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上足发条的人偶,毫无反抗,就势坐在地上没起来,微低着头,连表情都看不见了。接着赵玫将目光转向黎静颖。
已经没有办法再袖手旁观了。
黎静颖短短半秒就在心里作出了判断,为了表明和赵玫统一战线,象征性地跟着推搡一下摔倒在地的女生的肩,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说了句:“滚远点。”
其实赵玫递来的眼神意味很明确,那就是“如果不欺负夏树,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而黎静颖非常心知肚明,赵玫是怎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只是不情不愿地做了回帮凶,女生彻底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对方回击的靶心。
被推倒后身体俯得更低一点的夏树顺势拽起刚才掉在地上的书包,以极快的速度朝黎静颖身上甩过去:“你才滚远点!”身形单薄的女生毫无疑问被撞得摔出去一米多远。
不仅黎静颖,连赵玫都愕然加茫然了。
男生们这才觉察身后正爆发世界大战,赶在两个看似文弱的女生扭打成一团之前手忙脚乱地把她们分别拖向安全区域。
“去保健室吧。”风间查看着夏树手肘和膝盖处渗着血的擦伤。
夏树拎起书包倚墙而立,往远处同样关心着黎静颖伤势的程司望了眼。又望见还被晾在事发现场的赵玫。单手把风间推开一段距离:“不用你管。”说着便独自走向保健室,途中和赵玫擦肩而过。风间不是程司那样会穷追不舍的个性,随她去了。
(四)
夏树和黎静颖的战争并没有告一段落,反而愈演愈烈。
准确地说,是因为夏树的敌意激怒了黎静颖,单向战争很快变成了双向战争。但无论怎样,程司、风间和赵玫在感到无法插手的同时,都觉得这战火燃得有点莫名其妙。
周一,夏树改了发型,扎两个贴脑袋的小辫。走向座位的一路都接受着程司的注目礼,到最后忍不住问:“你干吗?”
“没干吗,觉得你今天挺可爱的。”让人几乎要怀疑不久前奇怪的斗殴是他的幻觉。
然而几分钟后,“可爱”的夏树又变回那只被激怒的蟋蟀,停在教室前方冲着扎堆的赵玫和黎静颖大吼:“别再说我坏话了行吗?我没招你没惹你看见你绕道走你还想让我怎样?”
不知这引线又是从哪儿燃起的。但目标不是两人却是一人。
黎静颖翻翻眼睛,从女生堆里站起来,用嘲讽的语气慢吞吞地反问:“你又知道我说的是你了?哼。哪儿来的疯狗,自作多情胡乱吼。”
整个班级的学生都安静下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颗看好戏的八卦心,实在是局面太过戏剧化,让人不得不看,当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本该尴尬万分的夏树脸上,可她却悠哉悠哉地缓缓笑起来,声音不响但清晰无疑地再度反问:“你又知道我吼的是你了?”
若不是情感亲疏有别,程司倒是很想为夏树的机敏拍手叫好。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预计到黎静颖可能爆发,赵玫可能加入,在教室打起来几个人都会更加难堪,于是他顺手把站在原地微笑的夏树拽出了黎静颖的视野。
“你以前是不良少女吧?一定是的吧?一定是!”男生敲着夏树脑袋,“才转来几天呀,就生了两回事。”不知为什么,对夏树讨厌不起来,反而真心觉得和她相处没什么压力,看见她反击排挤她的人,哪怕其中有自己喜欢的女孩,也感到大快人心。
但夏树不知道程司的真实感觉,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等到明白他不过是说笑,才恢复镇定。“佩服我吧?”跃上双杠坐着,一边晃着脚。
“什么……啊!乱七八糟!有什么可佩服的,有勇无谋。”
女生隐住笑,安静地望着他片刻,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被外套口袋中传来的突兀震动声打断了。
无谋?
只是你不懂罢了。
天真的,单纯的,直接的,热情的……你的世界是这样。看见的全是表面的胜负,看不见隐匿的心机。
程司瞥了眼夏树的口袋:“你接吧。”表情是“不用在意我”,还颇有礼貌地退开一段距离。
夏树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按下接听键。
“……开学了吗?”
“嗯。”
“一切还顺利吗?”
“嗯。”
“要听爷爷奶奶的话……”
“嗯。”
……
从程司的角度看来是个无趣度满点的电话,令他有点奇怪的是虽然女生一直只是在“嗯嗯”回答,但神色却奇怪地凝重。待她阖上翻盖,他抑制不住好奇心问道:“什么人啊?”
女生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发声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哽咽的:“我爸爸。”
(五)
“我猜你就在这里,骑士精神不灭呵。”风间来操场边找程司,顺便带来三罐饮料。夏树用不着去问“你怎么知道我也在”的傻问题,只接受那第三罐饮料外加“听说了你的英雄事迹”的问候。
“大概,她们气也该消了。回见。”夏树感觉插在两个男生间聊天有点别扭,从双杠上跳下来道别。
程司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我保证还有危险,女王赵的核辐射总是旷日持久。”
“她应付得来。”风间评价说,“夏树虽然体力略逊,但头脑够聪明。”
“够聪明?”没看出来,“够冲动才是正解吧。”
“这可不是冲动。”风间挑挑眉毛,“和对手在公共场合正式翻脸是一招好棋。从此以后谁都知道黎静颖、赵玫和夏树之间有过节,对方要传她坏话就没那么方便了,因为大家都会打折听。”
就算风间说到这份上,程司也不能完全理解。“嗯?现在开始替她说话了?开学时不知是谁说她‘不是善主’,还跟我故弄玄虚说什么‘直觉’呢。”
“我说她聪明没错,可我说她善良了吗?”
虽然程司平时一贯啰嗦话多,但遇到诡辩拌嘴却从来不是风间的对手。
“她其实也算不上‘不善良’,女生嘛,谁没有点心机?——虽然那是我毫无概念的境界。夏树她家庭不幸,在学校还受赵玫她们排挤,反击几下也是正常的。“
“她家庭怎么不幸了?”
“爸妈离婚,妈妈跟有钱人跑了,她被判给爸爸,爸爸不久前又再婚了。”
“听起来很耳熟。”
“嗯?”
“你确定不是某个苦情剧女主角的官方狗血设定?”
“你不信?”
“一个字都不信。”
“不信……我们打个赌?”
“赌注随你定但是证据你去找,如果你不能证明夏树是个苦情剧女主角就算我赢。”
“无异议。”
男生们打起无聊的赌总是不计后果,而为了去证明自己是赢的一方更是不惜代价。程司所能想到的最直接最快的方式就是去档案室偷出夏树的那份,当然,这个计划被他以兴奋又刺激的语气告知风间后,却只换来对方冷静的评价——“蠢死了。”
如果没有风间的帮助,当然是不堪一击的不可行方案。
“如果你能使用你那张无比纯良的帅脸辅以无比可靠的声音诱开办公室里的值日生,我将把最终收益用于请你吃饭。”
“也就是说我在帮助你骗出我的钱为饭局埋单。”
“哎呀,不要那么斤斤计较嘛。”他耍出杀手锏腔调,往风间肩上靠去。
风间受不了男生腻人的撒娇声,用尽全力卸开像米袋一样沉的脑袋,默许了他愚蠢的计划。
风间是优等生、学生干部、美少年、可靠学长,只需在办公室门口微笑着晃一晃,甚至不用开口,一年级的值周生就能手匍额匐跟着走。
尽管他一直不承认,程司还是管这叫“色诱”。
眼下程司顾不上嘲讽他,赶紧趁机溜进档案室翻出自己班级的档案,再找出属于夏树的那份。
厚厚一叠,从小学到高中的,男生好奇地顺序看过去。
目光移动到评语中的某一行。
猛地呆住。
绿光在复印机中缓慢滚过,发出有节律的噪音,像杂乱的音符在心里敲,靠在外箱上的手肘感觉到灼热的温度。
程司只影印了高中的那张,甚至觉得连这也是错的。
即使事后风间证明了夏树母亲那行的空缺,也提不起兴致去大快朵颐。
无法再安心。
愧疚与同情该怎样清算?程司觉得最好用必胜客外卖去等价代换。
于是事情演变成:翌日,当夏树在午休时分被以各种奇烂无比的借口留在教室,直至课桌上一字排开各种丰盛佳肴,依然茫然无措。
“这什么意思?”
“我请客。”男生潇洒地打开披萨,“当然啦,付账的是风间。”
果然是他的风格,夏树笑起来,问:“那为什么平白无故要请我?”
男生嬉皮笑脸给不出靠谱理由,女生只好转向风间问个明白,可没想到风间是一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请你客”的扑克脸。
风间当然说不出“我们拿你打赌了”的话,况且他觉得就算打个小赌也无伤大雅,夏树并没有任何损失,程司这样小题大做他也无法理解。
(六)
“怪人。”
上学路上,夏树碰见程司时已经更新了称呼。
男生停下车笑着回过头:“只不过几个披萨而已啊,还谈不上怪吧?”
“没有理由,没有下毒,这还谈不上怪?”
“你就不懂得要用‘谢谢’回报有好施之心的人吗?”
“当然懂,早就对风间说过了。”
玩笑开够了,夏树未经允许就跳上男生后座:“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这样没来由的好意让人感到不自在。像以前那样正常相处,不好吗?”
如果“正常相处”指的是能够心无杂念地环着他的腰;安心地看住他制服衬衫的线条;隔着衣料相接处的皮肤蔓延开绵长的暖。那样的异样都不觉得异样,那么很遗憾,连夏树自己都做不到了。
不记得上一次手是放在哪里的,不记得上一次目光是放在哪里的,不记得上一次是由于什么才感觉不到手臂间灼烧般的阵痛。
他有些特别的举动,哪怕你攥着理智不断提醒自己那不可能有特别的意义,但心不受控制地跳动过几次,脉搏不受控制地紊乱过几次,他就不得不变成了特别的人,不会再是以前那个。
程司不会有夏树这么多敏感纤细的念想,夏树对他来说同样是特别的人,但特别的意义却大相径庭。
因此,他虽然知道有朝一日夏树发现他的小秘密会生气,但他对女生生气程度的预估却远远不足。当面对这种局面,他甚至不能理解夏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应。
“给我个解释。等等,别告诉我是你在马路边捡到的。”
程司拿着从自己书包里掉出来的夏树的影印档案无言以对。
“别介意,只不过是……打……打赌……”
“打赌?”夏树冷笑一声,“我把你当成朋友,你却拿我打赌,调查我的档案……”
赌气的责备话大半没听进去,只感到脑袋中充满嗡嗡噪音,程司追着转身离开的夏树在走廊上拉扯,成功让她停下之后才看见她的眼泪正划过脸部曲线往下落。
女生把揉成团的复印纸砸向他的脸。
“你真是世界上最贴心的好朋友!”
程司不是没有防备,但还是给砸了个正着。纸张折叠产生的棱角在来不及眨眼的瞬间硌住脸,拉出一道痕,再落向地面。痛感没有随施力物的消失而消失。
一个怔忡间,放走了她。
“阿司你终于也开窍啦,没错,就该离那女人远点。”
“什么……胡扯什么啊?”反映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对方指的是夏树。
“你不是不跟她说话了吗?”
“……没那回事。”只是心里某处被滚过的眼泪灼伤,不知该如何相处了。程司想不出一个完美的道歉。
赵玫好像很失望:“切,我还以为你幡然醒悟,识破那女人的真面目了。“
“她又没做错过什么,你干吗老和她争争斗斗。“
“别来对我说教,她就是做错了,你不懂。“
不能完全理解,但一定是错了。
错的那个人不是夏树。
(七)
两个人的对面无言在赵玫看来是一种局面,在黎静颖看来是另一种局面。程司先是对夏树大献殷勤,接着又尴尬相对,这绝对不能用单纯的“古怪”来形容。
问当事人之一程司,只得到支支吾吾的敷衍。问看似知情的风间,也缄默不言。
“你看那两人像是闹了矛盾吗?”一起去上计算机上机课的路上,黎静颖征询赵玫的意见。
女生想想,程司当面否认了矛盾一说,于是摇了摇头。她半垂眼睑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却使黎静颖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经过教学楼间的广场时,太阳光从头顶直直地往下打,脚下的阴影一会儿左移一会儿右移。黎静颖再找不出什么话题,脑子里好几种猜测在打架。
等到已经开始上课,赵玫才略微察觉到黎静颖有几分不正常。
唯一对全局知情的只有风间,他明白程司为什么难堪,也明白夏树为什么生气,甚至明白黎静颖为什么反常地坐立不安。但出于某种私心,他不愿说穿。
午餐时大家依然聚在一起坐,然而气氛却愈发僵,对话只存在于风间与赵玫之间。
“藕片咸了。食堂最近总像倒了盐罐。对了,数学布置作业了吗?”
“没有,老师只说午自修时她过来答疑,应该会顺便布置,不过精炼上的二项式定理那部分总归是要做的。”
“二项式定理?那么复数就不做了?”
“前天就布置做完了呀,你没做吗?”
……
为了掩饰尴尬,风间迫不得已使对话毫无间隙地进行下去,到最后演变成综艺竞赛中的速问速答。夏树从不远处的过道端着餐盘经过。赵玫又义愤填膺,对着她的背影骂道:“贱女人。”
“行了,还在闹不团结。”程司终于开口。
“你这人,怎么不相信自己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你才认识那贱女人几天啊?”
“有道理,比起生面孔,我应该相信‘从小到大’动辄打我的‘好朋友’。”
赵玫不理睬他的嘲讽反语,用半截筷子比着:“前天她还把一条这么长的小青虫放进姚小言的书包里,把姚小言吓得嚎啕大哭,到现在还在被选修课上那几个没人性的男生嘲笑呢。”
风间朗声笑道:“那还真是干得不错。”
赵玫白他一眼,又举一例:“昨天下午王婷参加游泳队训练,结束后发现自己的衣服都不见了,最后只好裹着浴巾穿越操场跑回寝室换衣服。”
“是夏树干的吗?”程司光在脑子里想想那些场面就乐得不行。
“除了她还有谁?还在衣橱里放了张写有‘生日快乐’的贺卡署名‘夏树’,简直不气死人不罢休。我敢打包票,这一定是王婷一生中最‘快乐’的生日。”
“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