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风雪》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今夜有暴风雪- 第1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在团部,在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中,在十几堆篝火间,在物资库的救火现场,在每一处有人群的地方,这只狗横冲直撞,寻找着工程连的知识青年。
    “嘿!这狗真肥!捉住它,捉住它!烤狗肉吃!”围聚在一堆髯火旁的几个男知识青年,四面围住了它。有的握着刀子,有的持着木棍,有的拿着石头。他们要结果它的性命,要剥下它的皮,要肢解它肌腿发达的身体,放在火上烤熟,吃掉。
    他们是又冷又饿。
    不知哪一个首先朝它扔出了石头,击在它头上。它傲地叫了一声,向后退,而后胯上又挨了狠狠一棍。它摇摆了一下身子,栽倒了。他们立刻围上去,一个绳套套住了它的脖子,勒紧了,把它拖拽到一棵树下,吊了起来。求生的本能和兽性在这只驯良的狗身上勃发了!它侧头一口咬住了绳子,用锐利的牙齿将绳子咬断,从半空掉在雪地上。
    他们又朝它围上去。它象一头真正的豹子一般跃起,扑向离它最近的一个人,它扑倒了他,朝他的脖子咬下去。他用手一挡,它咬住了他的手。一声惨叫,它觉得自己从那只手上咬下了什么。它口中含着咬下的东西,毗着白森森的利牙,呜呜低吠,竖起了脖颈上的长毛,伺机再扑。
    他们惧怕了,退缩了。
    两根手指从它嘴里吐在雪地上。
    它突破包围,向救火现场奔去。
    在那里,它在纷乱的救火人群中第一个发现的是它的主人。他扛着一箱手榴弹从火海中冲出来,刚刚放在安全的地方,它立刻窜过去咬住了他的裤角不肯松口。他低头看见是它,骂了一声:“滚开!”用另一只脚将它踢得翻了个身。
    “工程连,跟我来!赶快扛手榴弹箱!”他大喊着,又冲进了火海。
    十几条人影跟随在他身后,也冲进了火海。
    “黑豹”又发现了小瓦匠,窜上去咬住了小瓦匠的裤角。
    小瓦匠蹲下身,拍着它的头说:“黑豹,你到这里来千什么?你帮不了一点忙,去吧,去吧,回连队去吧!” 
    它迷惑地松了一下口,小瓦匠挣脱裤角,也冲进火海去了。
    “工程连的,组成人墙!” 
    火海中,它辨听出了主人的大喊声。
    一道人墙隔立在火海之中。他们手挽着手,靠得那样紧密!火舌舔着他们的后背。更多的人在他们的掩护下去搬扛手榴弹箱。“黑豹”也想冲进火海去,但大火的烈焰令它害怕。它在大火外围来来回回地奔跑着,奔跑之中俯下头啃了几口雪。它突然又朝驼峰山上的哨位奔去……
    刘迈克怀孕的妻子在家中期待着他。她安静地坐在炕上,一针接一针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做小衣服。
    孩子不会见不着父亲了!这将在北大荒出生的小生命!他在她腹中轻轻地动弹呢!她为孩子而庆幸。也为自己感到了幸福。她那颗将要做母亲的心,此刻踏实极了。她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信赖和深情。也充满了感激。
    听到狗叫声和狗爪子的扒门声,她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小衣服,下地开了门。门刚打开一条缝,“黑豹”就挤了进来,口中叼着一只棉手套。
    “‘黑豹’?’……”她从它口中取下手套,立刻认出,是裴晓芸的。在全连的女知青中,她和裴晓芸最要好。她是连队后勤班班长,裴晓芸曾是后勤班的唯一一个知识青年。缺少友谊的上海姑娘,把她当姐姐一样看待。
    裴晓芸上岗之前,还背着枪来到她家里,笑盈盈地问她:“秀梅姐,你看我象一个哨兵吗?” 
    这只手套破了个洞,是她当时给补好的。
    “黑豹”围着她转,咬住她的衣服,将她向外面拽扯。
    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刻遍布她的全身。
    她慌忙地穿上大衣,扎上围巾,跟着“黑豹”走出家门。
    她跑到马号,拉出一匹马,跨上马背,还没坐稳,就喝马朝驼峰山飞驰。
    来到哨位上,她跳下马,见裴晓芸朝她伸着双手,似乎在迎接她。
    她几步跨到裴晓芸身前,握住了她的双手,但立刻又缩回了自己的手。裴晓芸那只失去了手套的手,象岩石一般硬!
    她呆住了。
    “晓芸,晓芸,晓芸……”她喃喃着。
    微笑依然呈现在裴晓芸脸上。
    “裴晓芸!……”她嘶声大喊。
    泪水顿时蒙住了她的两只眼睛!
    她又向裴晓芸扑过去。
    可是……女哨兵颓然地、僵直地朝后倒了下去,倒在铺雪的大地上,恋恋地瞪视着夜空。
    “裴晓芸……”她扑在女友身上,泣不成声地呼唤着。
    “黑豹”发出一声悲怆的哀吠……

    七

    黎明的曙色从驼峰山顶显现出来了。隔夜间,驼峰山耀眼的银恺甲不知被暴风雪卷到这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去了,裸露出灰色的岩质的嶙峋峰体。北面半山坡,暴风雪推到一起的积雪,顺坡呈现着波浪般的层次明显的叠状,象一位巨人缠在腰间的衣据。“六号座标”仍然竖立得那么笔直,这大地的立体指南,被无数次的暴风雪和暴风雨挥发尽了体内代表生命的水分,由一棵树成为了一根枯杆。荒原上,鬼使神差地出现了一堆堆的雪堆,小则如坟,大则如丘。太阳也从驼峰山后面庄严而矜持地升起来了,在驼峰山巅滞停了片刻,仿佛有弹性似的,轻轻一跃,便悬在半空中了。于是灿烂的霞光普照大地,白雪闪耀着宝石一样的红色的柔和的光芒。
    团部区域,一堆堆篝火已熄灭,但仍冒着袅袅的青烟。冬晨清新而充满冷意的空气中,飘漫着燃烧后产生的松脂的特殊气味。十几辆马车,挂斗车、拖拉机,随心所欲地停在各处。昨夜没有卸套的马,身上披着霜,象古战场上的银甲马,舔着雪,或者猪一样地拱食着雪下的枯草。
    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苫布蒙盖着从火中抢搬出来的物资。桶、扁担、锨、镐,分类整齐地堆放着。
    知识青年们,此刻都聚集在干部股、组织股、财物股……有纪律地办理返城手续。只有会议室空无一人,门敞开着,对流风横穿室内,将烟灰、烟头、烟盒、报纸刮落满地。小公务员在独自打扫着。他在履行自己最后的职务,他办理完了返城手续。
    礼堂卑,舞台上,并放着两张桌子,一摞摞的档案,将要在这里改变它们过去十年中的人格化的价值。今后它们记载些什么,那要由知识青年返城后的命运所决定了。
    军务股长,郑重地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知识青年们在此办理最后一道返城手续——领取各自的档案。他要在他们的密封的档案袋上和准迁卡上盖章,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他们履行职务。他见人到的不少了,站起来,大声说:“现在,我开始办公。首先,你们必须按照我的要求,分成两排。”说罢,他从侧梯上走下来,走到他们之中,指点着他们说:“你,站到左边。你,站到右边。你,左边。你,左边。你……也左边去。你,右边。左边,左边,右边……”
    他们很快被他分成两排。一排人多,一排人少。
    他环视着两排人,说:“左排优先办理。”他把“优先”两字说得很重。说罢,一转身大步朝台上走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个先来后到了?我早就在这里等候你办公了!”右排中,有谁嚷叫起来。
    “对!说清楚!” 
    “别以为公章在你手里握着,就可以独断专行!” 
    …………
    右排的人附和着,抗议着,甚至威胁着。
    军务股长在舞台侧梯上站住了,缓缓地转过身,目光盯向右排,用冷峻的语气说:“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左排的每一个人,然后再互相看看你们自己!” 
    右排的人,将狐疑的愤愤不平的目光投向左排——他们的脸,一个个都是黑的,肮脏的。还有带着伤痕的。他们的裤筒,鞋上,挂着水湿后冻结的冰。他们的衣服上,这里那里尽是烧破的洞……他们的样子都是那么狼狈不堪。
    右排的人,一个个显得比左排的人更加狼狈起来。他们互相一看就明白,他们昨夜没有救火。
    这是一种对比明显的排列组合。弟兄、姐妹、好朋友、同班同排同连队的,彼此有着各种关系的知识青年,被这种排列组合分隔开了。右排的人不得站到左排去。左排的人绝不会愿意站到右排去。他们只能面对面地望着。
    在这种默默的持续的对望中,股长站在台上又大声说:“我要求你们保持肃静。如果有谁大叫大嚷,我提议你们,就将他轰出去!” 
    他在办公位置坐下了,拿起一张卡,一字一字地念道:“一连……李庆丰……”
    右排的人,谁都无法经受等待的寂寞和左排的注视,他们先后退出了礼堂。退出时每个人都低垂着头,脸上不无惭愧。
    左排的人,他们保持着一种持久的,近似庄严的肃静。连咳嗽声,都是控制着的。没人交谈。熟悉的也罢。陌生的也罢。他们用目光彼此表达着淡微的敬意和……庆幸。此时此刻,他们昨夜自发的救火行动,受到这种特殊形式的重视,他们怎能不感到莫大的欣慰?一有人走入礼堂,他们便纷纷将目光投射到那个人身上。如果他或她身上,和他们有相似之处,他们便点头致意,打手势叫他或她排到队列中来。如果他或她的脸不是黑的,衣服是完好无损的,他们的目光,便是他或她怯于正视,难以承受的。那种目光是极其复杂的,内含着质询、谴责、惋叹、甚至包容着同情。
    他或她如果不是反应迟滞的,就会意识到什么,愧然退出。
    站在队列中的小瓦匠,瞧着那些领到准迁卡和档案的人欢天喜地的样子,心中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忧郁和不满。他认为他们不应是这种样子离开。应是怎样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觉得需要和别人交谈一下,随便交谈些什么,心情才会轻松点。于是他问身旁的一个小伙子:“你是哪个连的?”
    “三连的。”对方好象也和他有同样需要。
    “你们连……也都走光了?” 
    对方肯定地点点头:“文书、会计、卫生员、小学教员……三十二名知识青年,一锅端。”
    “哪年来的?” 
    “我?六八年。六月十八日,正是‘六·一八’指示那一天到的北大荒。我们问带队的,毛主席对兵团的指示才传达下来,你们怎么会提前一个多月在对我们宣传动员时,就打出了兵团的旗号呢?    带队的回答:‘宣传是为了目的嘛’!他居然不怕落个编造主席指示的罪名!” 
    “那你是第一批到北大荒的了?” 
    “当然!我们那一批是北大荒的知青元老:我们都是自愿报名的。我报名后一直瞒着父母,到临走的前一天才告诉他们。母亲哭闹得天昏地暗,可我还是走了……我是独生子。后来想返城也回不去了。你呢?哪一年?” 
    “七一年。,; 
    ” ‘一片红’那一年?' ' 
    “是的,当时我母亲正瘫痪在床上,街道上山下乡动员组的人有天敲锣打鼓将光荣花送到我们家。我和弟弟说:‘我们没报名呀!’他们说:‘没报名也批准了!’……”
    ” ‘一片红’; ‘一片红’,从城市走的干净,也从北大荒走的干净……四十多万啊!不知道留下来的会有多少?” 
    “想不到,我们会是这么离开的。别的都不讲,就拿我们团来说,全团百分之九十的农机具手都是知识青年,都走了,怕是今年开春连小麦大豆都播种不下去……仔细想想也真有点觉得对不起北大荒!” 
    “是啊,政委还说要给我们开欢送会呢,我看还是不要开的好。”
    小瓦匠忽然看见弟弟走进了礼堂。弟弟身穿一件军大衣。军大衣过肥过长,弟弟穿着太不合适。脸,弟弟的脸——是清洁的。为什么是清洁的?!为什么不是肮脏的?!
    他自己,他们所有这些脸上肮脏的人的目光,都投射到弟弟身上。
    小瓦匠心中替弟弟难受极了!他将身子转过去了。可是弟弟已经发现了他。弟弟不理会投射到身上的那些目光。弟弟向他走过来,走到他身边站住,轻轻叫了声:“哥……”
    大家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兄弟二人。
    小瓦匠猛地转过身,吼道:“别叫我哥!” 
    弟弟吃惊地不解地瞪着他。
    “你!……你不是我的弟弟!你给我滚出去!”
    “我……”
    “我揍你!”小瓦匠猛地抓住了穿在弟弟身上的军大衣的领口。刚才和他交谈的那个小伙子,用胳膊架住了他挥起的拳头。他使劲一推,弟弟跌倒在地上。
    那小伙子上前扶起了弟弟,看了当哥哥的一眼,对弟弟说:“现在办理手续的,都是昨天夜里救过火的。你……过会儿再来吧。”
    弟弟的眼睛呆望着哥哥,一只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军大衣的衣扣。肥大的军大衣,从弟弟瘦而窄的肩头落到地上。弟弟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棉袄面和棉花差不多烧光了,穿在身上的不过是破棉袄里子。裤子,膝盖以上烧得和棉袄一样,一条包皮电线穿着裤里,勉强将棉裤子吊挂在皮带上……
    小瓦匠怔住了。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弟弟那双瞪着哥哥的眼睛,渐渐充满了委屈的泪水。
    军务股长不知何时停止办公,从台上走下来,走到了弟弟身边。他捡起军大衣,拍去灰土,轻轻披在弟弟肩上,说:“这是马团长的大衣吧?” 
    弟弟点了一下头,嘟哝:“他命令我穿的。”
    “快穿好,别冻着。”军务股长的手搭在弟弟肩上,目光却责备地看着当哥哥的。
    小瓦匠走到弟弟跟前,象给小孩子穿衣服一样,将军大衣穿好在弟弟身上,替弟弟扣上了钮扣。
    “跟我来。我现在就给你办理手续。”股长拉住弟弟的一只手,和弟弟一块走上了舞台……
    党委办公室里,政委孙国泰背对着曹铁强和郑亚茹,用极低极沉重的语调说:“你们可以走了……”
    隔夜之间,他苍老了那么多!两眼网满了血丝,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加深了。
    悲痛象一双无形的大手,挤压着他那颗在战争年代,在艰苦的农垦创业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