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学院的头两年里,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它们的发生既没有时期,也没有依据:他从顺从、从在这6 年的神学校生活中被灌输给他的恭顺当中觉醒了。他猛然看清了自己的周围正在发生着什么,不再遵循老师们、亲戚们和母亲为他划出的界线。
乖一些。你这么做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们。 txt小说上传分享
Ⅰ 友谊(5)
为了谁?
环境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这里与邓肯多尔夫和毛尔布隆的不同只是体现在要求上。他不再是寄宿学生,他是大学生了。肮脏、非人性化和贿赂成风的程度仍然没有减退,然而,他可以更容易地逃离这个集体了。只要有可能,人们便可以离开神学院去跟朋友们聚会。人们可以让人把自己引领进蒂宾根社会,仿佛为了寻求私人的保护一般。神学院这个向外伸展却内向的建筑高高地凌驾于内卡河之上,对这些领取奖学金的大学生来说,它不是小旅馆,而更像中间站。可以理解,在这冰冷的房子里会发现相互取暖的朋友。他们联合起来对抗着一个机构的突袭,日后,玛格瑙跟尖刻地跟这个机构进行了清算:“从看见它的第一个小时起直到别离,这所神学院一直让我无法忍受。到处都杂乱无章而毫无计划性可言,对一个优秀之人无尽的屈辱、老旧的僧侣式的礼节、没有任何标准的规章制度——噢,我何其频繁地在寂静中叹息,祈求救赎!这个德国唯一的一个学院,它一会是纨绔子弟的监狱,之后他们将又被送回外界,一会是为欣喜若狂的助理
牧师而设的疯人院,一会是酒鬼的小酒馆,一会又是为逃到这里来休憩的懒汉的疗养院!——最使我伤心的是与上级之间的遥远距离,尤其是大学里所有教授们和他们的学生的距离。他们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注视着大学生,而如果他不是表兄或者亲戚的话,他们就压根也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人们必须不断地重提“裙带关系”这样任人唯亲的做法,这非常可怕——如果嫁到某地,人们立刻就会立刻被来自各方面的援助所包围,亲戚关系意味着绝对的忠诚:这是一个使施瓦本人感到舒服、让外界人感到不寒而栗的特点——
——“只有友谊和静静地享受友谊会让想紧皱眉头的人的额头舒展开来。”
这是句说得很大气、很崇高的话。对我来说,在他们之间想象出这种语气的对话很困难。他必须让他们的诗歌和他们的信件说话,或者引用克洛普施托克的学者共和国,他们把这个当成了他们的宪法,这个共和国“由高级市长官员们、行会和人民组成”:当然,在这个想象的世界里,他们也不处于最底层的人之下,他们懂得声名和荣誉本身,因为高级市长官员们由行会选举产生,他们有两种声音,可以控诉和辩护,不需要律师便拥有可以解放仆人的权力。
他们相互朗诵对方的诗作,与其他的人隔绝,他们让人感到嫉妒,比尔芬格也对此感到不快,作为他修道院岁月之中的好同伴,他突然就成了局外人,也比他们更早离开了神学院去学习法律,就像荷尔德林自己一直所期望的那样。
他们以自己的高涨情绪反抗着。“三个身体中的一个灵魂!”然而,在对自己的要求和希望方面,他走在朋友们的前面。1788年冬天的时候,人们还感觉不到任何大革命的气息。但是骚动应该已经蔓延开了,对种种现状的不满,对正义、自由和人的尊严的渴望。我几乎不敢写下这些词语,它们已经因遭到了滥用而成了陈词滥调。而对他来说,它们是干净而崭新的。为了能跟他进行善意地对话,我必须忘掉所有被背叛了的希望。
几年之后,他知道的东西多了一些。
然而在这个时刻,只是出于找到了想法相同的人的喜悦,他便十分天真地迸发出男人的欢呼:“而你,噢,自由!神圣的残骸/ 来自伊甸园时光!耿直之人的珍宝!”——他向专制者发出挑战并赞美对祖国“骄傲若狮”的爱。他用自己的语句拥抱着,把朋友们拉到自己身边。在语句之中,一切都变得伟大了。
Ⅰ 友谊(6)
我自问:他将一再歌颂的这个祖国,就仿佛在重复当中它会变得更真实一般,是怎样的一个祖国呢?它同时也是一个童话,在其中,被美化了的过去得以收集,就像一个推翻各种现实的、富有才智的构想一样。如果所谈及的是古代的英雄们,
他们则说得面红耳赤,他们的英雄们总是那些反对不公正、不正直和非自由的人们,是那些表现得像骑士一样的人们,他们期待着这样一位骑士。亦即,一个是童话般的祖国,它像玩具风景一样伸展开来,其间布满了城堡和宫殿,其上覆盖着森林绿地,一种纯粹出自想象的过去,而另一个祖国则由强大的各种概念统治着。
知晓州内文学活动的诺伊弗负责建立各种联系,迫切地为颇有天赋的朋友做提示,他那“被严肃的、崇高的和狂热的思想所占据”的朋友。这是一个根据时代的喜好而构想出来的图画。
新的一年的2 月和3 月,荷尔德林呆在家里。他病了,一条“病腿”有得他受。或许这个病痛只是一个他逃离神学院而跟母亲、兄弟姐妹们呆在一起、扮成孩子索求保护的借口。他喜欢使自己显得微小,经常蜷缩着寻求保护。他闷闷不乐,也正好终于跟露易丝分手了。约翰娜不理解这些突然的转变,至于为什么他曾几次试图说服她让他学习法律,她也不明白:
孩子,你老也没个安静下来的时候。他说他的行为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只是人们总是强迫他去做一些违背他自
己想法的事情。这么说可不对,你跟他说,里克,说他这么说是不对的。我也看不懂你在做什么,弗里茨,妈妈说的真的有道理。我知道,我让你们没法忍受。他经常就这么结束了对话,让母亲束手无策。他读很多克洛普施托克的东西,跟卡尔一起,他经常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
他经常给他引用克洛普施托克的东西,做关于永恒和声名的哲学思考。这就像一种瘾癖一样,你明白吗?男孩点头。你没法明白这个的,只有写东西的人才知道这个。朗诵些什么吧,卡尔请求道。你真的会听吗?绝对的。
“声名那诱人银铃之音响彻/ 怦动的心房,而永生不朽的/ 是一种伟大的思
想,/它值得高尚之人流汗!”很美,听起来很不错。这是克洛普施托克写的。
对约翰娜来说,这几周里几乎见不着他。
她跟比尔芬格说:他就是很奇怪,他找不到自己正确的路。
4 月,他去斯图加特拜访诺伊弗。这是充满兴奋和激动的两天,他第一次与那些“伟人”们有了接触,有可能其中的几个场景他久久地铭记在心,也许它们还在诗句中不断再现,其意义对后来的读者来说不得其解。这是他的记忆,他的经验。但是当我讲述它们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他的激动不安,这便是新鲜之物了,这便是他对自己所抱有的期望了。
诺伊弗带他到了舒巴特的住所,两年前舒巴特就已经重获自由了。在许多人的催逼之下,卡尔· 欧根公爵把他从霍恩阿斯佩格释放出来了,不仅如此,他还给了这个受到创伤的人以大量好处,让他成了剧院院长,甚至还允许他继续写《祖国编年史》,当然这是在受到审查的前提下进行的,并且公爵也知道,舒巴特几乎不敢因为写作而再次威胁到他被仁慈地赠予的自由。
他们被一个女仆领进了一间用讲究的家具布置好的客厅,看起来,这里压根就没人住,而更像是专门用来供人参观的。现在他就要跟这位激昂的为自由而写作的人见面了,这位受到伏尔泰和厄廷格钦佩的人,这位《公爵的墓穴》和《阿赫维斯》(译者注:阿赫维斯是基督教传说中永远的流浪者)的作者,他尤其喜欢这首诗。他们必须等待较长的时间,舒巴特仿佛被什么事情所缠身。他们不敢坐下,也不相互说话。诺伊弗看着窗户外面,荷尔德林小步地来回走动着。
Ⅰ 友谊(7)
舒巴特这个时候可正有得忙,诺伊弗突然略带讥讽地说。
那之后过了不久,他出现了,这个男人跟荷尔德林头脑里所想象的不一样。他身体虚胖,脸庞红润而鼓起。他行动起来很笨拙,人们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显然,10年的牢狱生活把他给毁了,而即使现在,他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他的穿着不修边幅,马甲的钮扣也乱扣一气。他身上发出葡萄酒的味道,一个半大的女孩,或许是他的女儿,也几乎在他跨进屋来的同时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大杯红酒和3 个玻璃杯。
很好,他说,熟络地跟诺伊弗打着招呼,转身面向荷尔德林:这就是那位很有天分的年青人了。
他漫不经心地挥舞了一下胳膊,招呼着他们坐下,他自己则喘着粗气在一个无靠背的软躺椅上。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他说,而荷尔德林却不知道他这么说指的是什么意思,是说折磨他这个臃肿的身体的痛楚,还是年轻人的才能太过分了。
第一眼看到这个乱了方寸的英雄时,他就打心底里感到恶心,他决定只要有可能便立刻离开,然而,他却仍然坐在他对面,忍受着那双发红、因肿胀的眼睑而几乎像瞎子一般的眼睛的目光,他明白,这是一种极端而蔑视人类强权的牺牲品,死亡已经在他身上打下烙印并被它的刽子手供养着。
舒巴特举起玻璃杯并喝了一大口便沉默了之后,诺伊弗努力地说一些对斯图
加特社会的评价,以期打开对话的场面,但只可以听见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他没有理会诺伊弗。他死盯着荷尔德林看了一会,然后说道:整个儿就是一个猪圈,对吧?他们微笑着点点头。应该感到高兴。现在他说标准德语了。我的朋友诺伊弗给您,尊贵的阁下,送了我的几首诗给您检验。你写得不错,年轻人,尊贵的阁下,去掉那些过分的伤感。他本可以向这位老人继续询问关于这些诗的东西,但是老人似乎并没有兴趣
对此发表意见,他说道:人们应该关注一下法国。是的,他本想这么回答,在那里,人们可以开始考虑关于人的问题。但是舒
巴特没有等他回答:你读过伏尔泰吗?没有,肯定没有,像他这样的人的作品应该不会进你们学校的课堂。他想背诵,但是第一句话就已经背得混乱不已了,他停了下来。就是这个脑子,我们尊贵的主已经把这个脑子给弄坏了。
荷尔德林想安慰他,想规劝他,想向他解释说,他们想努力效仿他,他是一个极富启发性的榜样,他和席勒都是。就仿佛谈话在沉默中进行一般,舒巴特亲切地说道:噢,那个席勒,对我来说,他就是一切,他为这个做了很多很多,你至少也读他的东西吗?
两个人连连点头。
我不想检验你们两个,这不关我的事。
他的沉默又使他们感到担忧。他急促地喝酒。
荷尔德林又把他的酒杯倒满。
是的,狂饮……
这是非常好的葡萄酒。
这是来自乌尔巴赫的,当然是好酒。你父母是干什么的,荷尔德林?他说他第一个父亲已经去世了,第二个也是,他曾是诺尔廷根的市长。现在
只有他亲爱的母亲为他操心着。人们必须清楚,舒巴特说道,作为诗人而存在需要钱,并且需要很多钱。舒巴特站起身来,没有兴趣再跟他们呆更长时间。虽然还没有到中午,人们
已经能发觉他的倦怠了。两年前他重获自由了,他还可以活两年。很好,他说,如果一个人写东西的话就很好。但是相信我,所有的废话都被 。 想看书来
Ⅰ 友谊(8)
记下来了。他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过去,向门口走去。我感到很高兴。他们向他鞠躬。再见!保重,孩子。向外走的时候他们碰见一个年轻人,他向诺伊弗招手示意并进去了,看起来
是舒巴特的一个熟人。诺伊弗问,他有没有认出那个人来。没有。那是施托伊丁。施托伊丁!他不会忘记这张“张扬着”高高的额头的脸,不会忘记整个形象,他应该可
以像爱一个兄弟一样爱这个人。
他没有再见舒巴特。他给母亲所讲述的这次会面,“噢,如果能跟这样一位男人成为朋友,那将是何等的喜悦”,又已经被抽象化了,陷入对永恒的幻想之中的儿子炫耀道:
你看到了,我作为一个诗人而被接受了,被他理解为一个跟他想法相同的人。他的确很伟大,他对诺伊弗说,即使他们夺走了他的一切。
他没有给他的母亲描述在诺伊弗家的那个夜晚和诺伊弗的母亲。我虚构他,我知道,他更经常去拜访诺伊弗的母亲了,并敬仰她。据说,舒巴特接待过他以后,他便立刻动身前往蒂宾根,没有在诺伊弗家里停留。
我让他留在斯图加特。
诺伊弗邀请他到家里过夜。他们可能有整整一个白天要在路上度过,所以他应该带最少量的行囊。当他上午的晚些时候到达诺伊弗家时,他的朋友已经在等他了,像一贯的那么热心,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他只是被简单地介绍给了诺伊弗的母亲。他们将会在晚上见面,到时候还会邀请几位家里的朋友。诺伊弗挽起他
的胳膊把他带走了。
诺伊弗的父亲,有着很大影响力的教会监理会秘书,他那时还没有能见到。
诺伊弗添枝加叶地讲了很多关于他母亲的事情。因为她的缘故,他有时候自称为“佩拉吉德”,并也被神学院的同学们,虽然更多的是以讥讽的口吻,这样称呼。她天生是个佩拉格斯(译者注:佩拉格斯是希腊著名的西红柿品种,此处借指希腊人),出身于一个希腊逃亡者的家族,这个家族早在土耳其的暴力统治之前就已经逃亡了,并在斯图加特定居了下来。
对舒巴特的拜访使他感到吃力。那之后,他们在一个旅店里吃喝了一些东西,并精疲力竭地坐在那里。就连一向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的诺伊弗也对舒巴特可怕的虚弱状况感到惊愕不已。
天已经黑了之后他们才到家。他还来不及到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