方向走了过来。
苏回的余光注意到阿蘅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对,对,冯言卿……他和三年前相比似乎一点儿没变,又好像根本不是记忆中那个样子。再不会有人如他一般干净清冽而又温和柔弱,像是梨花白上一点未融的春雪,又像是白瓷盏中一片清润的绿意。
阿蘅的脑海一下子塞得很满,一下又空荡荡的。
他就这样走到他们面前,端视苏回片刻,浅浅一笑道:“苏公子,竟会在此相遇。如此风尘仆仆的模样,莫非是碰巧远行归来?”连说话的音调都是那样低低柔柔。
苏回亦淡笑道:“路途中出了些状况,劳冯运使费心了。”
阿蘅难以置信地盯着就站在眼前的这个人,身子踉跄了一下,被苏回不动声色地从背后扶住。
冯言卿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女子。他望着她,既客气,又斯文。“这是——”
苏回别有深意道:“冯运使,不认得她么?”
冯言卿因他的话仔细而又礼貌地看了看阿蘅的脸。
他不认得!
阿蘅从他的眼神中读了出来。
怎么会呢?怎么会不认得她呢?她甚至想替他开口告诉他自己是谁,问问为什么他就不认得她了。她铭刻于心,怎么他就可以不记得了呢?是我,我是阿蘅……
可她只是盯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个侍童垂首恭敬地走了过来。“郎主,夫人一路舟车劳顿,身体似有些不适。”
冯言卿应了,回头道:“那么,改日再与苏公子畅叙别情。”
阿蘅因为那侍童口中的“夫人”二字而胸口空茫一片。她看着冯言卿走到软轿之前,弯腰对着里面的人温声询问,得到回复之后才安心放下轿帘。冯府的下人已在路两侧支起路障,由轿前直通到府门外,以免内宅女眷被人窥视。侍女扶了轿内女子走入路障之中,让人只来得及瞧见一角衣裙。
“冯言卿两年前就已经成亲,娶的是当今中书令的孙女秋纨扇。连这都不知道,你究竟等了他多久?……做什么!”苏回一把拉住眼看就要冲出人群的阿蘅,“这时候冲出去是最蠢的一种做法,你不至于连这点理智都没有了?”
听不到。那女子头也不回地甩开了他的手,就那么追赶出去。“冯公子!”
苏回留在原地,低头微怔着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忽而,他无声地笑了。
人呐,果然是感情用事的动物。即便平时看上去那么冷静自持的女子也不例外。
冯言卿回过头,见方才的女子跑上前来,不等近身便被门外的家仆拦住,她却执拗地仰着头道:“冯公子,我来长安是为了找一个人。三年前他说他想娶我,却在那之后音信沉寂。我不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在等着他,可我一直想找到他。”她深深望着他,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才能从齿间迸出,“敢问冯公子,对这件事可曾有半点印象?”
“三年前……”冯言卿忖度道,“那时我恰巧在凉州,对府中的事并不甚了解。我们府里有这样的人吗?”他偏过头问道,原本侍立在身后的一名面容清癯,颧骨突出的老管家缓步迈上前来,低声应道:“公子,这一听就是人家藏在身后的旧债了。就算是府中之人咱们也不可能一一盘问个清楚,仅凭这三言两语,上哪去找这么个人呢?”
“言卿,”步障之中忽然传出又柔又舒缓的女声,“我有些困乏了……”
冯言卿对里面的人道:“我们一同去与父亲请个安,然后你先去歇着。”
“冯公子!”阿蘅见他要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那老总管叱喝了一声:“行了!公子没有责罚你已经是极好的耐心,当街吵吵嚷嚷的像是什么话?”说着对两旁的家仆使了个冷冷的眼色,“打发走吧!”
“这样到底也不大好看。”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来阻止了众人。苏回从人群中走出,施施来到阿蘅身边,道,“冯公子,我看不妨就把她买进府里做个使唤丫头。要寻什么人,由她自己去寻就是了。我呢,是于几日前在回途遇上了这姑娘的,见她一个女子孤身跋涉实在危险,这才带了她一程。后来又听她说起由头,觉得她也是个可怜之人,这时才多说了几句。“平平常常的神情,平平常常的语气,苏回侧过脸看了阿蘅一眼,在没人看得见的角度眼底带着一丝深意。“这女子很是有些痴性,一旦认准了什么就不肯回头了。”
冯言卿本就觉得没有必要对这样的事情太过苛责,便道:“左右不过是买个奴隶的功夫,就听苏公子的。谢斛,人交给你了。”
名唤谢斛的管家应了,回身抬了抬下巴示意阿蘅尾随。
阿蘅缓缓登上台阶,站定之后,她不知为什么回了头,恰好苏回也正望着她,眼眸像是冬日阳光下透明的琥珀,显出微冷的澄净。
他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个不可救药的溺水者。
是啊,阿蘅也知道自己真是不可救药。可他还是帮她了不是吗?她浅浅地弯起唇角,回以他的是无波无澜的坚持。
冯言卿跨进朱红的大门;阿蘅随着谢斛从西面一扇小小的角门入府;苏回敛了眼,转身湮入人群之中。
桑幼等在原地,颇有些哀怨地瞧着他。“公子,你怎么就……”
“走吧。”他淡淡道。
冯言卿浴洗更衣过,捧了卷书在庭前稍坐,不多时,纨扇在女侍的尾随下娉婷步来。
方才在步障内无人能一睹佳容,这时她已换下省亲时的华服,洁净后换了另一身装扮:身着石榴红曳地束裙,外罩一件大袖纱罗衫,手臂上披着半长的绛紫色画帛,额间装饰金缕点翠花钿,幽微的黛青光泽若隐若现。一眉一眼尽是风流,举手投足进退得宜,自有一段端丽华贵的风度。二人相携入中堂去给冯家主父问安。
冯肩和已等了有些时候,他嫌两边的明烛点得太艳,溢出的香气浓过了头,碍了他的茶味,正让侍儿挑掉两支,他夫妇二人便进门来了。
他应了他们的请安,因纨扇这趟归省三日,又少不得要同她问候些家中长辈,冯言卿便一直垂手而立,并不出声。纨扇一一答过,冯肩和点点头,目光往言卿身上扫了一扫,稍稍的一个眼神,纨扇便明白了,父子俩这是有话要谈。她望向身边的冯言卿,慧黠地抿嘴儿一笑,回头就对冯肩和告累回房去了。
冯肩和看在眼里,待纨扇走后,方道:“你二人感情厚笃,我也就不必操心了。纨扇于你,是个好妻室。”
冯言卿敛目道:“是。”
冯肩和低头呷一口茶,又慢慢道:“端州迁来个后生担任鸿胪寺卿,你知道了?那是吏部尚书的宗侄。这官可大可小,也不知其人是怎样个品貌才情。我让帮闲的替你修了封书函,这几日你去拜会拜会。
冯言卿仍淡淡应了声“是”。
冯肩和方抬起眼来:“怎么啦,师若?目光涣散,心神未定,你素有气虚之症,可是路途中不胜劳顿了?”
冯言卿只道:“不曾。”
“那你这般反应,是怨我擅作安排?”
“父亲大人总是煞费苦心替师若投石铺路,我岂敢心存怨言?”
冯肩和不语,随手将茶盏递给了身边的侍者,沉沉道:“你也知道我煞费苦心?你当年被贬凉州,如今迁回来已三载有余,从前身上那些硬刺倒是磨平了不少,只是我见你仍有些冥顽天真,如何教人放心?师若,冯家家业终究是要你来担的。君子成家、立业,而后立身于世,你也该安下心来,旁的想法就别再有了,好好专致于经济之道才是!”
冯言卿沉默半晌,低低应道:“师若明白大人苦心。”
阿蘅跟着谢槲穿过前庭的抄手游廊。冯家待下人还算宽厚,无须跪祠堂受诫或先挨一顿笞刑以示威慑,但仍是要大管家训诫一番使其牢记家训族规的。
“签了契书,你如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