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坡路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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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坡路的男人-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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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她会来的。
  不,不是明天,是后天,她下班后来。
  不麻烦。保重。
  随后,他的耳朵再没听见什么,除了电话的拨号音。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说了“再见”。奥格尔小心地把话筒放回到话机上。
  第二天,奥格尔第一次看到莫里斯称体重的场面。医院里每周称一次体重,每次的结果都要详细记录在档。
  莫里斯患的是一种罕见的新陈代谢紊乱症,这种怪病让他日渐消瘦,不知不觉地将他一寸一寸地,确切地说是一磅一磅地耗尽。什么也阻止不了病魔将他骨头上的肉慢慢啃光,即使他每天静脉滴注2400卡路里的药液,每天忠实地哽下丰盛的三餐,也无济于事。对于莫里斯来说,每次称重都标志着他向死神又迈近了一步。
  11点,艾伯特和大卫把磅秤推进了病房。
  “过秤了,老病号!” 艾伯特说。
  “莫里斯先生,请吧。”大卫发现莫里斯看到磅秤时脸上露出一阵恐惧。“请合作。尽管放松。”
  之后便是让人窒息的寂静,这让奥格尔禁不住坐了起来。两个护理员紧盯着莫里斯。他早已钻到被单下面,两只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住床边的铁扶手。双眼在深陷的眼窝里惊恐地转来转去。
  “我操!”艾伯特说道。这个44年出生的老家伙上次还想咬他呢,现在他得忍着。“老病号,怎么又是这样?”他阴郁地问道。
  “推着那磅秤快滚!要称就称你们自己吧!”莫里斯说。
  大卫走到床边,抓住莫里斯的手腕,像握易碎的轻木一样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上。“我们把扶栏放下来,你下床就方便些。”大卫的某些音发得有点像外国人的味道,这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在他扳开莫里斯紧攥的手指时,他那棕红、浓密、耸立的头发在阳光下抖动。。 最好的txt下载网

体验完美(6)
“哎唷!哎唷!”莫里斯吼了起来。“你弄痛我了!”
  当然,他是没事装的。大卫委屈地直咂舌:“莫里斯先生!”
  “哎唷!哎……唷! 哎唷……!”莫里斯不可信地吆喝着。
  “闭嘴!你是在吓唬三岁的小孩?”艾伯特说。
  一个护士从门口伸头进来问:“出了什么事,伙计们?”
  “没啥!”艾伯特说,“我们在给老病号称体重。他每次都这样!”
  护士会意地点点头,走了。
  大卫一点一点地磨,极其耐心地劝,终于把莫里斯弄到床边坐了起来。
  “现在劳驾您踩到秤上,莫里斯先生。”古代的礼数。
  “往下跳!”艾伯特没好气。
  “你自己才配去跳井!”莫里斯回敬道。
  “秤又不咬人,究竟是为什么?”艾伯特说。
  “我不要上那秤,那秤坏了,称不准。”莫里斯的嘴唇颤抖着,眼泪火辣辣的,鼻涕也出来了。
  “好吧,”大卫对艾伯特说,“把他抬下来。”
  不知所措的莫里斯被呼啦一下从床垫上抬起,身上的病号服在空中飘动,然后他被放在磅秤上。他故意往下坠,大卫双手感到这死尸般的重量。艾伯特一边滑动秤砣,一边试图挡住莫里斯的视线。
  “多重?”莫里斯哀求着,脖子伸得老长。“我重了点,是吗?体重增加了,对吧?天哪,我肯定重了。”
  “还是个大块头,”艾伯特漫不经心地应付道。“看在上帝份上,你就别吵了。这称已经够让我头疼了。”
  “我看到了!”莫里斯叫了起来,“我又少了一磅!仁慈的主啊,又少一磅呀!”他呜咽着在大卫的怀里乱撞,一边哀嚎。“我不行了。我要死了。你们知不知道我要死了?”
  大卫抚摸着他那麻杆似的手臂,像母亲安抚孩子一样。“嘘——,快好了。”
  莫里斯在大卫怀里扭过身,挥舞着干枯的胳膊,叫道:“我快死了!你们难道一点也不在乎?你们这帮狗杂种。人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大卫转向奥格尔,说道:“劳驾帮我一把,我抱不住他。”但从奥格尔的脸上,大卫看出了他内心的不安,莫里斯挣扎着想从崩溃的躯体里挣脱出来的痛苦正是他内心焦虑的生动写照。
  “不,”奥格尔麻木地嘟囔,“我帮不了。”莫里斯的头实在难看,皮下的骨头块块嶙峋突出,靛蓝的静脉根根喷张可见。奥格尔扭过脸,不忍再看。他手忙脚乱地跑出房门,沿走廊大步走去,睡袍在小腿上摆动拍打。激动之中,他绕过病床,避开椅子,闪过坐着病号的轮椅。这些人都是从病房里移出来的,好让清洁工方便拖地、擦刷、抛光,进行大清扫。
  我干吗来这儿?奥格尔心想。真滑稽,我干吗来这儿?
  一切都很滑稽。他的一条腿感觉怪怪的,拖在后面似乎没有知觉,也很笨拙。他停下脚步,斜靠着死气沉沉的绿色墙壁,捏了捏大腿上的肌肉。汗水在发际边发亮。
  “爱德华!”
  这腿到底怎么啦?他用拳头轻轻地锤打着。
  “爱德华!”
  喊话的是他身边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太太。
  奥格尔低头看着她。她坐在轮椅里,用棉布带子松松地捆着,以防摔出来。她拉着这些带子,就像拳击手攥着围栏绳子一样。她稀疏的头发中露出一块块粉红、布满头屑的头皮。为恢复年轻,头发曾染过。她患了白内障的浅蓝色眼睛外层光滑得像上了层釉,看起来很天真。她下巴上一撮凌乱的白色毛茬让奥格尔联想到中国式的老先生。原本恬静的脸庞上生了疮,发炎红肿,疮痂抹着亮晶晶的药膏,一直沿着脸延伸到下面,消失在脖子的层层皱纹里。

体验完美(7)
“爱德华!”
  奥格尔突然意识到老太太是在跟他说话。
  “你在叫我?”他问,“对不起,夫人。我不是爱德华。”
  她摇摆着头,一根手指紧紧地钩住他。他靠近了点。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抓住他的袖子。
  “爱德华,亲爱的,”她愠怒地说,“你去哪儿了?”她的思绪中断了,两只眼睛不住地转动,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宾恩,宾恩,宾恩,”她口齿不清地重复着。“瞧,他们都对我干了些什么。”她抓到一个话题说道,同时扯着捆在身上的棉布带。“帮我解开。”
  “瞧,你认错人了,夫人。我不叫爱德华,我叫汤姆,汤姆·奥格尔。”他不自在地回答。
  “瞎说!你是爱德华。赶紧帮我解开。我们一道回家。”
  “别这样,我们不是!”奥格尔轻轻地拉扯,想把袖子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那,算了吧,”她叹了口气,“随便你。家,唉,终究是爱的小巢。”
  “典型的张冠李戴。”奥格尔还在解释。
  “我难道连我的爱德华都不认识?”她说,“别傻了,亲爱的老头。”
  “请你松手,夫人。我是说真的。”
  她伤心地哭了。“宾恩,宾恩,宾恩,”她抽噎着,“哦,别走开。爱德华,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他俯下身想把她手指从他的袖子上掰开,她的另一只手唰地一把搂住他的颈背。
  “亲亲我,爱德华,”她乞求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他感觉像是闻到一股肛门袋的味道。这下他把老太太脸上那些凹陷并裂开的脓疮看了个清清楚楚,还有那双苍老浑白的眼睛。“见鬼!”他嚷了起来,“真是活见鬼!别烦我!快撒手!拜托!”
  第二天,芭芭拉并没有如约而至。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来。她再也不会来了。奥格尔也犯不着再去打电话了。他不屑那样。
  他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医院外面的万物生长,仿佛在注视一幅电影的屏幕。草坪浇灌器喷水的样子犹如巨大的银色翅膀在夏日的空气中挥舞,绿绿的草坪在烈暑中咝咝作响,像在电影中一样。一群护士将罩衫铺在草上坐着吃午餐。这段距离模糊了她们不完美的地方。她们就像初出茅庐的女演员,让奥格尔产生了一种渴望,强烈却只是意淫。
  他开始在医院的各条走道里闲荡,两手插在浴袍口袋里,痞痞的样子。他一路发现好多新鲜事:烧伤病房里隐约传来烫伤孩子的惨叫声,到那里的人都必须佩戴外科口罩才允许进入。还有一个病房里满屋子的截肢患者,他们比划着半截手臂,争吵着什么,就像是光秃秃硬邦邦的触角在摇摆。最后,他来到一间理疗室。
  他碰巧经过这里时,里面几乎空无一人。一个女理疗师坐在一张直靠背硬椅上,双手并握着稳稳地放在大腿上,两眼盯着一个拖着笨重、无力的双腿在齐髋高的双杠中间摇晃着身体的男人。
  房间里设备不多:一部健身脚踏车靠墙放着,一套砝码滑轮拉力器和几块体操软垫。奥格尔径直走到地板中间的一只篮球前,拾起它。
  他享受着指尖触摸篮球表面粗砺的感觉。上高中时他就爱打篮球,迷上了这一运动的速度、优雅和酣畅,犹如精美的芭蕾。
  后墙上有个篮筐。他把球投了过去。弧度根本就没投出来,太平了。球从篮板反弹,篮筐震得咔咔响。
  理疗师吃了一惊,她松开双手,疑惑地看着奥格尔。他脱下浴袍,扭着身子脱掉睡衣,踢掉拖鞋,光着脚丫再把球拣起来,绕着想象中的罚球区慢慢运球,向右一个假动作,然后单手跳投了一个高抛球。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体验完美(8)
落地时,他的左腿几乎叠在了一起。他来回好几次尽力抬腿踢直,活动活动脚脖子。他神色坚决,紧握篮球,左右虚晃,连续转身,直奔篮下。怎奈他的腿无力麻木,不听使唤。
  理疗师终于坐不住了,朝他走过来。奥格尔一边揉着大腿,一边气愤地嘟囔,“上劲!快上劲呀!”
  “打扰一下,”那女人开口了,“我这名单上十一点半没人来的。你是安排在这个时候吗?”
  奥格尔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这问题是个不可饶恕的过错。他的腿已经让他焦躁得几乎发狂了。“我这里出毛病了,”他压着火气说,“这条该死的腿没用了。”
  “请问,是谁让你来这的?你能确定你是安排在十一点半吗?克朗兹先生需要我专心照顾。”那女人说。“有时病人下楼来瞎转悠,不知要干啥。但他们都知道我是专门照顾克朗兹先生的。”
  “好啊,”奥格尔说,“你照顾你的克朗兹。不用管我,我只是投几个篮。”
  “你的医生是哪位?”她满腹狐疑地问。
  “希腊人佐巴,”奥格尔说着,转身瘸着一条腿去拣篮球。
  “你不该在这里。”她接着说,“你不能想进来就进来。这里可不是体育房,这里是理疗室。”
  “哎唷,”奥格尔说道,“克朗兹摔倒了。”
  她回头慌忙扫了一眼克朗兹。他掉到垫子上后,两只手正拉住杠子往上爬。“你要不马上出去的话,”她威胁道,“我就叫保安了。”
  “去叫吧,”奥格尔说道。“不过,别忘了那边还有个不倒翁呢。他需要你的专心照顾。”话音没落,他冲向篮筐,接着来了个大趔趄。他的腿一点感觉也没有,像没了似的。
  “马上离开!”她严厉地重申道。
  “喂!你个傻屄。”他吼了起来,既恐惧又沮丧。“拜托你闭嘴!我他妈这里有毛病。你听不懂吗?我他妈这里麻烦大了。”难道她看不出来?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的脸像是被扇了一耳光。“简直无法忍受!”她叫道。“也不必忍受了。”
  奥格尔把篮球狠狠朝地板上一砸。“我他妈也受够了!”他大叫道,“你这臭婊子,滚你妈的蛋。这鬼地方让我受够了!”
  “你个神经病!”她转身出去,叫道,“我叫保安来。”
  奥格尔骑上健身脚踏车,踩动起来。他像自行车赛手一样把头埋在两只扶手中间,两腿来回飞转,狂蹬踏板。偶尔,他的左脚从踏板上滑落,胫部磕破了,但他还是不愿停下来。不一会,他的背上汗珠闪闪,胸腔一起一伏,像风箱。
  这时,克朗兹已经爬上杠子,一脸茫然地看着奥格尔。
  “喂,克朗兹,”奥格尔大声喊道,“瞧我像不像自行车世界名将,在蒙特卡罗的鹅卵石街道上潇洒飞驰?”
  “加把劲!”克朗兹开心地吆喝着。
  奥格尔把屁股翘得老高,开始拼命了。
  “呀呼——”克朗兹欢呼着,摇晃起来。
  奥格尔横下心,要叫那左腿使上劲。但他感觉不太有。他真的是毛病不浅。当理疗师带着保安赶到的时候,他们看见克朗兹正在呼救——奥格尔在地上剧烈地抽搐,双腿有节奏地痉挛,就像实验桌上被电击的青蛙,一伸一曲,游向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
  医生打开他的头盖骨进行检查。肿瘤错综复杂,深藏在脑叶沟回中间,盘根错节的病灶让医生无从下刀。他们只得草草缝合,把他推回病房。医生说是等肿瘤“熟”了再说。这个“熟”字让奥格尔想象那肿瘤就像是在温暖湿润的地方一夜之间长大的小蘑菇。他躺在自己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层层纱布,戴着眼罩,一言不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体验完美(9)
也许通过种种迹象估计到奥格尔快完蛋了,莫里斯感到了一种平衡,话也爱说了。
  “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了什么?”他问奥格尔。
  “尸体。”
  “啊?天哪!瞎说什么?”莫里斯兴致勃勃地说,“不,你像个——你们管它叫什么来着?一个头戴那个玩意的印度教徒,噢,对了,那玩意叫缠头。”
  “是吗?”奥格尔有气无力地说。
  “可像了。这里就有一个。一个黑鬼,是个同性恋,脑袋上就裹着白布——是个大夫。”
  “我累了,”奥格尔说,“我要睡一会。”
  “好吧,”莫里斯应道,“保存体力。”
  但奥格尔并没假装睡着,甚至没顾上闭眼。他反倒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努力回忆自己抽筋的过程。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当时他还是清楚的。
  大卫想哄奥格尔不再沮丧,给他描绘圣地是如何之辉煌:净化万物的太阳犹如炽热的玻璃;死海犹如一个大盐湖;耶路撒冷的拉比们博学多才、虔诚神圣,等等,好像奥格尔即将和自己一样,成为一名虔诚的朝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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