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天色比之前几日还要暗沉,月亮隐没在乌云中,星子黯淡无光,偌大的军营中只有微弱到可以忽略的光亮,这个时间将士已经全部熟睡了,偶有浅浅的鼾声绵绵响起。
深秋的风变的有些刺骨,她将军服的领子拢了拢,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脚下一转,眸子晶晶亮的潜入一个帐篷,不一会儿,她提着个酒壶钻了出来,仰头喝下一口,烈酒顺着喉咙灌入肺腑,顿时四肢百骸都暖融非常。
走一步,喝一口,冷夏惬意无比。
拐过一个弯路,她的步子骤然顿住!
望着远处石墩上的一个背影,心中的三字经疯狂的飙了出来,没这么巧吧?
那一身月白的男子,随意的坐在石墩上,乌发散开落在脑后,一手提着酒壶仰天猛往嘴里倒,留给她一个风流旖旎的背影,但是冷夏现在只想骂娘,那不是东方润,又是谁?
呼吸放缓,她一点一点的向后退着。
“什么人?”
东方润霍然回头,踉跄了一下稳住石墩上的身形,眯起眸子朝着这边看来。
冷夏一怔,此时的东方润和她印象中的全然不同。
那张笔墨难及的面容上,透着淡淡的嫣红,眸子迷离没有焦距,仿佛看在她脸上,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后面,坐在石墩上的身子微微摇晃着,连着发丝也跟着摆动,他忽然笑了,不同于以往永远勾在唇角的温润弧度,竟笑的有些……傻。
只是这傻,难得真实。
即便知道不应该,冷夏还是翻了个白眼。
城府深沉堪比狐狸,手段毒辣胜似孤狼的东方润,竟然也有让她觉得傻的一日,今天这一番险遇,也算值回票价!
对面的男人依旧笑着,狭长微挑若柳丝的眸子,现出了丝丝笑纹,很明显他已经醉了,但是醉到什么程度还不确定,如今借着夜色昏暗,他尚且看不清楚自己的脸,冷夏心念电转,和他隔着远远的距离,思忖着如何撤退。
忽然,东方润变的严肃,眯起眸子紧紧的盯着她。
冷夏不动,见他呼的站了起来,摇晃了两下后慢吞吞的道:“你这小兵,竟然偷酒喝!”
松了一口气,她微微低头,将嗓音压的沉沉:“参……参见皇上……小人打扰了皇上的雅……雅兴,这……这就走!”
说完,她迅速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站住!”
冷夏装没听见。
“朕叫你站住!”
继续没听见,步子再快了几分。
身后一阵狂风拂来,冷夏在心里破口大骂,妈的连站都站不住了,还飞?
馥郁的酒香临近,一只修长的手落在肩头,东方润五指成爪抓住她的肩头,冷夏眸子一闪,借着他的力道猛的向前趔趄一下,一头栽进土地里,上方响起熟悉的嗓音,拖着长长的酒醉调子:“你这小胳膊小腿,一碰就倒,还当兵。”
冷夏呐呐应是,手脚并用狼狈的爬起来,已经满头满脸的土灰。
这样应该认不住来了。
东方润盯着她,皱起眉头:“朕叫你,你还跑?”
“回……回皇上,小人……小人没听见。”
“少给朕装出这副样子,一个胆敢大半夜偷酒喝的兵,胆量就只有这么一点?”
冷夏蹙了蹙眉,到底醉没醉?
她正思索着要如何回答,东方润已经善解人意的替她答了,他嗤笑一声,脚下歪歪扭扭:“一个个见到朕,都是这副熊包样,装给谁看呢。”
他摇摇晃晃的走上来,忽然抬起胳膊,就在冷夏浑身绷紧准备随时攻击的时候,这只胳膊懒洋洋的落到了她的肩头,东方润哥俩好的勾住她的肩,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下来,带着她朝着方才那石墩走去。
冷夏此时已经不想走了。
东方润的功夫有多高,她并不确定,大抵是比战北烈要弱一些的,但是没有内力的她要杀他,依然要费些功夫,像今天这种机会不知什么时候还会有,若是刚才离着尚远,她还没有这想法,毕竟即便他喝醉了,身边也还隐藏着暗卫,可是现在这样的距离,只要觑准了机会……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她收了!
两人晃悠到石墩前,东方润向后一仰,躺倒在上面,月白袍子料子极好,这样也没出现褶皱,好像这个人从来都是温润如玉,即便这么醉鬼一样的躺着,亦是写尽风流。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冷夏也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一时默默无语。
过了不知有多久,东方润忽然启唇,嗓音温软像是呢喃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她来了……朕知道她来了……这等惊天之事只有她才干的出来,拔除朕的羽翼,斩断朕的臂膀……釜底抽薪,朕应该有所察觉的,明明有两次那般莫名其妙的危险直觉……第一次尚且解释为错觉,第二次……”
他眯起眸子,其内一片让人望之生寒的冷意,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期许。
冷夏转开眼,沉默以对。
她能感觉的出,今日的东方润,身上有着不自觉的消极。
仿佛也没准备让她搭话,他兀自说着。
“朕的今天,都是从兄弟姐妹中厮杀出来的,从一个人人忽视的闲散皇子,到在东楚一手遮天!”他举起手臂,修长的手掌挡住视线,轻笑中含着几分无奈:“凭什么他自出生就拥有一切……朕就是弑兄杀父,他就是兄友弟恭……十五岁退北燕,十六岁战东楚,十八岁入南韩,二十岁胜西卫,这之间大大小小的战役,无往不利,好一个战绩辉煌的大秦战神!”
“他什么都有了,连那样的女人也倾心于他……”
这一句说的极轻,语声中有着难掩的落寞,冷夏伸长了耳朵,才听了个模糊。
他哈哈大笑起来:“朕将他当做对手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朕是什么人,等到朕有足够的实力和他一较高下的时候,他又有了那个女人相助,母妃说的没错,这就是命!”
冷夏注意到,他说的是母妃,而非母后。
她随口应道:“太后?”
东方润皱了皱眉,似是极不习惯,在说话的时候有人插嘴。
“太后?朕只有母妃。”青丝如瀑散在石墩上,拖曳在地面似上好的绸缎,他仰着头,嗤笑一声:“朕的母妃,在变成太后的时候,已然不见了。”
就是现在!
素手成刀正要伸出,忽然东方润眼角一滴眼泪落下,冷夏一个愣怔,不自觉的捏住手,只这一个闪神的功夫,最佳的时机已经过去,他坐了起来。
他仰头将坛中的酒液,一股脑的灌了下去,而后猛力砸向地面!
砰!
一声巨响,响彻在这寂静的夜里,四散的碎片在地面上刮起一点星火,带着森然的寂寥。
他转过脸,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依旧是没有焦距的目光,可是冷夏看到了杀意!
那醉态迷蒙的狭长眸子中,森然的杀气氤氲不散,是了,东方润这样的人,哪怕有一丁点的清醒,都不会允许别人窥探他的心思,他只是想有个人相陪饮酒,恐怕早在吐露之初,就有了这个想法。
灭口的想法!
冷夏岿然不动,心下却笑了,即便是醉酒中的东方润,也会把自己的退路铺好。
她抬起头,不再掩饰自己,凤眸中同样的杀气腾腾……
既然这样,只好杀出去了!
两个同样想杀对方的人,相对而立,忽然一声苍老的高唤,突兀的响起。
“小凌……”
是曹军医。
他迈着不怎么麻利的步子,缓缓的向着这边走来,夜色浓郁一片漆黑中,直到走近了才认出了她对面的男人,颤巍巍赶紧跪下:“老朽参见皇上。”
他悄悄的掀起眼皮,投向冷夏的目光,含着深深的担忧。
心间一股暖意涌来,冷夏微微牵起了唇,就见东方润眼中的杀气散了,他自嘲一般的轻笑一声,如叹息样的语声极轻:“罢了。”
忽然,一条黑色的影子落了下来,对他耳语了一句。
东方润的身体微微晃了晃,双拳在身侧攥起,他闭上眼,良久良久……
转身大步离去。
略显纤瘦的背脊挺拔笔直,月白衣袍在寒风中翻飞,猎猎作响,他一步一步隐入夜色中。
冷夏想,他同时隐去的,还有这一生的亲情。
方才那句话,她听的清清楚楚:“主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太后被送去水月庵了。”
不自觉的,她的目光转向石墩下的泥土,那滴眼泪落到了进去,很快晕染消失,仿佛从没出现过一般,也仿佛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在这深秋的寒凉中,有过那一瞬的落寞……
冷夏不由得想起了两人的初遇。
那灰扑扑的巷子尽头,不起眼的小酒馆,东方润句句锋芒,以酒喻战,那豪气俾睨的语气,毫不掩饰心中的狂傲:五国天下,他要了!
而今日,同是饮酒,不同滋味。
冷夏并不知道,东方润今早回楚,第一件事就是进了皇宫。
对于莲公主一事,他和太后起了争执,最终拂袖而去。到了晚上,一碗参汤从皇宫中送来,熟悉的味道不由让他想到了当年落魄的时候,母妃将每年分到的最为次级的人参,当成宝精心熬制整夜的那段日子,那时的母妃笑的温软而真实,她说:“润儿,咱母子俩一定不会倒下,总有傲视这皇宫的一日!”
那段在泥泞中扶持挣扎的日子,才是他心底最为珍惜的回忆。
母子俩,心有彼此。
看着桌案上那热气袅袅的参汤,东方润心暖之余,竟生出了怀疑的心思,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他为自己的猜疑悲哀,然而片刻的时间后,这悲哀尽数转变为森凉,太医的查验有了结果,参汤中,含有东楚皇室秘药,桎傀。
他忽然觉得冷,这药他再熟悉不过,无色无味,中毒后没有丝毫征兆,若不切脉诊断仅从面色看不出任何迹象,每三月服用一次解药,一旦停药,半月后声息断绝。
当初用来控制大秦官员的,便是这个。
东方润了解她,也了解她用这药的意思,不过是给自己留下条退路,她应该还计划好了,以后每隔三个月把解药偷偷加在膳食里,只要每三月服用一次解药,对他的健康没有任何的影响。
他一日没有除去她之心,这个药一日都不会被用上,然而如果有了这一日,那么这桎傀,就是她的筹码。
想着登基之后的这些日子,两人背道而驰,一点一点走的越来越远,东方润不由的笑了,笑的凄苦,她终是开始防范他了。
在大帐中坐了两个时辰,他一动不动,终于做出了决定。
就这样吧,这一生,两两不相见,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而此时,冷夏对于这些全不知晓。
她望着身前的曹军医,眸子里的担忧还没褪去,想必是见她太久没回,只披了件军服就找了出来,花白的胡子在寒风中颤巍巍飘摇,她将自己的军服脱了下来,搭在曹军医佝偻的背上。
曹军医笑呵呵的点点头,也不推辞。
冷夏穿着单薄的衣服,风一吹来,冷的跳脚,她哈出一口白气,手掌来回搓着,笑道:“回去?”
“走,回去!”
一老一少,一个慢吞吞,一个蹦蹦跳,浓浓的温情萦绕着,相携朝着帐篷的方向,缓缓走去。
同样的一个夜晚,同样的秋风凛冽。
有人斩断亲情从此心硬如铁,有人收获温情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他们曾经擦肩而过,而后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第八节。
翌日。
邓富带来了一个惊天噩耗。
冷夏怔怔的站在原地,脸上一瞬失了血色,如坠冰窖。
忽然,她笑起来,一拳捶在邓富肩头,冰冷的嗓音却绝对说明了她此刻的心情,并非玩闹:“你最好告诉我,你是开玩笑的。”
邓富吞了吞口水,弱弱道:“老大,你……你没事吧?”
只这反应,冷夏已经确定。
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发出乱麻一般的嗡嗡声,看着邓富双唇开合,却听不清他的话,她晃了晃摇摇欲坠,从来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夏,忽然踉跄着夺门而出!
朝着军营大门狂奔而去,一路撞倒无数的人,她什么都不想管什么都不想顾,脑中失去了一切的思想,只疯狂的向着回春堂跑去,她要确定,要找钟默确定。
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老大,你先有个心理准备……”
“东楚和大秦的一战中,炸弹在两边漫天飞,那时的场面已经很混乱了,不知道为何……小王爷竟会出现在战船上,好像是偷偷跑上了上去,正巧一颗炸弹飞向他身边,烈……烈王扑了过去,炸弹正好爆炸……小王爷被他死死的护在怀里,并没受伤,而他……他自己……当时场面极为混乱,东楚这边看到有人惊叫,然后大秦立即收兵返航,据说……”
“据说烈王深受重伤,在军营中重度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之间大秦一直节节败退,士气低迷,还曾远远的听见过大秦那边传来的哭声,后来……后来皇上忽然收到传书,立即就带着大军回了来,到后面烈王的伤势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邓富的话在脑中轰轰回荡着……
深受重伤……
重度昏迷……
三天三夜……
不得而知……
她疯狂的跑着,秋风呼啸在身上脸上,刀割一般的疼,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炸弹的威力,当初在北燕的地下皇陵里,战北烈护着自己及时飞开,依然被余波烧伤了一整片背部,甚至被那威力震到内伤,而这次,炸弹正巧在身边爆炸……
一股透骨的冰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将她四肢百骸全部冻僵。
这才秋季啊,怎么这么冷……
这从军营到回春堂的半个时辰里,冷夏仿佛跑了一个世纪之久,空气中一片湿漉漉的,阴冷的仿佛水汽都会凝结,这阴冷钻入她的皮肤,钻进她的心里,像是被一把攥住了心脏,她喘不动气,无法呼吸,只有双腿还在机械的运转着。
远远的看见回春堂的招牌,她脚下一软,停了下来。
回春堂,歇业了。
木门牢牢的关着,这说明了什么,冷夏不敢想,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忽然胆怯了,杀手之王生平第一次胆怯!
对着半空深呼吸,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缓慢的朝着回春堂走去。
绕过后巷,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飘荡,如无根的浮萍,冷夏停在回春堂的后门,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伸出,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
书房的门被推开时,冷夏的感觉,就是静,死寂的静,钟默和两个徒弟,还有数十名暗卫皆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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