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风雪》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今夜有暴风雪-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把那些东西放在火炕上,转身就走。
    那天深夜,外面又刮起了西北风,象是一头怪兽在嘶叫。她躺在被窝里,难以安然入睡。她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仿佛又受到了什么人的欺负。她哭了。开始哭声还很低微,后来哭声渐渐大起来,无法克制。
    第二天早晨,她端着脸盆走到宿舍外面倒洗脸水,他跑步回来,拦住她,问:“你昨天夜里为什么哭?” 
    “我没哭。”她低下头,想绕过他身边走进宿舍。
    他挡在宿舍门口,固执地问:“是不是你一个人在连队的几天里,有谁欺负你了?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让你进去!”
    她摇了摇头。
    他又说:“你为什么不能信任我呢?象信任一个大哥哥似的。你……简直不象一个女知识青年,象一个小女孩。我是很愿意在什么事情上帮助你的,真的!” 
    她还是默默不语。
    “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对任何人都越多越好,那就是友情。”
    听了他这句话,她渐渐抬起头,第一次那么勇敢地面对面地正视他的脸。
    她的目光中既有信任,也有疑问。
    他脸上的表情是真挚而坦率的。
    于是她喃喃地说:“我……怕……”
    “怕?……怕什么?” 
    “怕……夜晚……”
    “夜晚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已经一个人度过了好多夜晚吗?” 
    “那些夜晚,有小狗和我做伴。现在你回来了,连小狗也不肯和我做伴了。”
    他的心弦被她低声说出的话语拨动了。对面前这个出于怜悯而想给予一些关照的少女,他是多么缺乏理解啊!
    当天,他在男女宿舍的墙上各凿了一个小孔,将一根绳子穿过小孔,神到女宿舍来。
    “你要干什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在这样做,很奇怪地发问。
    他将绳子引到她的铺位前,绳子的一端交在她手中,说:“我在绳子那头拴了一个小铃挡,朝大车老板要的,马铃挡,就吊在我头顶上。你睡时,手里握着绳子,做噩梦也不会感到害怕了,梦中我肯定会象天神一样降临你的身边,解危救难!”他因为自己竟想出这样一个哄小孩的主意,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真逗……”她也笑了。
    她果然天天晚上手里握着那根绳子睡觉。她果然从此不感到孤独,也不怕夜晚,不怕西北风的呼啸了。
    知识青年们陆陆续续地返回连队了。绳子被她收起来了。小铃挡他送给了她。
    他依然是男排的排长。
    她依然是女知青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个姑娘。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虽然如此,她还是真实地感觉到生活对自己来说发生了些什么变化。这感觉是朦胧的。正因为是朦胧的,似乎发生了但又似乎并没发生的变化,才既令她入迷,又令她感到新奇。她是怀着连自己都难以解释清楚的微妙的心理,去细细体验这种新奇的变化的。她颤栗地期待着更重要的变化某一天突然发生。她究竟期待的是什么呢?期待着一种什么意义上的变化呢?将会发生什么呢?怎样发生呢?……她什么都不能回答自己,然而她又的确体验到了什么,的确在期待着什么,的确被什么诱惑了。也许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也许什么都不存在?也许令她内心骚动的不过是虚幻飘渺不可捉摸的憧憬?……
    女排排长郑亚茹最后一个返回连队。她超假半个月。一回到连队,她就立即向党支部补交了一张诊断书。她在探家期间生病了。诊断书证明这一点。但女排的姑娘们却都看得出来,排长绝没有生过病。并不是从排长的外在精神状态得出的结论,而是她处处不自禁地有所流露的内心情绪的真实色彩告诉了她们。一个姑娘若被许多姑娘加以研究,那她内心是难以隐藏住什么秘密的。何况女排排长早就成为她的战士们的重点“研究项目”了,何况她们在对她加以诸方面的研究之后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呢!经验告诉她们,排长准是在爱情方面获得了极大成功!不,更准确一点说,是在爱情的“拉锯战”中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那被征服了的一方,当然是男排排长曹铁强了。她们既替曹铁强惋惜(未免被攻克得太轻松了些罢!),同时也不无对郑亚茹的嫉妒。瞧她不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时那种自信劲儿!瞧她那双被内心的爱情之火燃烧得多么明亮的眼睛!瞧她浮现在脸颊上的那种幸福的红晕!瞧她独自呆坐,凝眸出神时那暗暗得意的模样!唉!唉!哈尔滨的小伙子那种刚惶和高傲哪去了?怎么就招架不住姑娘的一二回合呢?在她们面前他对郑亚茹象块百炼钢,说不定背人时就变成了绕指柔呢!小伙子们差不多都是这德性吧!
    曹铁强的确是被征服了。被情愿地征服了。在和郑亚茹一块儿探家的短短十几天中被她征服了。有谁会想到,小伙子刚惶高傲的性格的茧衣内,包裹着一颗充满情感矛盾的心呢?又有谁能真正理解小伙子对北大荒的开拓事业那种特殊的崇敬呢?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北大荒的第二代创业者。父亲原是东海舰队某舰的轮机班长。母亲原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医务所的护士长。父亲是随着十万转业官兵的行列来到北大荒的,当上了进发雁窝岛的第一支垦荒队的队长。为了给垦荒队踏查出一条道路,他牺牲在绵亘的大沼泽里,连遗体也无法寻到。母亲哭了三天。三天后,将刚刚背上小学生书包的儿子寄养在老上级家中,自己也蹬上了北去的列车。母亲一到北大荒,就坚决要求到以父亲的名字命名的那支垦荒队去。她不久成为中国最早的几名女拖拉机手之一。她驾驶着父亲生前驾驶的那台拖拉机,追随着垦荒队,驰骋在北大荒。艰苦并没有把这个刚强的女性从男子汉们的队列中甩掉。她终于象父亲一样赢得了他们的敬佩,但任了父亲生前的职务——垦荒队队长‘她是中国第一名女垦荒队队长。她曾出国参加世界劳动妇女联欢节。以后,她成为中国第一名女农场场长。曹铁强永远也忘不掉九岁时看过的一部影片——《英雄战胜北大荒》。他当时比看任何电影都更加被吸引、被激动。虽然,他没有从银幕上看到爸爸和妈妈,但顶着暴风雪向荒原挺进的垦荒队出现在银幕上时,他相信其中有一台拖拉机一定就是爸爸妈妈驾驶过的。他对北大荒的向往,他对垦荒者们的崇敬,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用手绢兜着种子,跟在父亲身后,向肥沃的土地点种……这是影片的一个镜头。他对那小女孩多么羡慕多么嫉妒啊!他在奇给妈妈的信中写上了这样一句话:“妈妈,我要到北大荒去!”妈妈的回信很短:“孩子,你要学好文化知识,你要长大以后再来!妈妈在北大荒等待着你!”他没有因为妈妈的信写得这样短而沮丧。他完全能够理解,刚刚建立起来的农场,需要创业者们做多少事情啊!何况妈妈不但是创业者,而且是农场场长……他长大了。每天都带着一种迫切希望自己早些长大的心理一年年地长大了。母亲那封信至今他仍保留着。但母亲,却已长眠在地下数载了。
    批判会。批判修正主义建场路线。批判“黑劳模”。批判中国第一个女农场场长。第一个,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哥白尼是第一个向全人类大声说“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人,于是他遭到了教会的残酷迫害。除了耶和华,教会是不能容忍人类还在其它某方面产生什么“第一个”的。中国人虽然相信上帝的不多,原来却有人同样具有不能容忍“第一个”的劣根性。
    对中国第一个女农场场长的批判形式是别出心裁的。父亲生前开过的那台英雄的拖拉机被用黑漆划上了“x ”。母亲被迫令驾着这台拖拉机来到批判会场接受批判。拖拉机象坦克~般冲乱了会场,碾过会台。母亲将拖拉机一直开到山崖畔,她纵身跳下了山崖……
    这就是中国第一位女农场场长的结局!这就是十年动乱中发生在北大荒的一幕悲剧!
    刚满十八岁的曹铁强没有哭。他在全校第一个报名要求到北大荒去。他要见识见识北大荒那一片吞没了他父亲的沼泽!他要知道母亲是从哪一座山崖跳下去的!他要擦掉父亲和母亲都开过的那台拖拉机上的黑“x”!他要告诉每一个北大荒人,他是谁的儿子,他来了!
    他的要求竟没有被批准。
    他哭了。只因为此。
    代替父母象抚养自己的儿子一样抚养了他十年的恩人,母亲生前的老上级,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一位当时也遭到政治厄运的副院长,陪同他第二次来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驻哈联络处。
    老人大声质问:“你们为什么不批准他?” 
    得到的回答是:“因为他母亲的问题……还没有最后作结论,我们政审很严。”
    “可他也是他父亲的儿子啊!他父亲的烈士碑还立在北大荒!”老人的手杖使劲捣着地板。
    接待人员搓着手说:“我们……做不了主啊!” 
    “烈士的儿子,竟连继承烈士遗志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老人叹息一声,突然拉起他的手,愤慨地大声说:“我们走!北大荒不要你,我带你到五·七干校去!” 
    “等等!”那接待人员叫住了他们,走到他跟前,拍着他的肩说:“如果你决心到北大荒去,不批准你也可以去嘛!当年转战北大荒的十万官兵,都知道你的父母,都非常怀念他们……”
    得到这种暗示,几天之后,他混在第一批奔赴北大荒的知识青年中间,乘上了开往最北边陲的列车……
    虽然他是“混”到北大荒来的,但并没有因此被哄回城市去。北大荒用沉默的诚意接收了他。只有他,才能体察到这种沉默胜过热情的诚意。一下火车,多少人在那一批知识青年中寻找他,握他的手,对他说“好好干”或者“别给你爸爸妈妈丢脸”。他们,有的认识他的父母,有的并不认识他的父母。他们都是《英雄战胜北大荒》中的那一代创业者。他们从十几里,几十里,甚至几百里地外赶来,只是要在火车站见到他,握一下他的手,对他说一两句话。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他连他们之中一个人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他要求把自己分到雁窝岛。他的要求没费口舌便如愿以偿。可是,雁窝岛并不仍象他在《英雄战胜北大荒》中所见的那么荒凉了。那里已经建立起了农场。荒原已经被征服。吞没了父亲的那片沼泽,已经变成水库。来到雁窝岛的第一天傍晚,他独自伫立在水库闸坝上。赤红的晚霞燃烧着淡蓝色的水面。水面浮现出了父亲的容貌。父亲生前经常用口琴吹奏《 水兵之歌》 ,他耳旁仿佛又听到了这支歌那充满火热激情的欢快节拍。口琴是父亲任何时候都揣在衣兜里的爱物,肯定和父亲一起沉没在当年的沼底了。父亲的碑就立在水库闸坝的一端。他沿着闸坝走到碑前,仰望着碑顶那台石雕的翘首的拖拉机,心中默默地说:“爸爸,我来了!”他心中突然产生一种悲哀的遗憾。他但愿眼前没有这水库,而仍是一片狰狞的沼泽!对于吞没了他父亲的那一片沼泽,他心中是有种强烈无比的挑战,甚至可以说是复仇般的征服意志的啊!但它却已经被征服了。不是被他,而是被别人!他扑倒在岩石碑座下,痛哭了一场。附近没有一座山。不必问什么人他也知道,母亲并非是在这里遭到了那次不公正的批判。有人主动带他来到了机车库,告诉了他哪一台是他父母生前开过的拖拉机。它已经旧了,但保养得很精心。在并列的十儿台拖拉机中,它最洁净。黑“x”被擦掉了,还看得出被什么东西认真刮过的痕迹。
    带他来到机车库的陌生人告诉他:“这台拖拉机仍保持着当年的作业效率。”
    此话对他是多么大的宽慰啊!
    第二天,他悄悄地告别了雁窝岛。
    他要在北大荒做一个象父母那样的创业者,而不甘仅仅做一个继业者!
    于是他被重新分配到了最边远的刚刚开始组建的三团……
    他也象所有的知识青年一样想念过家么?想念过的。不唯想念。更其惦念。虽然军事工程学院的老副院长并非他的父亲,虽然老院长的女儿并非他的妹妹。但他们与他有着父子一样的兄妹一样的感情。多少个不眠之夜,他担虑着那善良而正直的老人将会进一步遭到什么迫害,担虑着那脆弱的,因小儿麻痹而残遗了一条腿的异姓妹妹的处境。
    和郑亚茹一块儿探家回到城市后,他才得知老人确诊为肝硬化后期。他不忍离开他们了。假期一天天接近,他烦躁,他徬徨,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决定才对。一天晚上,在省军区大院郑亚茹的家中,在她的房间里,在她关心而温柔的询问下,他向她讲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讲起了老院长父女,讲起了他对他们的感恩之情,倾吐了他内心的矛盾。他想要留在城市照料老院长父女,但又怕连队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理解他,把他视为北大荒的“逃兵”。
    他讲完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她忽然象个小孩子似地哭了。她是深深地被他讲述给她听的这一切所打动了。他第一次向她讲述了这么多这么多,而且讲述的都是内心最真实的。她不仅感动,同时感激。同学三年,她那一天才知道,他有那样的父亲,那样的母亲!他能够把这一切都毫无隐瞒地告诉她,这足以证明,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毕竟高于所有那些他所认识的姑娘们!
    她擦干眼泪,盯着他,问:“今天你对我讲的这些,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吗?” 
    他发誓般地回答:“没有。”
    “如果不是我,换一个人,比如,另外一个你认识的姑娘,你也会把这一切统统告诉她么?” 
    他沉默片刻,摇摇头:“不,绝不会……”
    她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低下头微笑了。
    当她送他走出家门时,说:“你明天有时间的话,我希望能和你一块儿到江畔去走走。”见他犹豫,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第二天,两人徐徐漫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