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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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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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他们心里突然砸下来的绝望和害怕了。二少爷成了一只猫。我
在和尚的诵经声中听到了磨牙的声音。我害怕有谁忍不住要尖
叫起来了。
    这个尖叫的人是我。
    有人在白日梦里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说;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说:饶命啊!
    这个模模糊糊的人把我掐死了。
    我确实觉着死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我甚至觉着二少爷身上
早就置好了炸弹,他要趁大家在廊亭里下棋聊天的时候冷不防
点燃了药捻儿,把一切都崩上天去!为了阻止这件事,就得守
口如瓶。
    我不知道】
    真掐死我也罢了。
    我知道他成了偷镇最悲惨的人。
    可是,我不知道!
    真惨!
    连我也做了同谋了。
3月28日录
    榆镇盆地冬天不冷,鸟河边夜里结了冰凌,天一亮就化掉
厂。琼岭上下多是松树和杉树,落着霜花还是灰茫茫地绿着,风
刮上去能给扯得慢卜来,刮到镇子上空也就没有多大力气了。
    轿廊的旁边是个半间房大的炭池子,各屋的火盆每夭能把
炭棒烧去厚厚的,层,曹宅到处都漫着懒洋洋的炭火味儿和烟
味儿。冬天不出门,守着炭火盆烤手,对奴才是最舒服不过的
日’介了。
    二少爷一直仔细养伤,没有离天偷镇。家里人不让他动,让
他在自己的屋里老老实实呆着。他也确实静悄悄地呆了几天,起
初在堂间里泥胎一样坐着,后来就移到廊子里来回来去地走。他
坐着和走着的时侯没有人打扰他,他一脸心事,谁都担心弄不
好他会一下子蹦起来。终于熬不住了,他顶着半个脑袋的纱布
去r火柴场。他在千活儿的人群里穿来穿去,怕风里的锯沫J匕
污了伤口,一个巴掌始终捂在纱布上没有放下来。少奶奶小声
跟他说话,让他回去,他不听,看少奶奶一眼,仍旧踩着树皮、
木屑、废梗在占粮仓各个角落里转。过去,他常对公社的人说
些自己救自己、自己管自己之类的疯话,这下不说了,只在每
个人的背土拍拍,让他们知道他对他们的关心和惦记。他的嘴
含得那么紧,真让人担心他的舌头是不是也受了伤。谁也闹不
清他在琢磨什么,他想干什么。曹家内外不少人让他弄得心烦
意乱,不得不暗自防备着他了。
    我把调药间的门锁上,混在人堆里剥树皮,整理刨出的木
头片。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之后,往调药间那边轻轻推了我一
下。我乖乖地往那儿走,像中了魔法。
    少奶奶说:耳朵,搀少爷回家。
    我说:哎,知道了。
    我刚刚停步,二少爷用力一推,差点儿把我推倒。我连忙
拿出钥匙,想顺从他。我突然发现火柴场的人都看着我,我让
他推得踉踉跄跄的样子都留在他们眼里了。
    我说:少爷,你的伤没好,我不能让你进,
    他推我,我的头磕在拐墙上。
    我说:你有伤你不能弄火柴’了!大少爷和炳爷吩咐的,那
儿你不能进!我不让你进!
    我没提少奶奶和大路,怕牵累他们,可二少爷还是爆发了。
他把我推翻在地,咬着牙用皮鞋踢我的身子。一下子就出现上
次挨揍的情景,我防备了半天还是不顶用,肚皮上挨了一脚,肠
子都快给他踢断了。我虾米一样弓起来,抱紧后脑勺。好像有
十个人在踢我,他跳着脚,呼呼地喘着粗气,心里可能乐疯了。
    听到许多乱哄哄的声音。
    少奶奶尖声说话。
    她说:光汉,你像什么话呀)
    二少爷说:滚!给我滚l
    没有人再说话了。
    我后脑勺挨了最后一脚,嗡一下,整个人浮起来了,乱七
八糟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滚?
    让哪个滚?
    少奶奶?
    大路?
      我?
    不说话的人们把二少爷拖走了。他吼着一个字:滚l让人
拥出了古粮仓。有人在拖我,在我身上摸,我一动不动,敛着
牙往嘴里嚎凉气。哪儿都疼,最疼的是脑袋,一热一热的,好
像有根烧红的钎子正一点儿一点儿钉进去。我不想起来。我想
让二少爷回来打死我。我倒要看看稀奇古怪的家伙能不能打死
我!他要打不死我,那就得看我的了。狗可以伏下身来挨揍,也
能跳起来咬人的脖子呢二我趴在火柴场凉冰冰的地上,一手抱
着头,祷手捂着肚子,用牙叼住了一块树皮,咔一下把它咬穿
了。
    真疼死我啦】
    我知道他打的不是我,他踢别人的脚刚好脚脚落在我身上口
做奴才的不能当真,要睁只眼闭只眼,不能跟主子一般见识。可
是,我知道自己受不了了。我是曹宅小辈的奴仆里最有教养的
一个人,可是我受不了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我要报复。
    他差点儿踢碎了我的头二
    那么好吧万
    我装傻。
    我在他们面前装傻。
    我没别的路儿’了。
    我是傻瓜了】
    我不想装傻都不行了。听了别人的话,半天才能弄明白话
里的意思。自己想说话,一个词儿也找不着,一边找一边张着
嘴等着。这不是地地道道的傻蛋和呆子又是什么呢!二少爷可
能真的踢坏厂我的头。我干脆躺在我的小耳房里不起来了。许
多人来看我,我一概不认识,一概不理他们。我鼓着眼珠,瞪
着房顶发呆,眼皮半天才眨一下;我不是故意要这样,我觉着
我的头真让二少爷给踢坏了,他的皮鞋的鞋头戳在我脑壳上,脑
筋想转也转不动!转不动就不转,我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了。
    炳奶给我拿来了新做的棉袍口
    老人家的眼泪也感动不了我。
    我不理她。
    炳爷说:老爷把二少爷叫去熊啦!
    还说:耳朵,可怜的孩子!
    我不理他。
    大路说尽了他学会的中国话,没有换去我一个字。他朝我
厚道地微笑,用口哨吹轻飘飘的曲子,闷着头,一袋接一袋抽早
烟,都没用!
    我不理他。
    少奶奶推门进来一r。大路让开竹凳,退到一旁,他没看出
少奶奶在等他出去,又多余地站了一会儿。等明白了,也手忙
脚乱了口他出去的时候很难为情。看少奶奶的脸和洋人的脸,他
们活像是不相识的人,要么就是彼此害怕的人,是恨着怨着的
人。以傻子的眼光看着这两张曾经在一起碰出响声的脸,我觉
着心中有些快活。为什么快活,傻了的脑袋一时也弄不明白。
    我只叮嘱自己,不理她!
    少奶奶说:耳朵,光汉少爷对不起你,你别恨他。他脾气
一时一个样子,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我替他给你陪个不是,你
宽宽心,咱们让了他吧。耳朵,光汉少爷是什么人,你是知道
的,谁也没有办法了,咱们谁也没有办法了!以后,咱们都小
心一些吧。耳朵,我的话你听。见了么?你哪儿疼?告诉我。
    我不告诉她。
    我连看都不看她。
    她起身出去了。
    我躺着导脑袋像个空空的罐子,什么也装不进去,什么也
流不出来。少奶奶在身边的时候鼻子一直发酸,可是直到她离
去我一滴眼泪也没有。她让我小心一些。我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凭什么要小心一些。倒是她应当小心,应当很小心呢,她还让
我让了二少爷。我一个奴才不让他能怎么样?我能反过来揍他
一顿么?W我能一气之下宰了他么?!我要有那个心有那个胆,就
根本不是我了。我什么也做不来。我只能装傻里
    我发觉只有傻子才是有福气的人。
    只有傻子才能听到平时听不到的声音。
    傻子的白日梦也更有意思了。
    第二天,我还这么躺着,不吃不喝,不拉不撒,眼睛瓷瓷
地盯着房顶。五铃儿奉命来伺候我,一边流泪一边耸着鼻子闻
来闻去,老盼着我属在裤兜子里,那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扒
我的裤子了。我不想丢自己的丑。我连个屁也不放I五铃儿用
毛巾给我擦脸的时候,哭出了声。
    她说:耳朵哥,他把你打坏啦i
    她说:耳朵哥,你倒说句话呀f
    我讨厌这个嘴里臭哄哄的丫头。
    可是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流下来了。
    真凉1
    夜里,二少爷鬼魂一样摸进屋子,划火柴找到了窗台上的
油灯,又划火柴点着了它。他看着我的脸,把竹凳拉到墙根,嘎
吱嘎吱坐下了。在灯影里,他用纱布裹着半张脸的样子很吓人,
剩下的那只独眼亮晶晶的,射出的光像小刀子,割的人肉疼。
    我闭上眼睛,不理他。
    长时间没有一点儿动静二
    有个蛇一样的沉甸甸的东西掉在被子上。我吓了一跳,立
即想到它不是蛇,是那根古怪的鞭子。我屏住气,等着他说出
我意料不到的话来。
    他说:耳朵,你可以下手了。
    静了‘会儿,他开始自言自语。
    他说:我是个废物,什么事也做不成。我生来是给人预备
着毁掉的玩意儿,摆在世上丢人现眼,做什么用}r。。我想做的事
情一件件有多少,哪一件做成了?我算什么东西?要在世上受
这个苦?我为旁人操心,是操心了和我一样的废物,长着人脸
人牙,全是两条腿儿的畜生:你让我怎么办?畜生横行的世上
哪儿来的公平,要公平有什么用?没用的东西何必让它搁在世
上,我要弄碎了它!我是天下第一个没用的东西,我拿我怎么
办?我怎么就不能让自己烧起来】怎么就不能把自己捣成碎沫
儿,炸飞r它I我不敢,耳朵,我不敢,我是不配有身子是连
影子都不配有的人。耳朵,你来抽我i你往死里抽我!我是畜
生,你们下手吧止求你们了艺为什么没人理我?来呀竺
    我再装傻,也不能不睁开眼睛看他了。他声音不高,嘟嘟
咏咏地像是在梦里。他低着头,上身斜着,一只手紧紧抓着凳
子背儿,嘴角积满了白沫儿。他看地,好像地上有眼深井,他
生怕自己会掉进去,身子哆哆嗦嗦地抽成一团了。这就是少奶
奶经常不得不看的鬼样子。他放光的独眼不像是人眼,正像他
说的,那是畜生的眼吧?他发了疯,第一个收拾的便是他自己i
我有一会儿真想跳起来,拿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他了。他的兽眼
里哗哗地淌出了眼泪。他说了那么多,像剥皮一样剥自己,我
还是不能明白他心里都想了什么。满嘴说着胡话,他像是很痛
快,梗在心里的东西随着眼泪悄悄流走了。
      我恶心,想吐。
    我要打他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我不能用鞭子打他。
    我用嘴来揍他万
    我装不成傻子了。
    我说:少爷,装模作样的,给谁看呢?车
    我恶狠狠地说了这句有毒的话。
    比鞭子重十倍,一下子把他揍垮了。
    他在竹凳上回味我的话,浑身哆嗦。
    他身上梦一样的东西消散了。
    他捂着脸,呆呆地坐着,直到灯油耗尽。他摸到鞭子,抽
走,磕磕绊绊地走到门旁。我不说那句话,他恐怕也该平静了,
清醒了。他的口气让人感慨万千。
    他说:对不起。耳朵。
    又说:我是个没用的人。不用管我了。
    他出了门,走到夜里。
    那一夜他在廊子里马一样来回来去地走。早晨起来,见他
还在那里走。因为烦躁,他扯掉了脸上的纱布,刚刚结成的硬
痴也被撕掉了,露出了带着血丝的粉色的肉疤,是一种更厉害
的不能看的疯相口
    二少爷没救了。

3月29日录
    腊八那天,曹家大小主子聚在正院的餐堂里吃八宝粥。席
上少奶奶起身出去一次,我隔着窗户看见她隐到廊柱后面,弯
腰吐了什么。散席的时候,又是她第一个离开,匆匆地赶回左
角院。还是迟了一步,在夹道里就忍不住蹲下了,没吃什么东
西,吐出来的都是白粘粘的腔水儿。二少爷走过时停下来看了
看。
    他问:你怎么了?
    少奶奶说:没事,吃Is'}kT了。
    二少爷走上台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又看了看。少奶奶
蹲着起不来,吐出的东西溅脏了鞋面。二少爷没说什么就走了。
我问五铃儿少奶奶除厂喝粥吃别的了没有;五铃儿说没吃。五
铃儿的脸都吓自了。少奶奶不吐了,可是还张着嘴对着地面,等
着,她的身子让里边的一股力量顶得拱起来,吐不出东西,吐
空一r。
    这时候我们三个人听到了大路的口哨声,少奶奶眼睛一亮,
扶着墙用力挺直了身体。大路看见我们立即扬扬手中的扇面,_L
面有老爷刚刚给他画的一串大枣,立一颗垒着一颗,像一堆乱捺
的手印儿。
    大路说:枣儿:粥中有!
    他把枣儿冲着我们,显示它的好。
    少奶奶点点头。
    少奶奶笑得很轻。可美极了。
    她说:真好!像真的。
    大路没有发现少扔奶的异徉!L,大家走进角门,在水塘边
分手。少奶奶走进廊子的身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少奶
奶的装相我一一看在眼里,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她
呕吐的样子真是难看,拉着长长的脖子,嘴张得像只水鸭,喷
出咕咕的难听的声音。她尽力在大路跟前摆出的祥户,让人不
舒服。
    我说:让炳爷找郎中给看看吧?
    少奶奶说:耳朵,我没关系。你千万不要多事了。今天冷,
给路先生的火盆多加点儿炭。让他把天窗拉开一条缝儿,小心
让炭烟薰着了。耳朵,忙你的去吧,我没事。你自已的屋里也
要当心:
    我当心什么呢?奴才的房里除了吃罢晚饭那一会儿,夜里
和白天都是不能烧炭的,我们薰点儿热乎气儿就够了。路先生
那里也用不着吩咐,加炭通风的事早已做得十分圆满了。少奶
奶对大路多余的惦念,让人不舒服,她什么都遮挡唯独这个遮
挡不及,真让人不舒服!
    晚上,大路还是老毛病,’几乎隔一天一个澡。我给他烧两
个炭盆,摆在水缸左右,炭盆上还架了铜壶,洗一会儿就往缸
里注水。这件事由我来做。我不能老是出去,开门走气进风,就
在水缸对面的墙根蹲着,等他喊加水的时候站起来去拎壶。他
在缸沿上露个头,常常闭着眼不说话,想他自己的心事。我就
琢磨他的脸,琢磨在这张脸的后面他正想什么。他的脸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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