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三生·永劫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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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三生·永劫之花-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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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坚信陆鹤夜能带他看到最终的风景。

十八年来他从未怀疑过。

然而他现在迟疑了。

老神官发现,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他从来不知道,这前进路上的一切,之于陆鹤夜,到底是怎样的风景。

他看到的是他尊奉的皇子登上御座,煌煌盛世,那么陆鹤夜看到的,是什么呢?

就在刚才,诏书到达,所有人都力劝陆鹤夜不要回去,年轻的皇子只是一笑,便潇潇洒洒地离开,一言未发。他跟了出来,站在陆鹤夜身后,本来笃定他不会回去自投罗网的,现在,却不敢确定了。

不安随着沉默四下蔓延。

“请问殿下在看什么?”长久的不安之后,老者极其难得地主动询问。陆鹤夜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山川森林。

风簌簌地响,有归鸦夜鸟飞过,振翅的声音都是凄凉。

过了不知多久,陆鹤夜才慢慢开口:“虚无。”

说罢,他转身而去,与他最忠实的幕僚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老神官很清楚,他无力回天。

他和他的主人所看的,从来不是一样的风景。

东宫接奉敕令,于当日折返回京。

他回京的当日,正是十月上亥之日,永顺帝带着纤映在内藏寮供奉亥子饼,以祈百病祛除的时候,陆鹤夜的太子仪仗慢慢行进了京城。

在朱红步辇驶上朱雀大道的一瞬间,杀气腾腾的兵卒们立刻包围了辇车。→文¤人··书·¤·屋←

森寒刀枪反映日光,于车壁上漾出一层一层水波一样的纹路,马车里一声轻笑,一只握着泥银扇子修长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扇子清脆一合,徐徐挑开帷幕。

那一瞬间,曾经的大司祭长,如今的东宫,衣是黄丹禁色,金冠广袖,似笑非笑,眉目之间清华优雅,容止摄人得近乎妖异。

四周立刻寂静,他唇角慢慢弯高,扇子徐徐展开,掩住面孔,眼睛微微闭了一下,又轻轻睁开。

再度睁眼的刹那,片刻前那种慵懒自若一扫而空,于那张清俊面孔上浮现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杀伐决断!

他道,引路吧。

此话一出,领头的将军僵硬地看着他,陆鹤夜含笑,唇角微高。

就这么僵持着,陆鹤夜的表情越发轻松,而被他凝视的男人则慢慢地开始发抖,最后仿佛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一般,忽地跪倒在地。

“请……请殿下入宫……”男人发出了近乎悲鸣一般的声音。陆鹤夜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生而为皇族贵胄,万象众生向他屈膝下跪,理所当然。

这个应该被押解入宫的皇子,在步上清凉殿的时候,那种从容不迫,让所有人都有了一个错觉:他才是这最高殿堂的主人,他如今缓步归来,不过是要回属于他的帝座。

站在廉前,看着御座上的父亲,陆鹤夜的唇慢慢挑高,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他于御前整肃衣冠,缓慢而庄重地摘下头上金冠,拿在手上看了看,片刻之前那种近于庄严的郑重忽然全部消失不见,他掉转视线,凝视向父亲,慢慢地慢慢地笑开,然后,松手。

代表着与至尊之位仅差一步的冠冕,如同一件无聊的被抛弃的玩具一般,跌落尘埃。

陆鹤夜被捕!

剥去黄丹色的华服,被押下殿去的陆鹤夜与沉羽擦肩而过,本来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现得毫不在乎的陆鹤夜,忽然在这一瞬间停住了脚步。

沉羽也停住了脚步,但是他没有回头。

他能感觉到,陆鹤夜长久地看着他,却没说话。过了片刻,陆鹤夜忽然笑了一声,就此走出去。

沉羽知道,有什么要发生了。

果不其然,当天夜里,传来消息,一直作为人质抵押在陆鹤夜那里的他的母亲——暴毙。

段之二十一 入灭

陆鹤夜被宣判的罪名是谋逆大罪。

摆在永顺帝面前的罪证桩桩确凿,其中包括毒杀前太子、阴谋暗杀原纤映等等,数不胜数。按照道理,这样的大罪至少应该斩首,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永顺帝下诏,将陆鹤夜削为臣籍,由莲见押送至北关。

人们都说是永顺帝父子情深,不忍让自己这个长子就此死去,但是处于政治中心的人们都知道,这个决定哪里有这么简单。

北关一直是燕氏一族的老巢,将陆鹤夜发配到那里,其中玄机就玄之又玄了。

沉谧在陆鹤夜入城当时就奔出京都,率领军队直杀向鹤夜之前所在的那个别庄。陆鹤夜虽然不在了,但是他的很多心腹应该还残留在那里,现在奔去,说不定能说动几个,分了神庙的一部分神卫兵权!

结果人马刚出永安京,正要渡河,河对岸忽然渐次亮起了火把,只见一匹雪白健马上,一身猎装的燕莲华笑吟吟地控缰而坐。

他那张秀丽堪比女子的面孔,在火把掩映之下,诡秘且优雅。

两军阵前,他扬声问道:“兰令何去?”

沉谧立刻便知道,他今天,是到不了别庄那里了。

他勒住马,优雅面孔上浮现出一丝苦笑,随即立刻风度翩翩地向燕莲华颔首:“不过兴趣偶来,打算踏晨露去野猎而已。”

燕莲华笑了一下,白皙手掌抚上腰间那柄前朝神官所佩之刀:“那在下可否与兰令同乐?”

朝远处别庄的方向看了一眼,沉谧无声地低低叹息,然后弯唇一笑,道:“在下求之不得。”

燕莲华也笑,欠了欠身,道一声请,便率先策马而去。

当沉谧与莲华在夜色中相携而去的时候,莲见一身雪色神官衣袍,慢慢地拾阶而上。

山庄已被莲见的军队控制,她走上去的时候,隐隐约约能听到不知道哪个女官在哭的声音。

大势已去,大难将至,人心惶惶。

莲见无声地走入,脚下的木屐叩着庭院里的石子路径,脆生生响着,在夜里格外的空。

到了正堂,她嗅到一线茶香,于是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再抬头看去,看到有一个老神官正在殿上煮茶。

有着端正姿容的老者看了一眼莲见,无声地向她比了一个手势,莲见略点了点头,坐到了他对面。

茶釜轻沸,老人动作流畅地奉茶。莲见饮尽了一杯之后,老人双手放在膝上,笔直看向她:“在下并不想侍奉二主。”

意料之中的对话。莲见没有立刻回答,她轻轻垂下眼,漆黑的眼睛被同色的额发遮蔽,宛如夜色包裹着的黑玉。

过了片刻,她才慢慢开口:“侍主以忠,固然是为人臣者该尽的忠义,但是,为主复仇,才更是本分。”

老神官没有说话。

莲见伸手,倒了杯茶,放到了他的面前,就着这个姿势,她抬头看向对方,烛光摇曳,被她凝视的老者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安静地沉进一泓泉里,四周一切都无声寂寞。

“您可要为东宫复仇?”

“这次事件,您敢说与自己毫无关系?”老人平静地回问。

莲见也同样平静地看他,一字一句:“挥刀之人逍遥,您却要问罪于无知之刀吗?”

这件事情很清楚,主谋纤映,从犯沉谧,燕氏一族并没有沾染杀害皇族的鲜血。

老人慢慢地闭上眼睛。

“我相信您此刻愿意一死殉主,但是相随于九泉,真的是东宫的愿望吗?”

说到陆鹤夜,老人忽然笑了起来:“如果是东宫的话,他根本对这些都无所谓吧。”

陆鹤夜的眼里,所见只有虚无。

“那么,对于您而言,什么是重要的呢?”

老人愣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也茫然了。

是啊,他现在想要的是什么呢?

看他怔怔,莲见站起,按住了腰间佩剑。

“您对东宫的忠贞,在下也甚感佩服,若您执意一死,我愿现在就斩下您的头颅,全您殉主之令名。若您愿意存心血以图抱负,那么我可以待事成之后,再斩下您的头颅,以全对东宫的忠义之心。

“您自选吧,无论那样,我都必然不会让您的血被宵小所践。”

老人盯着她,慢慢地笑了出来。

莲见又道:“我出京之时,我的兄长据理力争,暂时保下东宫御体无恙,同时东宫也将移驾北关,至少一时无碍。”

老人点点头,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您眼中所看,这普天之下的景色是什么呢?”

莲见想了一想,慢慢抬头,同样缓慢地回答:“我眼前所见,乱世未定,但是我相信,刀剑之后,总会盛世承平。”

老人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深深地向莲见低头。

神庙神卫,尽归燕氏所有。

以陆鹤夜的被捕作为结局,朝廷中数股势力博弈,瓜分了陆鹤夜遗留的资产。

莲见将鹤夜押赴北关,她获得了神庙的兵力;纤映去掉了她最大的政敌;沉谧则获得了东宫遗留下来的其余军队,以及鹤夜一半的领土。

皆大欢喜。

但是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不过是个开端而已。

燕家要这天下霸权,纤映要至尊之位,沉谧要王道盛世,这三者微妙地依存又微妙地相悖。

总有一天他们要拔剑相向的。

当陆鹤夜被去除后,三股政治势力彼此制衡,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局面。

陆鹤夜被捕后不到三个月,于大顺三年元月,纤映获封贵妃之位。经过这次加封,她已经成为了永顺帝宫廷里地位最尊贵的妃子了。

但是永顺帝对自己爱人的眷恋并没有因为这一个加封而告结束。

永顺帝与世上所有疯狂迷恋着爱人的男子一样,他竭尽所能地向纤映奉上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加封贵妃之后不到一个月,这个统治宫廷的女王,于紫宸殿前盈盈折腰,接过了获封皇贵妃的诏书敕命。她出身低微,无论如何不可能获封皇后之位,于是,深深爱着她的皇帝,以另外一种方式弥补了她。

诏书之下,她仪同皇后,准自设宫司,任命后宫官员。

捧着诏书的女子柔弱含羞,跪伏谢恩,而她当徐徐起身的一刹那,这个始终位于幕后,靠操纵着丈夫的权势而与朝野上下斡旋的女子,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她拥有了只属于她的,只忠于她的,力量。

而在同年七月,一直逃亡中的楚王之子举兵,向北关而去。

与这个消息一起到达北关的,还有纤映派来的密使。

燕莲华之所以向纤映讨下陆鹤夜,首先为的是一个仁德忠义之名,举国上下都说陆鹤夜是冤狱,那么保下陆鹤夜的燕氏家族就是忠义之士。

其次,不过是为了陆鹤夜手里神庙的兵权。

他十八年经营,神庙上下无不膺服,将他握在燕家的领地上,就等于以陆鹤夜的名义控制神卫。

但是,在不愿意他活得太久这一点上,燕莲华和纤映达成了微妙的共识。

陆鹤夜现在是一条虽然蜷缩起来但毒牙仍在的蛇。

他随时有可能东山再起,想一想,现在这些以陆鹤夜的名义集结起来的神卫,如果得到了他们真正主人的号令,那会是怎样一个无法收拾的局面?

现今正是大好时机,宁家余党来犯,死于乱兵是多好的借口。

于是,莲弦和密使一起到了莲见的面前。

立在廊下的莲弦以一种肃然恭敬的姿态,毕恭毕敬地将纤映所写的密信交给莲见,随即侍立在一旁。

莲见慢慢看完了信,一手轻轻压着雪白的广袖,将信放在烛上烧了,她伸出来的手腕上,一只金色的小草鞋系在念珠上,随风轻摇。

密信化为飞灰,莲见看着蜡烛出了一会儿神,慢慢闭上了眼,低低道:“我去吧,皇子身份尊贵,不可失却礼仪。”

莲弦肃然点头,莲见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一灯如豆,婉转跃动。

然后她慢慢闭上眼,取下腕上的念珠,合掌开始诵经。

一卷经诵完,她起身,与密使同去。

就在她和莲弦擦身而过的刹那,另外一封密信,不着痕迹地从莲弦手中递出。

莲见沉静如常,到了马车,将密函打开,里面是两封,看完了给自己的一封,她抬手,将自己的那封,塞入了车内吊着的香薰里,慢慢地烧成了灰。

陆鹤夜被羁押在城外一处别庄,里面三四个仆妇,他随身的只有之前就颇受他宠爱的一个女官,每日写写画画,弹琴赋诗,日子过得竟是这二十多年来少有的悠闲惬意。

密使到的时候,天边透出一线薄薄的曙光来。远远地,山庄里一线琴声停了,密使所见到的,就是随意穿着素色内裳,膝上放着一张七弦琴,长发未束的陆鹤夜。

已经被废,连皇族这个身份都失去的青年一双手按在琴上,白皙,修长,仿佛如枯干的枝头盛开的接骨木的花。

密使忽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向身后看去,希望能从莲见身上获得什么。但是年轻的女子并没有看他,只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凝视着鹤夜。

陆鹤夜也看莲见,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看向了密使。他轻轻招手,让密使上前。使者站到他面前,陆鹤夜俯身靠近他,微笑。

人生的一大半时间作为神官度过的陆鹤夜,笑得温和从容,却让使者浑身发冷。

温热的气息拂在使者的后颈,陆鹤夜温和地问了他两个问题。

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准备什么时候让我死?

第二个问题是:是沉谧要杀我,还是原纤映?

密使浑身僵直,完全说不出来话。陆鹤夜好心地为他整了一下领子,对他笑一笑,拍拍手,身旁女官奉上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陆鹤夜对使者歉意一笑,声音温和:“对我而言,还是自选死法为好。”

慢慢饮尽了瓶中漆黑的液体,陆鹤夜对着完全说不出话的使者一笑,慢慢地抱起琴,起身向外走去。

衣是素色,袖子并不很宽,但是很薄,于七月的风里飘荡,他人亦是素色,唯独琴是漆黑的一段。

莲见就想,这个人要死啦,就这么死了。

她忽觉得有点郁郁,举步跟上。使者也要过去,却被那个仪态美丽,伴随在陆鹤夜身边的女官伸手拦下。

美丽的女子沉默着示意,莲见愣了一下就明白,便丢下使者,自己跟了过去。

陆鹤夜抱琴出了别庄,到了不远处的一个深渊,端坐在树下。他侧头看向莲见,忽然一笑。

他本就生得秀丽,这一笑,宛若有什么花徐徐在风里绽放:“燕公别来无恙。”

“殿下风采依旧。”

“却不长了。”鹤夜含笑,伸手拢了一下未束的头发,低声道,“燕公有剑吗?”

莲见点点头,陆鹤夜也点点头,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的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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