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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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河东-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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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猴子哭丧着脸望了我好几眼,意思是再不趁火打劫就悔之晚矣!故土像块强力无比的揪心磁铁,我哀叹对不起荠葭,背信弃义的叫她跑来扑空。于是拉住猴子就朝我们窝棚跑,再晚一步恐怕要被这股潮流抛弃!荒气像跟屁虫的亡命追赶,一路带着哭声说“燕子我呢?”我说你娘又没死,哭个么事啊——快去把缸里的米刮个一干二净!跑回住地,他拿着米袋像狗子淹死儿的慌张,哭哭啼啼的说:你们把粮食拿走了,我吃什么呢……

  猴子骂他是个猪脑壳,回古镇老子们让你讨饭睡街檐不成!这下荒气被骂清白了,像万恶的土匪一把掀翻缸盖,抱起瓦缸倒粮食;接着眼睛四处扫射,看还有什么值钱的,拽下一串干辣椒,用针在上面扎眼子。我恨铁不成钢地吼叫:荒气——你还在绣花!帮他抓起换洗的衣服塞进挎包:妈的再不走敌人就来了!荒气提起干辣椒串朝水缸没得冒泡,套在脖子说:这下九两变一斤,到县城卖个好价钱!

  刚要出门,吓得我一跳——副队长带领会计、贫农组长、民兵排长赶到!将我们堵在茅屋说:队里人一年活命的口粮全靠双抢,现在留得住人留不住心,你们这三袋米是用种谷换的,必须留下再走。猴子机警,趁其不备翻窗就跑。荒气的米袋被会计拽住,他像被王保长抓壮丁的嚎啕大哭,死死抱住米袋不放,说你们可怜可怜我春节没回家唻!我下放的安置费都给队里还不行……

  这是人家的种谷啊!米在山里是稀罕之物,比金子还贵重,说什么他们都不同意。我的米袋子被民兵排长一把夺走,顿时心里一阵悲凉;现在猴子变成荷叶包鳝鱼溜掉,他是不会讲朋友义气等我们的,回古镇对他就是回天堂,不认你是谁,谁阻拦他就跟谁翻脸。

  荒气哭得撕心裂肺的,与会计争抢米袋。绝望中,队长悄然出现在门口,说放他们走吧?人家还是十六七岁的伢呢……我含泪给队长连连作了几个揖。他挥挥手上的破斗笠说:走吧走吧,我晓得你们用米换路费,俗话说“一米度三关”,可千万别贱卖了啊!

  一旦出门,荒气抹泪嘿嘿嘿地笑出声,说他是假哭。我哪还有心情听他扯淡,扛着米袋拔腿奔跑。幸好猴子还蹲在路口等候,听见我们呼喊他腾地站起。三人欣喜若狂拥抱在一起。猴子笑得泪流满面,说你们再晚来一步,我就走了……

  一路上我们三人勾肩搭背,油腔滑调地唱起《知青回家歌》,“乘上隆隆的火车、告别码头的汽笛,一路风雪回家要看我爹妈。肩扛糯米袋、挎块大糍粑,手里提着母鸡和老鸭,沿街小伢撵着问我什么价?伢们呐——这糍粑和糯米,来得不容易,一年四季累得汗直滴,这母鸡和鸭我是不卖的……”山路弯弯像流畅的音符,有绿水青山作背景,我们唱得白云徜徉,山风也有情。

  这些歌太正经了,不对猴子的口味,他故作姿态丢媚眼,翘起兰花指,哑声嗲气唱《乡里人进城》——“为什么电车长了一对辫子,为什么剃头用小包车来推呀,为什么城市找不到茅坑啦……”他猴劲上来连蹦带跳的,唱得像变了味的酸菜坛子,惹得我们酸掉大牙想吐,笑着说丢他祖宗的丑。你越说他越搞笑,唱《有个姑娘找对象》——“找个当官的怕扯谎,找个当兵的怕打仗,找个知青怕下放呀……”我和荒气嘻嘻哈哈的胡编乱造歌词,为他添盐加醋,笑得喘不过气。

  唱得乏味了,三个人你挠我一下痒、我提你一脚的,像猫狗追撵打闹,疯起来恨不得吃人。这种从小形成的恶习难改,觉得这样才亲热、才够味、才算兄弟;一旦变得正经八百的,双方关系肯定不正常,不是有隔阂就是发生争吵。但是隔阂日子过不了两天,三个又死皮癞脸的,像糯米稀糖的搅到一起。

  虽山路弯弯且漫长,但心情舒畅不觉得累。不知不觉来到火车站,听见汽笛都蔫了,兜里没有钱买票。情急之下三人在火车站前的集市摆摊,荒气摇着破草帽像收破烂的吆喝:我们知青要回家啰——三袋米一串辣椒便宜卖!临街卖米粉的闻讯跑来。没等我和猴子定价,狗日的荒气回家心切,将每斤一角二分的米,竟狠心八分给卖了!那串干辣椒的针眼也是白戳的,他一把甩给人家——白送!这下亏损得像千万条毒虫噬心!见荒气在一分两分地数零钱,我顿时火冒三丈,捋起袖子说:对不起荒气,今天我认你是兄弟,可是这拳头它不认得!荒气害怕挨打,尴尬地笑得比哭还难看,可怜巴巴的望着我说:燕子、老大,你饶了我吧?如果有翻身发财那一天,荒气把你当爹供着……

  我恨得咬牙切齿,但对他怎么也打不下手,泪水在眼眶里只打转。之前大家算计乘船要将近两天一夜,加上三个人十八餐饭钱,费用怎么也不够。虽说搭火车贵,但只要买两张票,三人变戏法逃票,可以当天到家。本指望将米换一张半火车票,加上我爸爸给的路费,大家马上可以实现胜利大逃亡。每人扛着五十多斤米走了十几里的山路,竟被荒气这个王八蛋贱卖,凑不齐两张票钱我们怎么回得了家?可是荒气又没做错,我们哪有时间像集市的农民熬价,不贱卖又有什么办法呢?猴子比我还心痛,急得像狗咬尾巴地说:时间不早了,趁天黑前快找车走吧!我茫然望着天边的夕阳落泪:回家,谈何容易哟……

  火车站对面是汽车站,沿线到处是惊惶游走的知青,在了望去省城方向的公路,都企盼当《铁道游击队》的“李向阳”,一旦货车停下就蜂拥而上,抱着开到哪里算哪里。可是路过的司机不敢停,见状加大油门呼啸而去,叫我们望眼欲穿,希望一次次落空。夜幕渐渐降临,像化不开的浓愁,今晚我们怎么办啦?那马达是我们的希望之声,可是公路上已经听不到汽车声了!大家心急如焚,脚比铅还沉重。望着知青们挎包、驮米的悻悻散去,我庆幸荒气抢先把米卖掉,现在落得无牵无挂一身轻松,免得到时像土财主逃难的,不知顾哪头。

  听说晚上有路过的货运列车,我们随波逐流涌到火车站,惊惊慌慌打听有没有车停站。这时站台提号子灯的“李玉和”成了跛子的屁股——翘(俏)蹦了,被我们知青一下提拔成总调度长,围着他问这问那的。只要他一声令下——煤车到啦!知青们像听到空袭警报的,慌作一团,不等煤车停稳蜂拥朝上爬。然而这是个小站,火车稍停即开,爬车十分危险。在老三届知青里,我们年小体弱属于末尾的一届;但这时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都拿出吃奶的劲拼命,一次次将我们挤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猴子属亡命之徒,钻人家胯裆爬上车,扭头见我和荒气在人流中像溺水的,急得大声呼叫你们拼命抓住扶手!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纵身跳下加速的列车。几经反复弄得心力交瘁,直到下半夜,车站失去精兵强将,我们才勉强挤上东去的煤车。离站的汽笛既惊心动魄、也欣喜若狂——这狗日的车,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顿时我和猴子荒气热泪盈眶,紧紧拥抱在一起,都泣不成声地哭。

  列车轰隆隆地开进黑幕,我们豪情激荡像骑上奔驰的战马,真个是“大风起兮,云飞扬”!正要放声高唱《知青回家歌》,风呼啸骤起,顿时车厢煤沙弥漫,堵嘴钻鼻的喘不过气,三人赶紧背过身子。夜风携着彻骨的寒气,如针刺般地钻心锥骨,知青们都抢占车厢背风角落。我们三人萎缩蹲到一块,掏出挎包里所有的衣服缠头裹身;可是仍然抵挡不住寒冷侵袭,冻得人止不住地哆嗦,三人只好抱团取暖。猴子冷得受不了,说这狗日的车咋还不停呀!半路会把人冻成僵尸的!刚才爬车猴子像越狱逃命的,如果车真停了他不急得抓墙才怪。车厢里的知青笑我们像“三毛流浪记”,没买车票还这么多意见。我和荒气冻得嘿嘿嘿地笑,劝猴子省点精神,今晚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能坐上这种车是一辈子的幸福呢!

  黑夜里大家屏声静气在听,呼啸的疾风和单调的铁轨碾压声像催眠的。在这群高年级的知青中,我们像混进来的三个流浪的乞丐,在凛冽寒风中冻得牙关打颤、四肢麻木,实在疲惫困倦之极,倒在角落渐渐进入梦乡。

  这列煤车也真够意思,在黑幕中隆隆奔袭不停,直到冲破黎明迎来天边的朝霞。在温暖的阳光中,我们三个睡得像滩烂泥。朦胧中有人惊叫,接着将我们打醒:还不赶快起来!车要开了——运到发电厂会把你们当煤烧掉的!我吓得拉起猴子和荒气,一帮知青在慌不择路地跳车,火车喘着粗气即将离站。好危险啦!幸亏被好心的知青叫醒,我们刚跳下车,火车一声长鸣隆隆开走!

  睡了一觉疲倦顿消,精气神被晨风激灵,顿时我们三人眼前一亮,像见到亲娘似的叫起来——原来是西郊火车站!望着久违的省城郊外风光,我们欣喜若狂,一路风尘终于回了!回过神一看,我哈哈大笑——猴子、荒气浑身煤黑,只看见两只白眼珠在眨。猴子荒气指着我大笑,说燕子你咋变成黑脸鬼王了!三人你笑我我笑你的,都像从煤堆中钻出的屎壳郎。

  知青们围着货场水管饮水、洗涤。我们洗净满头满脸的煤灰,然后背起流浪包,在铁轨枕木上蹦蹦跳跳,不由得唱起《知青畅想曲》——“武汉,雄伟的江城,我们那可爱的故乡!雄伟的大桥,横跨龟蛇山,桥下波浪汹涌澎湃……”空旷沉寂的城郊货运场,阳光普照下金色的铁轨,一时歌声四起,知青们背负行囊哼着知青歌,跨过琴弦般的铁轨散去。

  插队落户不到一年,省城恍若隔世,我们像乡巴佬进城的左顾右盼,宽广马路的汽车喇叭声、阳光下的高楼大厦、街头来往的人儿,以及冰棒雪膏的叫卖声……这一切的一切,简直太亲切太熟悉了,三人热泪盈眶,恨不得跪吻故乡的热土。

  两天粒米未沾,边游走边观赏。一旦路过街边的餐馆,饥肠被飘逸的香味搅得疼痛难忍。我和猴子荒气不约而同跑进大堂,一眼看见案板上解剖的新鲜猪肉,三人馋得垂涎欲滴。以前荒气当少爷吃惯大肉大鱼,踮起脚指着紫红的猪肝叫喊——来碗粉丝鸡蛋汆猪肝汤,要五角钱大份的!猴子对钱心痛得不得了,说五角钱要买十几个草鞋样的大烧饼,一次把人胀得翻白眼,这猪肝汤太贵了。我无所谓,倒是荒气不管不顾的,死活要吃。猴子扭不过这落魄的少爷,只好妥协。

  瞪着锅里翻滚紫嫩的猪肝、透黄的荷包蛋、雪白的粉丝、青翠的菠菜,三人早已按捺不住,等厨师洒完葱花胡椒味精,捧起大汤碗像饿牢放出来的连吃带喝,半边脸埋在碗里吃得呼啦作响不换一口气。直到吃光喝尽才抬头,连饱嗝都不打一个,脸庞沾着汤汁和沮丧,这味道简直是好得没法形容。可是,久未沾荤的肚子得寸进尺,比不吃还难受,而荷包的钱坚决不同意。我咬咬牙说:还吃一碗吧?猴子说这碗猪肝汤吃得好后悔的,把人变成喂不饱的狗,就算再吃十碗也满足不了胃口!坚决不吃了——多余的钱还要留给我太。荒气意犹未尽的,舔舔嘴边的蛋黄感叹,这辈子再也没有比这猪肝汤更好吃的了。

  接下来的事更灸心。看到荒气满眼迷惘,我和猴子明白其中涵义,他没有家,难办的是他不肯随我们回古镇,这样长时间坐在餐馆也不是个办法。其实我知道他想去湖南找他爹娘,他曾说过想偷笔钱当路费。为此我的心像翻江倒海地难受,害怕他狗急跳墙做傻事,一狠心拿出六块钱说,这是我的卖米钱和部分路费,真舍不得给你,走吧,送你去码头。接着我暗示说,回小队就当铁道游击队爬煤车,不买票手上的钱就是多余的。猴子听得满眼惊惶,假装不懂。我只好吹糠见米地说:猴子,大家兄弟一场,你总得表示一下吧?他极不情愿掏出两块卖米钱塞给荒气说:以后你要还给我!然后如释重负起身。

  去码头的路上三人高高兴兴的,终于了却一笔心愿。可是临到窗口买船票,荒气愁得不知是走还是留,点钱的手只哆嗦。送上船,荒气的眼泪哗地流出,抹着泪说他会回古镇的,要我们等他一起回小队……

  几声汽笛,船缓缓启航,荒气扶着船栏泪流满面,不断对我们挥手,那样子就像与学生时代告别似的,直到他随船消失在云水间。我和猴子看得心里好沉重,伤感我们已经由学生蜕变成社会青年,就像*唱的那首黄歌: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十)、风起云涌
(十)、风起云涌

  如同所有知青的心病一样,一旦告别学生时代,就刻骨铭心地怀念。我和猴子荒气都梦寐以求想重返课堂,可是,那天堂般的日子如同古镇连接外界的板子桥,已经被洪水冲垮,我们隔岸可望而不可及,回不去了。

  刚读完初中一年级,*爆发,我一夜变成“红卫兵”小将,忙着揪斗学校当权派,给剥削阶级成份的老师挂牌、剃阴阳头。多少年来盼望哪天能甩掉累赘的书包,*竟云开日出、梦想成真。不上课的感觉*,连红领巾都没戴过的我,竟然天上掉银子过了把官瘾,当起 “扫四旧”的抄家队长!从此像穷汉一夜暴富风光起来,成天唱着语录歌、高呼口号,给地主资本家戴高帽子游街,将他们房屋挖地三尺找金银财宝。

  轮到抄荒气的家,我顿时傻了眼,恨不得哭,心里难受得像沙子在擦。我带着一群红卫兵走进荒气的家,他爹娘战战兢兢像来了日本人似的,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迎接。荒气一看是我,竟忘记自己的身份,惊呼起来:燕子燕子,伙计——你咋抄我的家啊?!见他仍拉着死人一样的我,部下推了他一掌:你这狗崽子,竟敢拽我们队长的红袖章!我头像夹在胯裆里的不敢抬起。人家高呼口号: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举臂随声附和,像斗争的对象不是荒气的爹娘,而是我,整个抄家过程脑袋一片空白,比受酷刑还难受。接下来的节目是剪荒气爹娘的阴阳头、跪搓板、挂牌戴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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