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一个被窝筒忽然蠕动起来,艰难地从最上面露出一个头,接着是上半身,打了结粘在一起的头发也不知多久没洗了,遮住了半张脸,一坐起来就闻到被子里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恶臭,低着头,接过韩铁强手里的碗,含糊不情地说了句什么,声音嘶哑到几乎听不见。
「别客气啦,吃吧吃吧,大家没钱也还没穷到多张嘴都养不活,告诉你件好事!那位雷律师,上次的那个!这次要帮我们打官司啦!看韩立本那老小子还跑!跑得出政府的天下么?」韩铁强兴致勃勃地说,「你的事,我也跟律师说啦,能帮忙!这得算工伤,得给你什么报销的,这下可好了吧!不用每天愁眉苦脸的了。」
那个人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韩铁强却急了:「为啥不啊?看你也是个男人,这么没胆!又不是要你去干啥,把情况源源本本地说出来就行了,人家律师不要钱白帮忙的!说话啊?为啥不行?不行也得行!我都把你的名字添上去啦。」
乱蓬蓬黑发下的脑袋又摇了摇,传出了相对来说,比较清晰的一句话:「诉讼法规定:民事案件中,如果有民事能力的当事人放弃起诉,其他人不得代理诉讼。」
如五雷轰顶一般,雷天宇彻底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全身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哟呵!看不出来你平时闷声不哈,还能说出两句来呀,今天你可是关公门前舞大刀,你知道这是谁啊?这就是替我们打官司的雷律师啊!人家可是城里有名气的大律师!你在人家面前,半瓶醋光荡着胡说些啥起诉呀案件呀,也不怕丢脸丢到姥姥家去。」
「是吗?」依旧是沙哑的声音,「原来是雷律师……今天真是班门弄斧,出洋相了……」
他再一次低下头,黑发遮住了脸的大半部分,缓慢地,吃力地撑起身体靠坐在墙上,双手捧着装饭的缸子放在怀里:「韩哥你忙去吧,我没事。」
「我是该上工去了,你和雷律师好好谈啊!」
韩铁强走了,终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雷天宇呆呆地站着,喉头发紧,哽咽了半天,终于颤抖着说出令他痛彻心肺的这个名字:「晓晓!」
不能爱你第二十六章
这个名字说出口的同时,一股血腥气也冲上了他的咽喉,雷天宇几乎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脏血管破裂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抓住了徐枫晓的肩头把他硬转过来对着自己。
颤抖着手拂开遮住脸的乱发,雷天宇又一次地停止了呼吸:不是徐枫晓还是谁?!他的宝贝,他的恋人……他捧在手上疼在心里的宝贝,他发誓要照顾一生一世的恋人……他用全心去疼惜的宝贝,他要与之永远在一起的恋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麻木冷漠的脸,混浊黯淡的双眸,这还是晓晓吗?这还是从前那个晓晓吗?!
「晓晓……晓晓……」他似乎已经不会说别的话,只会捧着徐枫晓的脸,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心疼得紧缩起来,天上地下,再也没有别的事能让他回头,他全心所在,只有一个晓晓。
相比之下,徐枫晓却十分平静,目光低垂,木然地任雷天宇扳着他的脸,没有任何反抗挣扎的欲望,只是逆来顺受地任人摆弄着,像个木偶。
雷天宇终于稍稍平静了一点,他放开手,徐枫晓立刻把头垂下来,用额前的乱发挡住了脸,微微咬了咬嘴唇,从后面的衣服下面摸出一把铁勺子,直接插进了饭缸里,慢慢地搅动着。
「晓晓……」雷天宇在床前半跪下,温柔地向上看着他,「你还在生我的气?」
徐枫晓不回答,继续搅动着饭,白色的米饭混合了红浊的菜汤,变成奇怪的颜色和形状。
「别吃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雷天宇爱怜地看着他,「什么都不问,对不对?我知道,我什么都不问,只要你回来……对了,你的腿……怎么样了?」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掀被子,却被徐枫晓腾出一只手猛地按住,雷天宇惊讶地抬头,正好对上徐枫晓的黑眸一闪,里面蕴藏的感情让他看不懂,是哀伤?还是失望?
「晓晓?」他不解地问,「怎么了?」
徐枫晓缓慢地缩回手,专心地搅着饭,什么也没说。
「我送你去医院?出事之后看过医生吗?」雷天宇努力地想让徐枫晓开口,「医生怎么说的?拍了片子吗?哪里骨折?严重不严重?晓晓,说话啊,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徐枫晓终于有了反应,他慢慢地看了墙一眼,说话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听根本都听不到:「雷律师,我不会起诉韩立本要求赔偿的,你可以不必费心了。浪费你的时间,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啊,晓晓,这是你的正当权益,我当然会为你讨回来!」雷天宇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你都不懂得要先签劳动合同吗?拖欠工资,工伤赔偿,这些问题的解决办法,你难道都不清楚?晓晓,你和那些民工不同,你是懂法律的啊,怎么还会这样呢?!」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徐枫晓依旧紧盯着墙面上的砖看,「雷律师,你不用再说了,如果你是为案子而来,我不会起诉的……有句老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叫:「……冤死不告状,穷死不借钱……」」
雷天宇愣了一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我不说了,那么,我们这就回家好不好?晓晓?」
「家?我早就没有家了。」徐枫晓简单地说,低下头,开始把饭往嘴里送,雷天宇一看见那简直和泥土颜色没什么两样的饭粒,心中一酸,伸手拉住了他,柔声说:「晓晓,别吃这个了,你再忍一忍,回家我马上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还是我们路上去饭店先吃点垫垫?怎么都好,我们回家吧?」
「雷律师请你放手。」徐枫晓生硬地说,用力一挣,手是挣开了,勺子里的饭却洒了被子上到处都是,他把勺子放回缸子里,伸手拣起被子上的米粒,一粒粒塞进嘴里,被子脏得已经看不清原来的花色,从里到外,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晓晓……」雷天宇惊愕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所措。
「我已经说过,跟你没关系了吧?」徐枫晓冷冷地笑了,「还是我……说得不够清楚?让你以为我是在拿架子吊你胃口?很抱歉了,雷律师,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民工,没那么多心思,你也只把我当成是一个普通民工好了,这种人,市里还不知有多少,你要一个个地关心过来,只怕你没这个时间。」
他说完就重新舀起一勺饭塞进嘴里,埋着头,吃得又快又急,还没嚼两口就整个往下吞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雷天宇不敢再说话,怕呛着了他再出什么事,在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
前后只花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徐枫晓就把缸子里的饭一扫而光,最后拿起那块带皮的肥肉,放在眼前看了看,才一口塞进嘴里,微闭着眼,心满意足地咀嚼着,嘴唇上闪着油脂的光腻,
「味道真好……」他终于蠕动着喉结把最后一口咽了下去,舔着嘴巴满足地叹了口气,「还是有钱好啊,连我这吃白饭的人也能沾到光。」
他睁开眼看见雷天宇那一脸不忍,忽然噗哧一声笑了:「雷律师,你何必呢,好像我现在是水深火热,只等你来挽救一样,你觉得我现在很苦,我还觉得现在很好呢,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用去多想,不工作也有饭吃,虽然你认为这些饭菜难以下咽,我还觉得是好东西呢,再说,管他滋味如何,吃饱肚子饿不死人,就行了,讲究到最后,也不见得能多活两岁。是不是?」
雷天宇心情沉重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来当民工?晓晓,凭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
「我又有什么能力了?」徐枫晓打断了他的话,自嘲地笑了,「只不过是一个刑满释放份子……什么都没有……还有,雷律师你刚才的话有歧视民工的嫌疑,民工怎么了?我们不一样是在建设这个城市?我一样是靠自己吃饭,赚的是完全清白的钱,这叫什么?用劳动的汗水洗刷自己以前的罪恶?在里面,政府不都是这么教导我们的么?」
他吃力地把身子向下挪动着,用手臂撑起全身的体重,还在笑着:「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我知道律师的谈话时间都是要收费的,你不是来外调的吗?我也该睡了,看我过的日子还不好吗?整天吃了睡,睡了吃……」
雷天宇忽然伸手抱住了他,把徐枫晓的头紧紧按在自己胸口,让他听着自己一阵急过一阵的心跳声,过了很久才说:「回家吧,晓晓,我求你。」
徐枫晓毫无反抗地任他抱着,闻声只是淡淡地说:「请放开我。」
「你叫我怎么能放手!」雷天宇终于忍不住地吼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知道我这一年一直在到处找你吗?我只以为你是生我的气,不愿意见我,我哪里会知道你竟然这么作践自己!晓晓!晓晓!你要折磨死你自己,也折磨死我吗?!晓晓!你恨我,要打我骂我都可以,你不要这样虐待自己啊!…………你还要我放手,我能再一次放手吗?放了手,你又跑了……这一次让我再到哪里去找你啊?!晓晓!晓晓!……晓晓……」
两滴眼泪从他的眼中落下来,滴在徐枫晓的脸上,他像被烫着一样,微微一缩,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甚至是麻木,声音也没有任何变化:「你还是放开我比较好,免得弄脏了衣服。」
雷天宇心疼地抓住他的手:「别转移话题,晓晓,不管你答应还是反对,我都要带你走,别怪我,我不能再看着你这样下去了,就算你会恨我一辈子,我今天也要带你走!我早该在一年前就带走你,那样今天什么事都不会有了,你更不会吃这么多的苦……」
「恨是很花时间精力的事,我没这么多余,更别说一辈子了。」徐枫晓冷淡地说,「雷律师,你当然可以带我走,我没有力气反抗,也没有办法求救,我是一个人,没人会注意我的失踪……我的死活,完全由你掌握……可是,你不要忘了,这是犯法,你一个堂堂的大律师,好不容易才坐到这个位子,不要为了我这么条贱命,触犯法律,太不值得了。」
雷天宇微微地笑了,抬起他的脸,凝视着徐枫晓黯淡无光的眸子:「晓晓……值得的,为了你,什么都值得……我答应你,只要你身体一好,能自己走路了,你马上可以去告我非法监禁,我说话算话,就算是坐牢,也只是我欠你的,我心甘情愿……晓晓,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这是报复我的好时机,你想一想,利用我也好,报复我也好,对你,都没有任何损失的,对不对?」
他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我想,你也没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了,我们这就走吧?」
徐枫晓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说:「谁说没有?」
雷天宇惊喜地抓住他的手:「你愿意了?晓晓?!」
徐枫晓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我有条件。」
「你说!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说!」雷天宇迫不及待地凑过去,一脸期待。
徐枫晓咬着嘴唇,好像是下了决心一样,慢慢地说:「我……想有个私人的空间,你让我睡贮藏室也好,厕所也好……请给我一个单独的房间。」
「没问题!你还住原来的房间,我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都没有动过,东西都很全的。」雷天宇兴奋地说,「还有吗?」
「还有请你不要随便碰我,我不习惯。」徐枫晓的语调突然转冷,雷天宇吃了一惊,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好,我不碰你……除非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好不好?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摔倒,我做不到。」
徐枫晓没有理睬他,继续说:「最后,我要带自己东西过去,衣服,被褥……」
「晓晓……」雷天宇温言劝说,「这个就算了吧,家里什么都有啊,不会缺了你用的。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买给你啊。」
「那和我无关。」徐枫晓毫不动容地说,「这些全都是我的,我花钱买的,刚来工地的时候,没有被子盖,晚上就只好蜷着身子靠墙睡……这被子,还是一个老乡看我可怜送我的……今天不要了,将来,再叫我去哪里弄呢?你这么有钱,不会知道连被子都没有是什么滋味!」
雷天宇叹口气,想想既然徐枫晓已经答应了,没必要在这样的小事上斤斤计较,等到了家再说吧,到时候慢慢地劝他哄他,自然能解决,要是现在闹僵了,反而不好,于是也点点头:「好。」
徐枫晓像是满意了,垂着头说:「床底下有我的一个尼龙袋,东西装进去,不会弄脏你的车的。」
「说这些干什么。」雷天宇温柔地拥着他,「车还是你买给我的,六年了,我一直在用,还和新的差不多呢,等哪天天气好,我们出去兜风,嗯?好了,我帮你收拾东西吧。」
「不用!我自己来。」徐枫晓推开他,吃力地掀开被子,露出下半身来,穿着一件黑灰色的裤子,左腿从膝盖开始被剪开了,裤腿散着,下面的小腿用几根布条胡乱地绑着两块木板固定了伤处,脚上还盖着一块本来该是白色,现在却是土黄色的纱布,难以形容的臭味扑鼻而来。
「不行!你给我老实坐着!」雷天宇额上的青筋又开始跳了,他不由分说地伸手过去一把横抱起徐枫晓,小心地放到另一边:「我来收拾,你看着就好,等会儿,我们先去医院!」
「我已经在私人诊所看过了。」徐枫晓立刻反对,「他说没事,只要等着骨头长起来就好了,不用再去医院。」
雷天宇强压着怒气:「晓晓!听话!这已经化脓了啊,你还不去医院,要闹到截肢才去吗?!这是你自己的腿啊!我情愿自己断手断脚都不愿意你受一点伤害,你还不明白吗?!晓晓……现在什么事都不要说了,先给你看病,好不好?你就听我一次吧!晓晓!」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转身胡乱地叠起徐枫晓的被褥衣服杂物,一股脑儿地塞进大大的尼龙袋里,等到他全部装完了,再次转回身来面对徐枫晓的时候,他才低低地说了一个字:「好……」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